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這麽說,我們東家爺,應該是實實在在的鄉紳了?”澤柱插嘴問道。
“那是自然的。嚴格來講,我哪裏算得上什麽鄉紳。當然,有時候駁不下鄉鄰們的厚愛,出麵調停一些大大小小的鄰裏糾紛,那是常有的事。不過,本人的那種調停,充其量隻能是扮演了一個和事佬的角色。從現代法律的意義上來講,不具備強製執行的約束力。就是說,人家當事人本來就可以愛理不理我,因此,由我出麵做出的調停,人家自然可以不予理睬。”
大先生衝著梁東家莞爾一笑,接著說下去,“梁東家的身份就不盡相同了。就拿今天的調停來說吧,實際上是家族公堂(法庭)上的一次裁決。究竟這樣的裁決是不是出於公理,我們姑且不論,但當事人得不打折扣地去執行。在這一點上,鄉紳家族式的社會調停,從某種意義上,取代了官府的職能。這類的調停,既能夠斷案結案,而且又能夠保證它的裁決得以順利的執行。”
同行的幾個人都微微點頭,同意大先生的看法。大先生接著往下說:
“第一,鄉紳們扮演朝廷、官府政令在鄉村社會貫通並領頭執行的角色。官府的律令,無論采取何種傳播方式,如果要想傳遍到鄉村社會,都必須經由鄉紳階層曉知於民。官府隻需將政令告訴鄉紳,餘下對鄉民的宣傳並使其執行的過程便由鄉紳負責。
“二、鄉紳們充當鄉村社會的首領人物。在相對穩定的社會秩序下,鄉村民眾對朝廷政令及各種賦稅的服從或抗爭,首先反饋到鄉紳那裏,並聽從鄉紳的建議,爭取鄉紳的認同,再經鄉紳向官府反映民意。在這個由下而上傳遞鄉村民情民意的過程中,鄉紳有意無意地塑造自己作為一方民眾首領的形象,有時甚至與鄉民團結一體,充當鄉民利益的保護人。因此,鄉紳階層是官府與下層鄉民之間的橋梁。它一旦鬆弛、分解,社會往往會出現動亂。
“哪些人眾可以尊稱一聲‘鄉紳’呢? 梁東家就是個典型的大鄉紳。他有土地,有房產,有商行店鋪,賦捐納稅。自古以來,土地生產是最主要的社會活動,可以這麽說,當今社會的一切活動,都或大或小的跟土地占有量聯係在一起。鄉紳占有的土地遠多於農民,從土地中獲取的好處自然也高於農民。鄉紳通過出租土地,相應地就控製了租地農民的日常生活。鄉紳領頭集資修建水渠、道路,通過捐款救災,穩定當地民心,減輕官府的壓力,維係著與鄉民、官府的經濟關係。”
澤柱這是頭一回聽到如此這般的高談闊論,對大先生佩服的簡直是五體投地。潤初常在江湖上走動,同時最近跟大先生一道出行,耳聞目睹的自然多了一些,倒是一臉的淡泊。見澤柱有些少見多怪的模樣,便微微的翹起嘴角,有意無意之間流露出幾分譏諷的神情。
梁東家倒是沒有吭聲,麵色凝重的樣子。“不該殺的,不能殺。妄動苛刑,妄下殺機,天理不容,會禍及子孫的。”他終於這樣淡淡的說了幾句。
大先生緊跟上一步,問:“請教東家,你對小二爺梁坤發的那塊地,怎麽就不順勢給收下來呢?”
“乘人之危,斂取不義之財,是為不義,此乃第一大忌;蠶食鄉黨,盤剝族人,是為無德,此乃第二大忌;這第三嘛,也實在是手頭上緊,一時周轉不開;還有這第四,”他壓低了聲音,“兵荒馬亂的年月,這個天下,還不曉得幾時才能太平,還不曉得到底還有沒有老百姓太平的日子。空置那麽些田地,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又有何用?啊?”
大先生連連點頭。到了麒麟橋頭,大先生看到神色慌張的小弟蘿卜頭羅三光一路小跑的迎上來,結結巴巴的說話都有些不利索起來:
“大哥哥,二哥哥他生病了,發高燒,滿嘴的講胡話。嚇死人了。”當地土話,‘哥哥’二字必連讀,第一個‘哥’字發音輕而短促,第二個‘哥’字發陽平二聲, 如‘古’字音發陽平二聲,官話中沒有這個字音。
大先生見狀,跟東家他們幾位點點頭,拱拱手,算是告辭。東家讓澤柱跟過去,看看到底什麽情況,需要什麽幫助。然後便同潤初一道,過了橋,回到府上。
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大先生吩咐上燈,見二弟麵色潮紅,嘴唇幹紅發紫,舌苔清薄。脈搏油滑浮快,上身發燙,雙腳冰涼。自己的麵色便有些沉重起來。接過蘿卜頭遞上來的熱毛巾擦了擦自己的雙手,讓澤柱幫忙,四隻大手一起合力,將二先生給翻過身來,褪去業已汗濕的家績布上衣,就露出清瘦的光臂膀來。接過蘿卜頭遞上來的一壺熱酒,先自抿了一口,那是在試一試熱酒的溫度。然後,便在老二的後背上淋下少許,自己雙手合力,自上而下沿著肋骨搓揉起來。先是浮光掠影的輕搓慢揉,繼之速度力度漸次加大,二先生的床,合著搓揉的節拍,‘咯吱咯吱’響個不停。
“打盆熱水來!要滾燙的,毛巾蘸透熱水,稍微擰幹些,把你二哥哥的雙腳包起來,呆會兒再換,要換個不停。”大先生吩咐三弟。
大先生搓揉了一陣子,改用兩個大拇指在後背上方的肺俞穴和下方的肝俞穴位上揉捏。澤柱端過來一盞溫開水,見二先生腹部朝下,張不開口喝水。便無可奈何地朝大先生看著。
“麻煩大頭老弟,”大先生跟賬房梁澤柱走的親近,常常出口就叫他的綽號,好歹床邊也沒有外人,“我這裏搓揉他的肺俞穴,讓他中焦開竅,鼻息一通,呼吸自如,體熱自然就會發散;這下麵的肝俞穴,主肝胃太陰經脈,胃蠕動腸鳴,便會思飲食。麻煩你到後院,剜些芫荽菜,拔幾根白蘿卜,灶台上應該有老薑。做一碗白蘿卜芫荽根生薑湯。把芫荽菜的葉子去掉,留莖和根,隻要3~4根、白蘿卜2~3片、生薑1~2片,加水煮開,再加塊冰糖。”
說話間,蘿卜頭已經給他二哥哥的雙腳敷上了熱毛巾。大先生自己倒是出了一身的大汗,走到灶間,見澤柱正在忙著熬那白蘿卜芫荽根生薑湯,便上去拍拍他的肩頭,然後拿起一大塊老薑,在蒜缽子裏搗爛,又用一塊毛巾蘸上熱水擰幹,過去把薑汁敷在二先生的後背上,再實實地用熱毛巾蓋上,這才喘了口氣,從蘿卜頭手中接過來他那把心愛的紫砂茶壺,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