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個,看到桃樹都打了花骨朵,”東家說。“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梁三才,在管後麵的院子,我得時不時的到後麵去看看。哼。”
瞧著梁潤泰氣咻咻的樣子,大先生笑了,潤初也陪上一個苦歪歪的笑臉。沒把梁三才調教好,東家有些怪罪他這個當管家的。
“到後院看看去?”大先生提議,又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算了吧,三才一個在後麵忙著吧?”他側過臉問潤初。
“啊,他不在,”五爺看著東家的臉色,不緊不慢地回答。“昨夜坐船到巢城去了。”五爺沒打算瞞著大先生。說著,帶腳就往後院走。“到後院賞花去,”他瞄了一眼澤柱的房門,見房門關的死死,以為他還在蒙頭睡懶覺呐。沒承想,廂屋裏傳來雜遝而不勻稱的腳步聲,接著,澤柱那張略顯疲憊的麵孔,出現在門口。
“去吧,都去看花去吧,”東家招呼著,“看來你這位大先生今天是拿定主意要在我這兒蹭一頓中飯的了。”一句話,說的幾個男人都笑了。小琪正在灶間忙乎著,一邊手腳不閑的,一邊好奇地豎起耳朵,似乎是在偷聽幾個爺們在說些什麽了不得的大事。聽得他們在輕鬆地笑,便也抿著嘴巴,逼住聲音笑了起來。
“水姑娘在我那兒,”大先生輕描淡寫的輕聲說道。
“呃?”東家老謀深算地‘呃’了一聲。本來,他就意識到,昨夜的事很有些蹊蹺,再聯想到這幾天潤初的行止有些詭秘。
“五爺也是蒙在鼓裏的,”大先生是在替潤初開脫。“事情辦的不太利索。”他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潤初。
“梁三才連夜送他到城裏去了,那條命大也不大,看他的造化吧。”梁潤泰看著麵前的桃樹,心事重重地說。
“那個禿子,原本就跟水姑娘有些過節。五爺可能有所知道。最近,不曉得他是打哪裏嗅出來點什麽,老是在這一帶出沒。估計他是懷疑水姑娘的行蹤,朱先生覺得,甚至連老朱也上了他們那夥人的黑名單。”
“我這就過去看看她?”梁潤初有些失態。他生怕水芹在昨夜的動作中有什麽閃失。當然,熱戀的青年男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們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麵了。
“不去安分守已地做生意,怎麽就卷了進來?”梁潤泰的語氣中帶著煩躁,用手按在潤初的肩頭,意思是讓他冷靜下來。
“有些時候,那是迫不得已。就像前幾年打日本人,”大先生這是在舊話重提。
對這種說法,梁潤泰有些不以為然。當年,那是打日本鬼子。如今呢,日本人早就滾蛋了,怎麽自己人,就,同室操戈吶?梁潤泰無語了。這回,他是拿定主意不再給牽涉進來,他可不想淌這趟渾水。他聽從了老三的勸告,變賣了幾乎所有的田產。那哪裏是在變賣呀,簡直就是在甩手相送。十指連著心,可對視田地為命根子的他,拱手讓出去他的田地,那差不多也是在剜他的心。如今,他們又這般鬧騰,而且還差不多鬧到了自己的屋簷下。梁潤泰覺得,牙齒開始隱隱作痛。
“為萬無一失起見,你還是不要過去為好。這種時候,不要操之過急。老朱的意思是,待稍過幾天,五爺到蕪湖拉貨,你們在那家藥房見麵。免得再出差池,惹的我們梁東家不快。你說呐?”他這是在征詢梁潤泰的意見。
梁潤泰沒有立刻回答,隻見他跨一步上前,瞅準了右手上方的一個長滿桃花花骨朵的枝丫,用力給折斷。那桃枝,依然枝斷皮連的,梁潤泰使出雙手,咬緊牙關,連拉帶拽的,折下桃花枝丫,嘴唇微微顫抖著,用雙手遞給了老五。那神情,著實令在場的幾個男人大吃一驚。
“老五呀,”東家的嗓門有些沙啞,嗓音打顫,“收拾收拾,去吧。大先生早就給你看過相,私下裏不止一次給我說起你。金鱗豈是池中物!早就該讓你飛啦。不是你老哥哥我藏著私心不放你飛出去,而是你未得其時,未得其勢。朱先生是你的時與勢。走吧,先出去混個三年五載的。做個男子漢,開拓出一片天地來!到那時候,假如你實在想我這個老哥哥,再回來看看我。跟水丫頭一道,來看看我。”梁潤泰真是動情了,眼眶裏噙滿淚水,整個身子都抖動不已。
澤柱挪動一下身子,扶著東家。梁潤泰感激地在澤柱的手臂上輕輕地拍了拍,擠出一個笑臉:“家裏頭,往後哇,我就靠著澤柱。別看他年輕,可他忠厚老實,為人實在,心腸好,能幹肯幹。家裏的事,你就放心好囉。”突然,又想起來什麽,看著大先生,說道:“東閘口的雜貨鋪,要不就盤到大先生名下?至於你們之間有什麽錢財瓜葛往來,你們自己去結算去吧。這樣也好,免得我再操那份心。澤柱腿腳不太好了,家裏的事,也就夠他煩神的了。”
大先生很有些激動。不過,在他看來,好合好散,世間沒有一盤永遠下不完的棋局。老子和兒子,都有分家另開鍋灶的那一天,何況他們老大和老五,隻不過是一對堂兄弟。他們分手的這麽一天,那是早遲的事情,盡管來的有些突然,但以大先生的城府,對這一天的到來,早就盤算在他的胸中的。他不得不佩服梁東家。拿得起放得下,是個真正的漢子。大先生依然記得,他們在一起關於鄉紳的那一場長談。眼前的這位梁潤泰,就是名副其實的開明鄉紳,就是這方圓百十裏地的表率、標杆,和脊梁。
梁潤初張皇失措地,愣頭愣腦地站立在樹下,倉皇之中接過來的那枝桃花枝,從左手調到右手的,翕動著嘴唇。臉色比昨天夜裏的臉色還要可怕。自他的良心深處,說他沒有想到過要離開他這個老哥哥,那是假話。他曾經做過許多設想。甚至打算就留在梁潤泰府上,幫著長兄,拉扯著小少爺,覺得自然是兩全其美的安排。不過自打在裕溪口的船上遇到了水芹,自打水芹後來到府上住了那段時間,他們之間的感情,發展的似乎是太快了些。還沒來得及靜下心來考慮,還沒來得及仔細地品味一番,便就生米做成了熟飯。兩個人覺得形影難離,誰也離不開誰了。後來,又結識了朱先生,有了生意上的來往,更主要的,是他借助老朱這塊跳板,跳出了梁府高牆大院上方四角的天空,他看到了外麵更為寬廣的世界。真正要做出決定,離開這個他長大的地方,離開他如父如兄的大哥哥,潤初的心裏,五味雜陳的,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