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也就是將些瑣碎的事,呈獻給大家。
個人資料
正文

風雨麒麟橋 長篇小說 (8)

(2019-01-28 13:38:46) 下一個

起風了,天上就變了顏色,剛才還湛藍藍的,霎時間便布上了雲翳。那一堆堆的烏雲,自東山方向滾滾而來,沉悶的雷聲,掠過清冽的烔河水,震的人耳鼓作癢。原本平靜的水麵,皴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紋。老柳樹的苗條枝幹,頓時就失去了端莊賢淑的優雅,像酒後失德的醉漢,收束不住,癲狂的舞動起來。風太大,把滿頭的雲,轉瞬間就給吹個無影無蹤。

潤泰東家覺得有些疲憊,用雙手揉了揉麵頰,跟隨在身後的羅大先生說,“沒看見二先生。下午人多嘈雜,現在到堂屋裏,清淨的很,把二先生叫過來,喝一杯水酒。想聽他拉一段胡琴。”一邊吩咐下人又擺上杯盤碗筷,現成的酒菜,陸續端上桌子。

其實,二先生過來已經兩個時辰了,是賬房叫人給接過來的。卻再也不肯入席,就在下廚,小琪姑娘提過來滿滿一食盒的菜肴,他一個人,自斟自飲的,倒是十分雅靜。二先生高挑個頭,麵容清臒,不論春夏秋冬,成天就穿一領長褂。聰明過人,過耳成頌過目不忘,心靈手巧的,拉的一手好胡琴。可惜的是,感了風寒,一場大病,連日高燒, 就壞了一雙靈動的眼睛。大先生對這個弟弟,也是有法無法的,有事沒事的, 就把自己讀過的陰陽八卦,星象命書,像《滴天髓》、《卜筮正宗》、《河洛理數》、《梅花易數》之類,解讀給他聽,有時候自己忙,照料不過來,就讓兩個學生馮明濤李定禮幫忙讀給他聽。好歹兩個小家夥科班出身,讀書的根底紮實。二先生悟性極高,一學就會,而且常常舉一反三,悟徹就裏。久而久之,看相算命的名聲,比起大先生,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又有人在敲門,這深更半夜的。聽那不緊不慢的門環響,估計不會是歹人。兩個家丁領著那個船家無為佬,來到二進的堂屋。

“看到府上依然燈火通明的,”無為佬不緊不慢的說,“不揣冒昧,再過來叨擾。”他略帶羞色的樣子。“五爺在五湖四海的常來常往,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叫何啟明,祖籍廬江,八歲時遷居無為,一直水上為家,四處飄零。五爺,那年在裕溪河口,有幸會過五爺。”見有人讓座,何啟明也不客氣,落落大方的坐下來,拿眼睛看定梁五爺。

管家臉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頓了頓神,也沒接過話頭,隻是滿滿的斟上酒,站起身來,一仰脖子給幹了。那姓何的,也是仗義,也站將起來一幹而盡。

“好酒!”船家何啟明讚不絕口的。“敢問老東家,這是哪裏釀製的燒酒?”對於下午酒桌是發生的那樁插曲,何老大隻字不提,梁潤泰自然也不是半吊子的角色,不去揭人家的傷疤,權當沒發生那回事。不過,兩人還是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笑。

梁潤泰本來就覺得有些累了,本想請二先生過來拉個曲子,解解乏。見得客人好言相問,不便駁了人家的麵子,客氣地應道:“看來何老大性情中人,海量。潤泰再陪敬一杯,”說著,就幹了杯中的酒。

羅大先生接過話頭:“何先生,梁府門外的麒麟石橋,橋下流淌的便是烔河水。溯源往北,有個村落,叫老醩坊,何姓,說起來應該是你本家。那裏地勢比較高,盛產五穀雜糧,何門一姓,數代以釀製燒酒為業。在這焦湖以北,說得上是小有名氣的了。”

“這麽香醇厚烈的燒酒,難道就沒有個招牌字號嗎?”船家老何頓時就感興趣。

“呔,都是些實實在在的種田的,釀出好酒,也練出了好酒量,至於其他的事情,還當真就沒有人去琢磨。”

“也是,”何啟明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知道能不能引見一二,放空船回下江,剛好可以捎帶一些,”麒麟橋頭的碼頭上, 何老大的船工們在卸下江南的土特產,把江木和毛竹拖拉上岸,估計要折騰個一到兩天的。

管家跟東家耳語了片刻,說道:“剛好後院還有幾十缸去年的陳酒,東家說勻出十缸,奉送何老大。”

“不成不成,”船家連忙站起來謝絕。“竹棚孫掌櫃的賬上,啟明我隻有四百塊銀元,權作酒資,也不曉得夠也不夠。”不等管家接上話,又開口說道:“還有,敢請老東家給燒酒取個名號。”

