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水成倆姊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畢竟水仙是窮人家出來的,見過的多一些,顯得老成一些,便繞著石桌走過來,用衣袖在霞姑的臉蛋上沾了沾,脆生生地說道:“妹妹不哭,小姐姐幫你去洗。”
老先生正打門裏往外走,一隻腳跨過了門檻,見狀便收住了腳步,生怕驚動了孩子們。他一隻腳前一隻腳後的跨騎在門檻上,把眼前發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隻見他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顎下的喉結上下動了動。眼睛有些濕潤了。霞姑那出自童真的愛憐,那未脫稚氣的真情流露,以及對自己情緒的毫無掩飾,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讓老先生感動。更讓他感到寬慰的是,那小小的水仙丫頭,是那麽的懂事,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真讓人疼愛不已。
梁潤泰對麵前的幾個孩子,怎麽也愛不夠的。就想把張老頭的這對孫男孫女留下來,多住些日子,也好幫他們兩個把功課補上。項嫂打屋裏聽到少爺打噴嚏,便過來給少爺披上一件小夾襖。東家便問項嫂:“這對姐弟真招人疼愛,真想留他們下來多呆些日子。”
項嫂自然明白老爺的意思,那是要讓她多辛苦些,幫助照料兩個小家夥。便笑容可掬地回道:“可不。跟我們家少爺又合的來,”一邊幫少爺扣上搭襻,一邊又輕手輕腳地握住水仙的一雙小手,看看手涼不涼。“老爺高興,就留下他們倆,陪伴少爺和小姐,有男伴有女伴的。”項嫂沒有說出來‘書童伴讀’這樣的字眼。其實,她聽過說書的講過全套的《西廂記》。古時候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都有陪娘和書童伴讀,這些她都懂。
梁東家隻是和顏悅色的笑了笑,並沒有接過話茬往下說。其實,自他內心裏,覺得添上兩個淘氣的孩子,會給項嫂許多額外的麻煩。他原本隻是把這層意思流露出來,讓項嫂自己把他要講的話講出來,免得她事後抱怨。沒料到項嫂想的那麽遠。就他這樣的人家,哪裏就有那麽大的排場,哪裏就有那麽許多的講究。他是從內心裏,喜歡這兩個莊戶人家的孩子。家境富裕人家的孩子,跟莊稼人家的孩子結交,能學會一些腳踏實地的生活習慣,能褪去紈絝子弟的奢靡。另外,跟著老實巴交的孩子在一起,澤木自然會模仿著,會踏實沉著一些。這孩子,機敏有餘,如果能更加實在一些,做個本分的人,不求飛黃騰達,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但凡能夠自律自保,於國於家,便是大吉利的好事了。
梁潤泰抬眼看著麵前的麒麟橋,仿佛聽到橋下的河水,在安詳自在地汨汨流淌著。四周安靜的很,幾隻雞在河邊的草地上啄食,一隻老狗夾著灰不溜秋的尾巴,打斜裏自他麵前悄悄地走過去。倒是一派祥和的景象。其實,世道已經在變了,變得不可預料不可收拾。按常理說,打發走了日本人,老百姓應該過上幾天安生的日子才是。河山破碎滿目瘡痍,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應該是修生養息的時候才是。可是---唉!他長歎一聲。
老三早就給他來信,約他到蕪湖或者是南京見上一麵。梁潤泰老大不樂意的。覺得老三無論如何,也應該回老家看看,拜祭一番祖墳,到祠堂去給列祖列宗敬一注高香。還有,老三這麽些年在外麵,戎馬勞頓的,也沒家沒口的。如今不再打日本人了,那就該成家。成家立業,立業成家,祖宗的香火還是應該繼續下去。
可氣那老三,聽不見他這位長兄的忠告,一句話也聽不進。全把他看成是一個鄉下老朽。即便是老朽,可這做人的本分還是得守著吧。怎麽就不能回家來看看?看看他這個老朽兄長,看看他們梁府上的獨根獨苗梁澤木。孩子都六七歲了,還沒見過他三叔一麵!
小孩子家,也隻是偶爾聽得大人們談起他三叔,才冷不丁的插一句話:三爺怎麽還不回家呀?轉身,他便忘了。畢竟,從來沒見過麵。說孩子想他三爺,那是假的。可他這個當大哥的,那是在朝思暮想著見到這個有出息的老弟哇。按情按理,老三都得回家來看望他這個老哥哥。勞動他這位兄長下江南去見他這個弟弟,梁潤泰一時還轉不過彎兒來。
昨天,又收到老三的信,請他無論如何得抽出幾天功夫到蕪湖走一趟。看那口氣,仿佛急迫的很。梁潤泰就有些鬆動。但他還是拿不定主意。要是潤初在身邊,那該有多好!可是潤初到了香港,看來活的有滋有味的,這不,在上封信裏,還附上一張相片,那是他同水芹姑娘的合影。兩人都和顏悅色的。倒是一對十分般配的可人兒,梁潤泰自心底這麽想。便替他們倆高興,卻又很有些舍不得的意思,看著相片,他的眼眶就有些濕潤了。澤柱過來問候,他連忙收起相片和信,找出幾句不相幹的話搪塞過去。澤柱眨巴著眼睛,大惑不解的樣子,也沒深問,便悄悄地走開了。留下他獨自一個人站在堂前,陷入了深思當中。
看來肯定是有什麽大事,否則老三不會這麽一封信接著一封信的來催。他想跟澤柱商議,可又總是認為澤柱畢竟年輕,嘴巴上沒毛,少不更事的。他想到麒麟橋東去見大先生,腳步都邁出了大門檻,卻又收住。畢竟,這是家事,征求大先生的想法,到底好不好?他還真的拿不定主意。打他記事起,還就沒有今天這麽舉棋不定、瞻前顧後的。要是潤初在,該多好哇。他這麽想著,路對麵竹棚的孫老二,一溜小跑的趕過來,說是江南來一個船家,給他捎過來一包茶葉,說是老東家的老主顧,生意上的朋友。梁潤泰搔了搔頭皮,一時就沒想起來著寄送茶葉的到底是哪裏的客戶。
見著項嫂在招呼幾個孩子,梁潤泰便折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抽出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裹。裏麵是兩斤上好的太平猴魁。還有一封信。老東家一看那信封,心頭就一陣熱,那是潤初的筆跡。信封上的落款是蕪湖赭山什麽藥鋪。看來,潤初這是到了蕪湖。
梁潤泰用剪刀仔細地沿著信封的封口把信剪開,抽出那折疊的很工整的幾張八行紙,工筆小楷的筆跡,看著就讓人覺得親切。他轉過身子,輕手輕腳地把房門關上,拉上門栓,這才坐下來,就著窗戶外的亮光,攤開了信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