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掌櫃的應該知道,這幾天河埂上百十號人的開支用度,都由梁某人獨立承擔,每人每天除掉吃喝開銷,還付給兩塊錢的酒水抗寒費。看這連天的雨水,估計沒有五千光洋,還真維持不下去。還正想著找些街坊,大夥兒都盡些力吧。這不,先到你你孫老板的府上,就請你先認捐吧。”
“啥?”看來孫存誌在山東呆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情急之下,連鄉音都改了。發現了自己失態,孫存誌連忙改口:“發給河工的錢,得如數收回。這件事,就不勞動你這個梁大善人了。惡人由我們來做!”他斬釘截鐵地說,特別是在‘們’字上,加了重音。“工作隊明天就到。接管地方治安。梁老板也曉得,他們都是打硝煙滾滾的戰場上,自死人堆裏滾爬摸打過來的,都帶著這個,”他誇張地掀開狗皮夾襖,露出腰間別著的一支短槍,用紅綢子包裹著,隻露出一個檀色的槍柄。
“他們都帶了槍,看來他們是準備著---”下麵的字他梁潤泰沒說出口。
“搶。你是說他們要搶河工們手上的錢?哈哈!那倒不必。相信河工們有覺悟,一定會自動的如數把錢交上來。我們自有辦法教會他們怎麽去做。我們也會---”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梁潤泰,沒有把到嘴邊的話說完。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們這對往日的老街坊老兄弟,已經這麽唇槍舌劍來了好幾個來回。至於勝負嘛,梁潤泰無可奈何地瞥了一眼孫存誌肋下的短槍。他輕聲歎了一口,站起身來。
孫老大放下手中的茶壺,也站起身來。古往今來,都是端茶送客,眼前這位孫同誌,卻是撂下茶壺送客。看來,這世道,真的是變了。天翻地覆,乾坤顛倒。
“我這竹棚裏的材料,全數充公,為大軍過江,咱們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這麽著吧,你梁老板,先拿出一百擔糧食, 一千塊現大洋。十天為限。可千萬不要讓兄弟我為難。”他似乎是不經意地把手搭在腰間那玩意兒上。
梁潤泰的額頭,沁出了細密密的汗珠。沒多久,梁三才自河埂上回來,告訴梁潤泰,有幾個自稱是工作隊的人,腰間都別著家夥,手中拿著一張紙條,說是花名冊,上麵都記著河工們每人得到的銀元,要大家都自願地如數交給國家,交給政府。
烏梁村裏,一直病歪歪的族長老頭,沒有熬過烏桕樹開花的時候。枯風淒雨的,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帶著不盡的惆悵和絕望,恨恨地離開了人世。梁潤泰沒有過來給老人送行。如今,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趕到街上來送喪信的,是張大舅的孫子,張澤興的兒子張水成。八歲的小家夥,懂事的很,抱住梁爺爺,無聲地哭了。
“你爹爹跟你大大怎麽不過來送信?”梁潤泰有些明知故問。
“爹爹跟大大都拉去當民工了,不去不成,還得自己聲稱是自願報名參加的,不然的話,就要倒黴。”孩子囁嚅著說。他也不曉得,這個‘倒黴’,到底是什麽樣的懲罰。在他後來的三十年歲月裏,他是身體力行地飽嚐了這‘倒黴’的精髓含義。
“老太爺爺是怎麽死的呢?”在當時的情況之下,梁潤泰還是有相對的人身自由,盡管那由孫老大領隊的工作隊已經堂而皇之地進駐了梁府,占用了他和澤柱的房間,把他們趕到後麵去,打堆擠住在柴房裏。
“那些帶槍的,砸了祠堂。把祠堂做成了什麽戰時的什麽。”應該是戰時指揮部,小不點兒哪裏分得清那些嶄新的字眼兒,盡管他跟梁爹爹學過書,識得字。“是坤橫大爹跟小二爺坤發領著人去的。老太爺爺攔不住,被他們連推帶搡的,就跌倒在泥地裏。也沒有人上去扶一把。待到家裏人趕過去,太爺爺身子都冷了。”
“啊!”梁潤泰低下頭,痛苦地緊緊閉上雙眼,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頭來,“是梁坤橫跟梁坤發領人去的?”他還是情不自禁地追問了一句。其實,有沒有人帶領著去搗毀祠堂,並不重要。那麽個龐然大物,突兀地在那裏,傻子都認得路。問題是,這個梁大橫,還有那個大煙鬼子梁坤發。嗨,兄弟鬩於牆,窩裏亂啦。瞧瞧他們,列祖列宗在瞧著他們。他撇了撇嘴唇,這幾天的折騰,他的嘴唇都開裂了,沁出一絲一絲的血來。想到這,他的眼角處,潸潸的流出一行渾濁的淚水。老人唏噓不已,卻又盡量地裝出坦然的神態,十分冷靜地拍了拍小家夥的肩頭,故作輕鬆地說:
“孩子啊,人老了,總是要走的。我,你爹爹,你大大,都是要走的。不過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要忍氣吞聲,要委曲求全,留得青山在。你曉得嗎?你坐下,聽梁爹爹跟你說,打著狐狸,得到什麽,那是一張毛皮,養頭牛呢?除掉耕地,最終得到什麽?是那一身的肉。可人呢?人跟狐狸跟老牛都不一樣。人,有的是一身的骨頭。是硬骨頭,不是軟骨頭。明白嗎?”
水成似懂非懂的,眨巴著眼睛,用力地點點頭。
“那個梁大橫,是個粗漢莽夫,也就是條會咬人的惡狗。但凡有誰招他惹他,他就會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人。記著,往後哇,盡量不要去招惹他,看在這麽多年的情分上,看看他會不會放你祖孫幾個一馬的。”他抿了抿幹裂的嘴唇,“那個梁坤發,十足的奸佞小人,無德無能,不能律己不能持家,不能和睦鄰裏,不能盡孝宗廟,是個十足的冤孽。嗬,他還該著我一百大洋。日後哇,得便告訴澤木少爺,他,梁坤發,得了我梁潤泰一百大洋,才得苟延殘喘,才得今日數典忘祖,禍害廟堂!”梁潤泰顯然是動了真情,有些不能自已,聲音喑啞地說著。
終於,他收住話頭,四顧了一下,沒見著有人在注意他們爺倆,便邊俯下身子,對著水成的耳朵,低聲耳語著:“想著你澤木少爺!他會回來的。孩子,要等著那麽一天。”又不無頹喪地咕嚕了一句,“那一天,我是看不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