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呀,可悲!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超脫了,仿佛跳出了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文人可悲呀!天下的文人。包括眼前這個說話顛三倒四,語不從心,自命不凡的家夥。羅大先生打心靈深處,就生發出十二分的厭惡,他鄙視眼前的這麽一個戴著眼鏡,喬裝斯文的貨色。此時此刻,他的心思毫無保留地就流露在臉上,那戴眼鏡的家夥,自然是看的分明,隻聽他正言厲色地斥呼道:
“自今日起,你得老老實實待在家裏,誠心誠意地接受廣大的貧農下中農的批鬥,接受改造,爭取早日洗心革麵,做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見大先生仍舊木然地站在原地,便大嗓門叫道:“在問你呐!明白了沒有!呃?”
“本人明白與不明白,有什麽區別嗎?”大先生平心靜氣地反問。
“哈!問的好哇!”戴眼鏡的把手中的書放進中山裝的大口袋裏,鼓鼓囊囊的有些不服帖,便又改變了主意,隻見他擼起外衣,一個收腹,褲帶一鬆,順勢就把那本書平平展展地塞進去,平貼在肚臍眼上,再一挺腹部,然後把外衣捋捋平整。雙手依次地在肚子上拍打了幾下,麵露一副得意的神態。
“你羅大先生,在這烔煬河,算得上一介大儒。文才一流,文筆一流。本工作組長,早年也粗讀過幾本聖賢的書,還上過幾年洋學堂。要不是參加了革命,如今的我,肯定也是滿腹經綸,絲毫不會比你這個腐儒遜色。”
“裘領導你依然是滿腹經綸,革命的經綸,”大先生是徹底地看透了他,不由得就想起了《論語·陽貨》中的幾個字:‘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穿窬之盜也與。’覺得眼前的,不過就是一個在人家牆上打洞,偷人家錢財的蹩腳的小偷。便故意的挑逗他。
裘眼鏡的鏡片一個閃亮,頓了頓,臉上現出狐疑不定的神色。以他的精明機靈,以他的閱曆經曆,何嚐沒聽出大先生的弦外之音,自然明白大先生這是在挪喻他,在拿他‘逗猴’(戲謔,玩弄的意思)。可是,他絲毫不介意,就像一隻老貓,在你欣賞著怎麽吞食腳下的老鼠的時候,你會在意老鼠冷不丁地掃過來的一尾巴嗎。那是老鼠的本能。貓戲老鼠,就得欣賞老鼠時不時的那一尾巴。真正施暴為虐成性的色情狂,就喜歡假裝貞潔,誓死不從的女人。眼睛前的這個自命不凡的窮酸漢子,在裘眼鏡的眼中,充其量不過是一種百煉成精的老鼠,一個外斂內騷的青樓女子。這麽多天來,一直在跟泥腿子打交道,對一些土豪劣紳發號施令,真是讓他倒胃口,覺得冤枉了他這一肚子的好墨水。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個通文墨的,裘眼鏡頓時便覺得活力四起。覺得自此天下有了知音。
他一直自詡為諸葛亮,在隊伍中,大家也一直稱他為‘小諸葛’。去他媽的‘小’字。老子就是當代的諸葛,比諸葛還要諸葛,至少也是諸葛轉世。想到這兒,他就高興了起來。正打算再發一通高論,卻突然又想起來什麽似的。一雙賊眼在鏡片後麵咕嚕嚕轉。
難得的太陽光,自菜園子裏透進來,有些晃眼。讓裘組長聯想到那個破嗓門的劉禿子來。雖然說,工作組的工作,是由上麵垂直領導的,跟在地方上頤指氣使發號施令作威作福的劉禿子沒什麽瓜葛,可是,在具體的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卻是無論如何都跳不開劉禿子這道門檻的。跟那種痞子流氓打交道,直讓裘組長感到憋屈,可是,他滿肚子的苦水,沒辦法跟別人去訴說。裘眼鏡前思後想著,覺得在他身前身後的,張禿子王禿子趙禿子,多了去的。嗨!