梁潤泰想了想,微微點頭,下人便托過來筆硯紙箋。“老夫就僭越了,”他嘴巴這麽說,筆下一揮而就。大家都伸過腦袋,好奇的看。隻見紙箋上寫著:‘烔煬河老醩坊’六個端方的大字。

“何先生肯定曉得,這‘河’與‘何’,本為一出。故而沒用烔煬何氏燒酒這樣的字眼,那樣就未免落了俗套。這何氏一門,秦時與韓姓同出,這,”他頓了頓,“想必何老弟是家底門清的。”端起茶來呷了一口,“上好的銀屏炒青,謝了。”這是在感謝下午何老大送過來的茶葉。

下廚用一隻荷葉攢邊的大魚海托盤,端上來無為板鴨,是船老大下午送過來的。托盤一頭,一隻水靈的新鮮蓮子盤,居間破開,一高一低的,依偎著,就彰顯出‘並蒂蓮頭秋水晚,一聲鴨叫到船家’的別致的風味。瞧那精致的刀工,雅致的瓷盤,自然烘托出梁府的做派。

何啟明自然明白。自秦以來,廬江何氏一脈,繁衍遷徙江南江北。何氏祖公姓韓,欲殺秦王,未果,自黃河一路逃竄至揚子江畔,本以為遠離中原,平安無事了。那一日,正在廬江泥汊小鎮邊的江邊獨步,感慨時運不濟,壯誌未酬。就看見裏正鄉保領著四個北方衣著的差人,一路衝他這邊趕來。猝不及防的,真正是後有追兵,前無去路,便喟然長歎,準備束手待縛,引頸就戮。

那公幹的,張口就問:姓甚名誰,給俺報將上來!

祖公一聽,原來公差並不是專程來緝拿他的。大喜過望,本準備按編造好的故事,再複述一遍,好蒙混過關。轉而一想,這個裏正,是廬江邊的泥汊鎮人氏,自己的北方口音,豈不露餡。便鎖起唇舌,以手中之竹杖,指了指眼前冰棱嶙峋的河汊。古人講究節氣,行不改姓坐不更名。那意思是:鄙人姓韓(寒)。

呔,大冷的天,原來是個姓河的。俺們要捉拿的是一個姓韓的要犯。姓河的,與你無幹!公差誤以為祖公姓河。

自此,祖公便以訛傳訛,更姓為‘河’,又覺得,以‘河’為姓,無稽可考,便去‘水’從‘人’,改為‘何’姓。

想到這,何老大展顏一笑,“就是‘烔煬河老醩坊’!好!梁府真不愧是焦湖名門,先生學養沉著,船工何某人再次有禮了。”說著,踢開座椅,就要下拜的意思。

梁先生哪裏肯接這麽樣的大禮,忙不迭起身,稽首對拜,大有些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的情懷。這何老大,朝東家說道:

“梁爺能否借一步說話?”

東家微微一笑起身,身邊的賬房連忙幫著挪開那沉重的紅木太師椅子。

在耳房門邊,船老大從前胸口袋裏, 掏出一塊玉墜,“船家以船為家,本來也拿不出什麽玩物來。再者,也不知小爺滿月之喜,就唐突了,”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玉墜遞過去。“這個墜子,是家母傳給我的。要我佩戴在前胸,形影不離。倒是一件稀罕物。送給小爺,做個念想。”

東家遲疑了片刻。接過那玉,還帶著船老大的體溫。那是一塊上好的羊脂軟玉,精工雕鏨成一隻仙鶴,墨色的玉皮,打磨出鶴翅,珍貴的是那鶴頂,一點鮮紅的玉皮,光澤照人。仙鶴用金絲鈕盤托著,雍容華貴。隻是,那鶴,呈卷縮狀,有些不得施展的拘束。

“太過珍貴了,別折了犬子,”東家先是推辭。

“東家曉得,船上營生,漂泊不定。擱在貴府,果真是件寶物,倒也是物置其所了。”

“那,恭敬不如從命,老夫代為收存。”

側身立在一旁的二先生,這時候緩步走過來,蘿卜頭緊挨在一旁。隻聽得他拖著略帶沙啞的嗓門,慢聲細語地說道:

“澤木公子喜慶之時,又有客人遠道來訪,瞎子這裏有禮了。怎麽著,拉上一曲,為公子添喜,也為客人助興。”

說著,便拉了一曲《良宵》,音色飽滿,時而悠揚,時而輕訴,蒼老處顯出激昂,低吟時飽蘸激情。又拉了一首《月夜》,也是劉天華的曲子。都是大先生自外地帶回家鄉的。二先生悟性好,照著大先生口中哼出的曲譜,演練出摻雜著自己情感的曲調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