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焦湖,他們的船,倒是順水而下,雖然是為了打點沿途的關卡,破費了一些,到底沒費多大的周折,就到了裕溪河口。看到了浩浩湯湯的長江,幾個人都未免有些興奮。他們在蕪湖碼頭卸下貨物。何老大早就在那裏等候著他們的到來。
“看來,你們這條船,是得留在這兒了,”老何說,“在你們離開烔煬河口的前後幾天裏,日本人又有兩艘小火輪給打沉了,死掉了好幾個。有些細節,一時還不知道。不過,日本人惱羞成怒,封了湖,還一路查到了你們梁府。”
聽到何老大說到這兒,潤初和大先生‘哦’的一聲就站將起來。臉色變的慘白的。
“不過,隻是一場虛驚。日本人也是查無實據,同時,北邊的淮南鐵路線上,他們又遭到了伏擊。他們人手不夠,有些應接不暇的,也沒顧得上許多,”何老大慢聲細語地說,很不經意的樣子,可那份語氣,儼然就是一個生意場上春風得意的大商人,話語中夾雜著一副頤指氣使的做派,倒並不像是在槍林彈雨中的舞槍弄棒的人。“你們這趟,招引著那些昏頭昏腦的日本人,在水上轉悠,最終把他們送進了龍王的水晶宮。勞苦功高,勞苦功高哇!”他轉向梁潤初,說,“回去代我們致意梁東家,改日定當登門拜訪。”看他說話,和顏悅色的樣子,乍一看,壓根兒就不像是從事出生入死的生涯,幹著在刀尖上嗜血的營生的人。
“一定的,一定的,”梁潤初連連點頭。大先生也在一旁隨聲附和著。
何老大站起來,像是還有什麽要緊的事去辦理,抬腿正準備走,卻又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回頭問水芹:“梁府的貨物,有下家嗎?”看來,跟南方來的江湖上朋友做這單生意的事,何老大並不知情。潤初與大先生麵麵相覷,樂得裝聾作啞,都覺得水芹這丫頭心機頗深。
眼見得船一時回不了家,他們幾個的確還有事情要辦,又耽心在外麵時間久了,怕東家不放心。同時他們也在替東家捏著一把汗。於是,就吩咐船工梁三才先從陸路回去,報個平安。同時萬一家裏出了什麽事情,就叫三才到裕溪口那家酒樓去,自有人會接待他的。那梁三才,其實不想回去,一是因為這一百好幾十裏的路程,全得靠兩條腿去走。本來是可以雇一頭牲口的,可一個大男人的,太過招搖,說不定惹火燒身,自討麻煩。再者,他也是個鬼靈精,覺得裏裏外外的這麽多人,好像都在搞些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鬼鬼祟祟的,讓他覺得好奇,就想探聽個究竟。
“五爺,我膽小,就一個人在路上,怕是……”三才嚅囁著,兩隻腳輪次地踩踏著自己的腳尖。
潤初看出了三才那點小心思,展顏一笑,說:“你在先頭走,說不定擱個一天兩天的,我們就從後麵趕上你了,”說著,往三才手心裏擱了一塊銀元。
終於打發走了三才,水芹姑娘梁潤初和大先生三人,換上一身體麵的行頭,像是在趕廟會的模樣,就要出門。水芹攔住了兩個男人:“我在前頭一直往前走,隔半條街麵時,大先生就出門,待大先生走到街麵上,五爺就跟上。別跟的太緊。另外,時不時的,得回過頭,看看後麵有沒有尾巴。”
“尾巴?”潤初問,他沒有經曆過這麽些事情,就有些少見多怪的。
大先生笑了笑:“就是看看有沒有人在後麵盯梢。你可以裝成貓下腰來係鞋帶,裝作漫不經心的打腿襠裏往後看。”大先生在大場麵上混過,知道的還真是不少。
“大先生,這裏有一本冊子,是清人胡應翰寫的《一覽亭記》,我們到了赭山,先到赭塔,你呢,就拿著這本書,讀胡應翰的遊記。要讀的慢慢的,慢慢的,看看周圍有沒有人朝你走來,手中也是這本《一覽亭記》,假如那人能夠接著你的下句往下讀,就對上了。見到你的手勢,我們就匯合上去。”
“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們直接見麵不就得了,幹嘛還要如此這般的?豈不是多此一舉?”沒來得及大先生發問,梁潤初先自有些沉不住氣地問道。
水芹隻好耐心地解釋:“要見麵的朋友,是個有擔當的漢子,能文能武的,說起來,也算得上是我半個教書先生。”她特意地看了一眼大先生,仿佛是在告訴他,他大先生便是另外那半個先生,“我同他在赭山分手時,之間有個約定,假如一切正常,就以這本小書為接頭方式,假如有什麽不測之事,即便迎頭撞上,也不能相認。如今世道亂的一鍋粥,人心難測。再加上蕪湖這地方是水陸要道,嘈雜的很,不得不防。”
潤初還是大惑不解,覺得假如水芹的這個朋友,自個兒就賣身投靠了什麽勢力,早已經就準備好了出賣她,那麽,用一本舊書去對什麽暗號,其實也還是等於自投羅網,反倒是連帶大先生也給圈了進去。想到這,不禁脊背發涼。東家明明白白地告誡過他,千萬不能毀了大先生,那等於是毀了麒麟橋。
水芹仿佛看透了五爺心思似的,莞爾一笑,親昵地在五爺的肩頭拍了拍,還捏了捏他的手,溫情地看著他,不無嗔怪地說:“瞧你!婆婆媽媽的。要拿得起,放得下。有我呢。”
下麵的話,她沒說。對方跟大先生差不多的年紀,也是個溫文爾雅的學究型的人物。她此行的目的,就是安排大先生跟他見麵。他們文人之間惺惺相惜的,一定會更進一步加深彼此的聯係, 給他們自己鋪上一條康莊的退路。別看日本人風風火火的,肯定是不得長久的,就如同那千裏長堤,連天接浪的洗刷,再加上螻蟻的滋擾,必定會潰於一旦的。想到這,情不自禁地就笑了。覺得她自己,還有那大頭目何老大,還有那個嘴巴邊有顆黑痣的劉禿子,都是些螻蟻之徒,盡幹些拿不上台麵的苟且營生。水芹姑娘瞧不起他們,可時也勢也,卷了進去,以一個弱女子之力,哪裏能夠自拔。這不,她這是在借力打力,為她自己,也是為她的心上人,謀一條道。至於把大先生也牽扯進來,也並非完全是她始料不及的事,其實,也算上棋局中的安排。不過也好,多了一個智多星,一定會把這盤棋下得大開大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