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就那麽一團貨色,卻處處跟他這個有學問的人掣肘,時不時的還給他小鞋穿。真讓他哭笑不得。想他這個讀書人,滿腹經綸的,卻受到那麽個糙人的擠軋,心裏頭別提多麽的委屈。可是,凡事往歹處想一想,也往好處想一想。別的不說吧,就眼前自己的處境,比這個姓羅的不知好了多少倍。這個姓羅的,如今一文不名,成了任人欺淩宰割、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其實,裘組長可能沒學過算術,可能對雞鴨同籠的簡單道理沒有仔細推究過。羅大先生是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也就是一個大寫的‘零’。零蛋的任何倍數,都不過是個零。
在心中竊自跟眼前的大先生一比較,裘眼鏡的心情就又好了幾分。心情一好,話就多,口齒也利索不少:
“你也犯不著挖苦我,”他接過剛才大先生的話茬說下去,“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自知之明,本人還是有的。不過,”他沉吟片刻,“推心置腹地說,若是閉門論道,吾不及汝。然,從權取義,繼而因應時勢,因之扶搖直上,直搏九天,汝之不及也。”他洋洋得意起來。“徒自窮讀詩書,上,不得以濟世,下,不能夠扶貧,中,不苟全自保。敢問,縱然滿腹經綸,又有何裨益?啊?”
“依你所述,依附權勢強梁,助紂為虐,乃至生靈塗炭,才是人間正道?”大先生義正辭嚴地問。
“錯!我們當年,白手起家。被圍追堵截,狼突鼠竄。強權的,其實是你們,啊,不,是那些自以為飽讀詩書,正襟危坐高高在上的偽君子們。”裘眼鏡似乎是動了真感情,一副義憤填膺、大義凜然的樣子,“許許多多的讀書人阿諛迎奉,搖尾乞憐,全沒有讀書人的體統。而我,不, 我們,把所謂的聖賢書本,倒過來讀,讀出了天道,讀出了民心,也讀出了你們的末日!”裘組長過於激動,嗓門大了起來,後麵菜地裏的幾個工作隊員,好奇地站起來朝他們這邊看。
大先生一時無語。他對麵前這個誇誇其談頭頭是道的家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這套似是而非的悖論,乍一聽起來,倒是不無道理。可經不起一駁:
“既然裘同誌談起天道民心。想必你們已經習慣於以天道民心為代表,以天道民心自居。敢問,何為天道?何為民心?”
裘組長正沉浸在方才那一番高談闊論的回味之中,滿臉都是沾沾自喜的神色,沒提防大先生這麽打橫裏斜插了這麽一句問。一時的還真有些語塞。擱在平時,他們這號人說話,從來沒有人去聽。不過,那是他們沒有撈到說話的時機,一旦他們登上了講台,那麽,普天下的人,都隻配做個光帶耳朵聽的木偶。一朝大權在手,失去權利的,隻配有旁聽的份。所以,他們大可以信口開河滿嘴雌黃,他們能夠指鹿為馬抹黑為白,他們任意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們有一對叫做‘哲學’的殺手鐧,那是美其名曰‘辯證唯物主義’的舶來品。鼓吹的是所謂的‘一分為二’。依照他們的邏輯,任何事情都可以一分為二,都具有兩麵性。這一點,倒是跟陰陽學術裏的天地日月兩極論有異曲同工的美妙之處。可是,陰陽學術講究的是天地合一,天人合一,陰陽和諧;而他們的所謂的二分法,鼓吹的是對立,是殺伐,是矛與盾。任何事情,他們都先自說自話地給一刀劈開兩半,一半是他們認為是對的,另外一半,便是他們所聲稱的錯的。對與錯,都由他們說了算,因為他們嘴巴大,因為對方根本就失去了嘴巴,從而沒有任何的反駁機會。所以,他們代表著一切,代表著一切他們覺得應該代表的東西。所以,誇誇其談的裘組長,猝不及防的,根本沒有料到竟然會有人來反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