大門開了,先是兩個身穿舊軍裝的人,一前一後的,‘吭嗤吭嗤’地打屋裏抬出一張沉重寫字台來,那是當年管家梁潤初的寫字台。唐老三當然見過,看他們十分吃力的樣子,本能地跨前一步,是想幫忙搭把手。繼而一想,難不成還幫著這幫土匪搬搶老爺府上的財物,那豈不是連畜生都不如!這麽一思忖,便恨恨地收住腳步,在地上跺了跺腳,轉身就要走開。沒料到,自那寫字台後麵,伸出一個光頭來,亮的晃眼。那是劉禿子,一個十惡不赦的白眼狼。唐老三在心中罵道。巴不得一個健步竄上去,生撕活剝了他。太陽光不僅僅照在那顆禿頭上,太陽光也反射在劉禿子腰間那烏光賊亮的手槍上。唐老三頓時就泄了氣,牙齒咬的‘嘎嘣’作響,可那又有什麽用處。
“過來過來,你那個大個子!”劉禿子在大聲招呼。
唐老三四下裏看了一眼,哪裏有個人影?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活魔王,人們唯恐避之不及,見到他,早就繞道走開了。
“叫你呢!還不快過來幫忙?”劉禿子大聲嚷嚷。
這下可難住了唐老三。去幫忙吧,心中難得咽下這口鳥氣,不去吧,胳臂哪裏能夠擰過大腿。他在原地蹭了蹭,吞咽著口水,拳頭插在褲兜裏攥的骨節‘咯咯’響。
桌子要給抬到區政府,放在劉禿子的辦公室裏。一路上,劉禿子對著唐老三喋喋不休地說:“就你這身板,放在家裏,可惜了。這麽著吧,組織上安排你去支前,支援前線,明白嗎?我們一共要二十人,明天就動身。你算一個,還有那個梁三才,我是記得他的。”
“我,”唐老三囁嚅著,“我家有老婆有孩子,離不開。”
“有老婆孩子這麽著?就不能幹革命啦?你瞧我,早年就投身革命,連老婆孩子都沒有。不也是風裏雨裏一路鬥爭過來了。”劉禿子這天心情還不錯,“有了老婆孩子,更應該好好幹,爭取光榮。”
“那,後天行嗎?”唐老三知道,一旦給這個劉禿子耗上了,別想脫身,便打算走一步緩棋,心想那麽明天大隊伍都出發了,肯定就不再讓我一個人著急忙慌地去趕隊伍了。“我得去照顧一個病人,”他拿話搪塞著。
“病人?什麽病人比革命更重要?啊?”劉禿子嗓門高了起來,“千千萬萬的勞苦大眾,眼巴巴的巴望著我們去解放,難道還不比你一個操奶奶的病人要緊?老實跟你說,組織上挑選你,那是因為你跟正苗紅,苦大仇深,飽受了地主惡霸的迫害。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不要不識好歹。”劉禿子滿嘴裏跑火車,淨拿一些新名詞來咋呼唐老三。唐老三似懂非懂的,像是一個從來不信佛的人,猛可地就被人推進了和尚的道場,難得一時就大徹大悟,果然就有些迷糊。
隻聽得劉禿子依然吐沫橫飛的:“不光是你,還有那個梁三才,也是組織上對他的培養。早年,他幫助過革命,對革命有功,組織上可沒有忘記他。他呀,以前一直在船上,幫地主老財跑碼頭,如今,革命隊伍裏並沒有忘記他的一技之長,讓他發揮船工的本領,去支援渡江戰鬥。”劉禿子本來指的是當年梁三才跟孫老二夤夜送他到巢城醫治槍傷的事,講著講著,就又扯遠了些。
“劉同誌是說梁潤泰跟梁三才他們搶救你的事情?”唐老三故意裝糊塗,特意把梁東家的名字擱在前頭。本來他差點兒就脫口而出‘梁東家’三個字,又怕犯了劉禿子的忌諱,隻好艱難地對老東家直呼其名,平生以來,他這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對東家直呼名諱,那是大不敬。其實,在他的小心思中,覺得既然你劉禿子還能記著梁三才的救命之恩,難不成就把梁東家的好,全給拋到了你那禿頭的後麵。
“就你這話,到此為止,我也勸你,劃清楚革命界線,注意你自己的革命立場。記著,千萬不能講義氣,搞資產階級的假仁假義!”劉禿子說著,順手就在他身邊的桌子上用力一拍,幾個抬桌子的身子就順勢一沉。
其實,在劉大水的心目中,這個唐老三,還有那個梁三才,都被撥拉進孫存誌的勢力範圍,要想對付這個陰險奸詐的孫老大,就得先挖鬆他的牆角,然後再放水,來他個水漫金山寺,淹得他六孔生煙,七竅出血。還有,那個孫老二,也得接受他這個‘組織’的培養,也應該到那煙雨硝煙,槍林彈雨中去,經受革命的大風大浪的洗禮。想到這,劉禿子陰陰地笑出聲來,一高興,就伸出雙手,幫那幾個‘吭嗤吭嗤’出蠻力的夯漢子搭上了一把。
唐老三是在晚上,悄悄地過了麒麟橋,看望了病體稍安的大先生。告訴了大先生被拉夫要隨軍南下當差的事。
“到了蕪湖,得空的話,上赭山看看,也是江南的景致,”大先生好像是給燒糊塗了似的,說話有天無熱頭(太陽),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唐老三眨巴著眼,傻嗬嗬地看著他,大先生莫測高深地笑了笑,“那地方有個藥鋪,也進去看看,就跟那掌櫃的,叫老富。要一貼退燒的草頭方子,就說你是焦湖北烔煬來的。記住那掌櫃說的每一個字!聽懂了嗎?”見唐老三還是沒頭沒腦地傻站在病床邊,便有些失望的輕輕地搖了搖頭,“算了吧,又能怎麽樣?隻是想圖個心安罷了。但願他們都好,也就差強人意了。你們這一路南下,要相互照應,千萬不能有個閃失。有什麽三長兩短的,那可就上上下下的就真的全完了!”
唐老三依然沒全明白。不過,大先生說的話,他是一字不漏地牢記在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