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息吧,”梁潤泰不知道打哪裏就學會了這軍人的術語,笑了笑,“瞧你這模樣,可別嚇著了你這個大頭侄子。”一麵拍了拍小澤木的肩頭,充滿愛憐地說:“孩子小,沒見過大世麵大陣仗。”又彎腰拉起澤木的手,催促他:“還不快過去,見過你三爺。哦, 對了,你們官話,是叫三叔。快叫三叔!”
澤木眨巴著眼睛看了看麵前人高馬大的叔叔,一點也沒有陌生的感覺,小跑上去,張開兩隻胳臂,就抱住了他三叔梁潤海。還揚起腦袋,大睜著一對明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這個從來沒見過麵的三叔。
梁府上的老三,名潤海,字醒山,一副軍人做派,身材修長,頭發梳理得油光錚亮的,麵容清臒,額頭光潔,眼光爍爍,神采流動,眉宇間透出一股凜然的氣派,給人以一種不怒自威的壓抑感。黃埔出身,戎馬倥傯,在抗日戰場上浴血奮戰,身上還帶著日寇的彈片。
近來梁潤海由軍界轉入政界,具體在忙乎些什麽,他也不說,別人也不問。其實,問也沒用,他通常的回答,就是一個謙和的笑。此時,他彎腰蹲下來,雙手搭在梁澤木的小肩頭上,微微使力壓下去。梁澤木雙腿較力,鼓著嘴巴,小腰身隻是晃了晃,硬生生地筆挺地站在那。隻見他緊咬牙關,瞪著兩眼,神色冷峻地對視著叔叔的眼睛。
“醒山先生,酒菜已經備好了,”方才在門口擋道的那個高個子的,俯下頭低聲告訴梁三爺。一邊把手中的菜單遞上去。
“擺上!開宴!”梁少將站起身來,快活地搓揉著雙手,十分高興地先對潤初笑了笑,這才揚起頭,側身給風塵仆仆的長兄讓道讓座。
“未雨綢繆,”三爺給他長兄斟上酒。潤初站起來給三爺滿上,也給自己斟上。“世道人心,天命難拗!難啦。先讓老五把澤木帶到廣州,然後到香港。由水芹在那裏照料生活起居和學習。待時局大定了以後,再做籌劃,到底是去英國還是到美國,看情形在作定奪吧。兄長的意思呢?”
“就那麽一發不可收拾啦?”梁潤泰有些不情願地問。
“我力所能及的,也隻能是給孩子安排一條道。至於家裏的事,諒你也一時脫不開身。盡人事以膺天命吧。”三爺沒有直接地回答老哥哥的問題。
“呃,”梁潤泰似乎是徹底失望了。環顧餐桌上,仿佛有些悵然若失地問潤初:“芹姑娘吶?沒同你一起過來?”一邊說,一邊從衣袖裏取出一對翠玉鐲子,上麵分別一對鈕金龍鳳,說:“這是你母親留下來的,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收好囉。”又側過身子,撩開長衫大襟,從裏麵掏出來一隻精巧的紫檀首飾盒,並且輕輕地給揭開來,裏麵是一對純金的寶石簪花,盒子夾層,疊放著一張銀票,依稀可以看出那個‘仟’字來。應該是一千塊洋錢。沒容得潤初推辭,硬生生地就塞進了他的懷裏,嘴唇有些顫抖地說:“待你們有了孩子,我再過來看你們。假如不幸而言中,果真有什麽大不測的,老哥哥我不能送來祝福,也代我親一親。哦,對了,不論男女,就叫‘澤安’,澤厚安寧。好,好!”
梁潤初伸出雙手,動情地按在他老兄的手背上,眼睛裏噙著淚花,正嚅囁著要說什麽。卻聽得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壯碩的男人火急火燎地走進院子。
“好, 好名字哇!”門外有人在接話,眾人都探頭看過去。來人是朱承仁朱先生。隻見他頭戴灰呢恭和帽,身穿駝色皮夾克,腳蹬麂皮翻毛靴子。那身行頭,活脫脫的港仔裝束。他先不同梁潤泰打招呼,幾大步跨到梁少將的右側,雙腿‘唰’的並攏,腦袋有節奏地一低:“醒山先生!”見梁少將不經意地擺了擺手,這才兩大步轉身來到梁潤泰的左側,低頭說道:“梁東家,有失遠迎!”
梁潤泰想站起來回禮,朱先生哪裏肯,一邊按住他的肩頭,一邊就走到梁潤海的下首落座。剛好跟梁潤泰麵對麵的。“車船都安排妥帖了,明天下午先坐船到武漢,再由武漢坐火車過去。以芹姑娘的意思,直接就到香港,途中就不再耽擱了,免得夜長夢多。”
“我們一起去武漢,然後你跟老五陪著少爺先走。我從武漢飛重慶,一俟把那邊是事情安排好,就從重慶直接飛港。這邊的幾單生意都打點妥了嗎?”三爺一邊說,一邊伸筷子往澤木的飯碗裏夾一隻蛋餃,再夾上一塊鬆鼠桂魚。
“按您的仿佛,都銀貨兩訖了。兌成了黃金。另外,家父從南洋捎過話來,歡迎小少爺先到南洋就學,一來是避一避風頭,再者,”他起身走到梁潤海的身後,兩人交頭接耳一番。看他們倆神色嚴峻的樣子,估計是在談論什麽重要的大事。
“也好。萬望轉告令尊,潤海這邊感激不盡。那,”三爺的嗓門放大了些,“香港這邊的生意,也就全權委托老弟你予以周旋嘍。”梁潤海端起酒杯,跟朱先生輕輕的碰杯,兩人一幹而盡。“老五哇,說是南洋那邊人脈市場都不錯,特別是朱老爺在那邊全力維持,不妨你同芹姑娘領著澤木,先到南洋,在那裏穩住,搞個小本經營,不鋪張不張揚,不圖發展,隻求站穩,有個立足回環的餘地。香港這邊的生意,朱老弟在。這樣,你們隔水為鄰,彼此有個照應。待日後風平浪靜的,再徐圖發展。你看怎麽樣?”
有些事情,老朱不好說出口,免得大夥兒耽心緊張。最近一段時間,他們在香港的公司樓下,經常有不明身份不三不四的混混在轉悠,公司裏還時不時的接到幾通騷擾電話。根據可靠的消息,那是北方過來的勢力,買通了當地的地痞流氓,在尋釁滋事。估計他們是嗅到了什麽魚腥氣。那些人,早年受過蘇俄的專業訓練,獐眉鼠目,像深海裏的八角章魚那般,一旦讓他們打探出什麽蛛絲馬跡,那他們的人就會如影隨形,無處不在。因為,水芹姑娘中途脫節,那是犯了他們的大忌。不予以剪除,那是如鯁在喉,晝夜不會消停的。
梁五爺似乎悟出來其中的關節,心中自然一頓,最近圍繞著他們身邊出現的種種反常的亂象,怎麽能逃過他們夫婦的眼睛。但是,他多年來跟著他的長兄,修養出臨危不亂, 遇亂不驚的好性情。見朱先生不願意點破,便也佯裝無知,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 三兄您?”他關切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