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閘口梁記雜貨鋪裏,唐老三正屁顛的忙著招呼客人。“老三,來盒大炮台,”宰牛的方大佑那天忙完了手上的事,便晃悠到雜貨鋪。“那家夥,一塊牛皮,割的我腰酸腿疼的。”喜歡吹牛皮的方大佑,有一個好,從來不接近大煙槍。平時好幾口小酒,來幾顆香煙卷,加上自個兒勤奮,任勞任怨的,老婆也跟著打下手,日子過的很是滋潤。
隔壁的老姑奶奶不知道什麽時候湊過來打醬油。“聽說大徐村裏一頭黃牛,昨夜下了三個崽,說是你給接生的,是吧?”老姑奶奶一邊付賬一邊親切地問。
“大徐村?下了三頭小牛崽?我給接的生?”方大佑手中比劃著一根洋火,剛擦著,瞪大著牛眼,忘了點煙卷,就燒爍了手指頭。連忙往指頭上直吐唾沫,“呸呸,呔!哪裏對哪裏呀?我這不是剛剛才從村裏回來。我怎麽就不曉得吶?”他有些惱火。就想發作,抬起頭一看,老姑奶奶早已經邁步走了出去。估計她那瘦削的臉上,正流露出得意的笑。上回老姑奶奶想買幾斤黃牛肉,方大佑一個不小心,就 糊弄了她,給的是牯牛肉,肉粗,而且還燒不爛。
兩個中年漢子,迎麵跟老姑奶奶擦身而過,走進鋪子裏。方大佑訕訕地甩著手往外走,跟進來的人打了個照麵,都皮笑肉不笑地歪歪嘴,算是打了招呼。來人衝老三伸出左手的五根手指頭,朝裏間呶呶嘴。櫃台後的唐老三,立刻示意鳳子過來照料一下門麵,便領著兩個陌生人進了後麵的倉房。這是一個小四合院形式的房子,臨街的是門麵,廂屋用作了庫房,後麵的便是唐老三一家四口人的住房。臨街的三間,有一間給一個姓高的鎖匠給占用了。孤苦伶仃的一個老頭,梁東家也就沒好認真的去趕人家。
梁潤初剛好跟梁澤柱在庫房裏,盤點結賬什麽的,低頭忙的不亦樂乎。聽見腳步聲也沒抬頭,隻是‘嗯’了一下。他們以為是唐老三進來拿貨。見到兩個彪形大漢突兀地立在麵前,這才警覺起來,連忙起身。看起來,來人似乎跟梁潤初認識。隻見潤初朝澤柱和唐老三揮了揮手,兩個人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大約過了三四天吧。有天夜裏,梁府對麵的孫家竹棚邊,傳來幾聲清脆的槍響,像是刀劈毛竹那般的聲音。臨近的狗,有一搭無一搭的呼應著叫了幾聲。陰沉沉的天氣,剛下了場小雨。正是‘春眠不覺曉’的時令,河道裏橋頭上闃無人聲的,正在做青春大夢的人們,翻了個身子,咂吧咂吧嘴巴,又蒙頭大睡。
片刻功夫,街麵上又傳來狗叫,這回,叫聲激烈了許多。緊接著,有人在敲梁府的大門。聲音不大,但很急迫。澤柱的廂房離大門最近,便披上衣服,點起蠟燭,一瘸一拐的前來應門。
渾身是血的劉禿子劉大水跌坐在大門外的石階上。梁潤泰梁潤初幾個都來到堂屋裏。燈光下,劉禿子的禿腦袋發亮,可臉色慘白,鼻息微軟,上氣不接下氣的,像是不行的樣子。潤初拿剪刀剪開他的上衣,左肩胛上有一個槍眼,烏黑的血,還一個勁地往外滲。
“趕緊止血!”潤初說。臉色也變的慘白,又側過頭去,像是要作嘔的樣子。看上去他見不得血。梁潤泰湊上前看了看,幫著澤柱把傷口包紮緊,想了想,吩咐在身邊掌燈的梁三才:“趕快到對麵竹棚去,要他們裝備一條烏蓬船,這個天氣,焦湖上倒還平靜,有兩到三個時辰,天放亮之前就能趕到巢城,那裏有西醫院。槍子兒還在身子裏。得快!”
梁潤初怕見血,梁澤柱腿腳不靈便,深更半夜的,不便跑到街上去叫醒唐老三,隻有梁三才可以差遣。三才起先也不太樂意,這種事情,既辛苦又危險,出力不討好。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梁三才也沒有推搪的理由。隻得怏怏地接過梁潤泰手中的兩塊大洋,悻悻地陪著孫老二家那個撐船的,把中了槍的劉禿子從水路打發走。“安頓好了,沒什麽大事,你就趕緊的回來,”東家一再叮囑梁三才。
小琪關上大門,神色仍然有些緊張。“好像剛才聽到槍聲,還以為是誰家在放鞭炮,”琪姑娘打著哈欠說,又好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瞪大眼睛,張大嘴巴,趕忙用手捂在嘴巴上,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這個時候,這個劉禿子怎麽突然過來了?”梁潤泰有些憂心忡忡地,仿佛是在問自己。“他們不是往北邊走了嗎?難道,又打回來啦?是官府聞出了什麽氣味,趕過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做了他?”梁潤泰撓了撓頭皮,看了看潤初。見潤初臉色還是慘白,抿著嘴巴不說話,便接著自顧自地說下去:“也不對呀,官府拿人,大可以名正言順的動手,犯不著這麽偷雞摸狗的。那麽……”梁潤泰欲言又止,見潤初在八仙桌邊坐下,便也在他的斜對角的椅子上坐下來。
梁潤初終於恢複了平靜,依然不動聲色的樣子。小琪姑娘打來一盆熱水,讓幾個男人洗了手。見澤柱忙的頭發都亂了,額頭上沁出汗水,很可能那是給嚇出來急出來的冷汗。便又去換了一條熱毛巾,悄悄地遞給澤柱。若是東家和五爺不在場,說不定琪姑娘就會自個兒上前去給他擦汗的。琪姑娘心裏是在這麽想。遞上熱毛巾時,滿眼都是愛憐地拿眼看著澤柱。可那木訥的瘸子,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更不會領她這份人情。
大先生是在快到吃午飯的時候才過來的。據他所述,夜間他也沒睡好。橋頭上那麽鬧騰,雞飛狗跳的,怎麽能叫人安生入睡。他如此解釋。“看來你是沒跟我實話實說,”梁潤泰打斷了大先生企圖撇清幹係的自言自語,“也不打算跟我交底。唔?”
大先生笑了,見身邊就他兩人,便湊過腦袋,問,“事情做的不利索。五爺的意思呢?”
“老五,哼!口風緊著吶。不過哇,有些事情,我這個老朽還是給蒙在鼓裏為好。是不是,啊?”
兩人都笑了。澤柱從賬房的廂屋裏伸出腦袋,又靜悄悄地縮回去,算是打了招呼。潤初一邊扣著衣襟個紐襻,一邊邁著碎步走過來。
“後院的李子樹,應該開花了吧?”大先生似乎是在沒話找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