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也就是將些瑣碎的事,呈獻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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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麒麟橋 (4)

(2019-01-24 08:31:50) 下一個

傍晚時分,客人陸陸續續的就快上齊了。梁府的前院,連帶街對麵小碼頭邊的竹棚,都挨個兒的擺開了桌子。

全套的席麵以及一應的桌椅板凳杯盤碗筷,都是自中街的富春樓茶館訂下的。富春樓東家羅守誌,為人忠厚老實,酒店裏紅案白案的,拿得起放得下。羅老板打小就在富春樓當學徒,人長的小巧,勤快肯幹,手腳麻利,又行二,食客和街坊上都叫他羅小二。至於他的本姓張,他的大號叫什麽,還當真就沒有人知道。後來,羅小二做了上門女婿,繼承了羅家的生意。做了東家,又是一頂一的大廚,特別拿手的是清蒸焦湖鮮活,自然就不能再叫什麽小二了,就用了大號,叫羅守誌。羅大先生跟守誌的嶽丈是本家,就不揣冒昧,送給他一個號,叫‘卿真’,意思是他做人老實本分。當地土話中,前後鼻音不分,人們都叫他‘清蒸’,倒也是名至實歸。那年元旦(春節),就瞧見他們富春樓的門對子(春聯):

上聯是:

張羅四鄉菜蔬聚一甕

下聯是:

清蒸兩水鮮活送百家

這四鄉嘛,自然是指鎮子周圍的東南西北鄉,這兩水,說的是鎮子東邊的烔河,與鎮子西邊的煬河。烔河水自麒麟橋下流淌著,向南,在鎮子南頭處與煬河匯合,流經五六裏地,注入焦湖。那段河流,便是烔煬河。對子寫的有些勉強,不過,上聯有張羅,下聯有清蒸,倒也是把東家的姓氏名字都嵌了進去,算是個藏頭聯,那層厚厚的鄉情,還是表達出幾分的。

整個一條街麵上,但凡有什麽婚喪嫁娶紅白喜事的,都在富春樓訂席麵,久而久之,名聲就大了。這不,東自麒麟橋東的龍王廟到東閘口,北自王家磨坊,南到河口,西鄉的大高村小高村,再往西南,中前後李南河方七個大小不一的村落的鄉民,都是富春樓的常客。

二十桌的席麵,冷菜十碟,熱菜十碗,冷冷熱熱湯湯水水的,也還當真是富春樓,有能耐拿得下這單大生意。就看見,街麵上車水馬龍的,送湯送菜的,邀客聽差的, 拖兒攜女前來赴宴的,那份熱鬧。得虧前晌下了一場秋雨,壓住了石子路上的灰土。

富春樓的老夫人,上下一色的香雲紗衣著,腳上穿一雙鴨蛋青滾邊的藏色國貢呢厚底鞋,老夫人的腳大身子骨硬朗,氣色也好得很。當地習俗,女孩子並不裹足。手中搖著竹色的絹扇,扇麵上芭蕉海棠侍女,清清爽爽的,估計那時按照易安居士的詞作畫的。看那份工筆,那樣的布局,那簡明利落的著色,少不了是吳白漆吳厚道的手藝。老夫人身後,那個叫翠花的姑娘,也穿的整整齊齊的,粉色的短衫長褲,滾著月白色的牙邊。翠花姑娘懷中抱著剛剛牙牙學語的小姐霞姑。霞姑的學名叫霞琪,長大後她自己給改叫‘寒漪’。長的胖乎乎的,眉清目秀的樣子,特別是那雙眼睛,水靈靈的,眼睛上的眉毛,細密而勻稱,眉飛色舞童趣天真。自然是奶奶(實際上是外祖母)的掌上明珠。

霞姑抓周的時候,大先生去喝過滿月酒,也跟梁潤泰東家去隨過份子。那天,也是多喝了幾杯,在回來的路上,就多說了幾句廢話:

“霞姑娘眼大多顧盼,眉密且細長。靈動聰穎,活潑好動。眼大自然多情,眉密可能招災。聰穎必然多慮,好動嘛……”他欲言又止的,扭頭看了看身邊的梁東家,見他正聚精會神的同賬房談論著焦湖(巢湖)邊收租的事情,根本就沒聽他這番自言自語的酒後失言。邊暗自慶幸。梁羅兩家,世通姻好。梁東家剛剛老來得子,見得那霞姑通靈娟秀的小模樣,便樂得不亦樂乎。看來梁老頭意在這門親事,正在做著玉女配金童的大頭夢。

酒席間,羅老夫人自然坐在首席。一同落座的還有北街的鄭李氏。鄭老太太守寡大半輩子,兒子也得了癆病不治身亡,膝下倒是有個孫子,取名鄭少才,也就一歲多一點,長的倒是大頭大腦的,很招人疼愛。

靠鄭老太太左邊,坐著老姑奶奶楊萬氏。老姑奶奶其實也不過四十光景的年紀。中等個頭,人長的柴骨,身上除掉骨頭就是筋,高顴骨,許是打小說話太多,傷了聲帶,所以說起話來,聲音啞啞的,仿佛是用砂紙在嗓門口摩擦了幾下似的。老姑奶奶自小在娘家就過的殷實,在北邊的柘皋,在巢城,在蕪湖,都有些產業,像糕餅作坊,綢緞布莊什麽的有好幾處。後來,家道就漸次的敗落了。不過,自小受到溺愛,養成了一些獨特的習慣。這些習慣沒有因為娘家的敗落而有所收斂,反倒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更加顯得有些個性,更加張揚,更加立體化了。本來嘛,人的脾性,就如同那身上的胎記,那是如影隨形,不離不棄的。再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假如在小牛犢的屁股上打個烙印,那個印記,隨你這牛長到多大,也不會消退。再比如,水滸梁山上的十萬軍馬教頭林衝,額頭上給燙了個火印,到得後來他坐了梁山上的第三把交椅,那印記,依然就頂在他的腦門上。

當天,老姑奶奶穿了一身淡黃色的杭羅,是那種帶水紋羅印的。褲管短而肥大,衣袖也短而肥大。手中搖著一把大而圓的芭蕉扇。扇麵上一個方鬥大字“楊”,狷介張揚,很有些宋朝皇帝的瘦金體的意境。看得出,那是老姑奶奶的筆墨。

“瞧你這一路風風火火的,要是再富態一點,就是何仙姑下了凡塵了,”鄭老太笑著打趣她。街麵上都知道,老姑奶奶識文斷字,還能來幾筆水墨畫。她的床頭,常年掛著一把白絹團扇,扇麵畫了幾簇鮮紅欲滴的桃花。扇麵上的朱砂,堆砌的太過厚重,倒有些油畫的立體感。

說話間,開澡堂的錢三祝款款地走過來了。這個錢澡堂,家道頗豐,為人也還講究,有些倚老賣老的,也不搭話,自顧自的就一屁股坐在了鄭老太的下首。孀居多年的老太太,男人早年在外麵做過大事,自個兒,相夫教子,恪守婦道,在烔煬的街麵上,以及周圍的四圩十八鄉,也算是個能擱在桌麵上的人物,人情世故自然看的淡泊,謙和的衝錢澡堂點了點頭,算作打了招呼。

賬房笑容可掬的走過來,“錢大掌櫃的,”他低下頭,在錢三運的耳朵旁嘀咕了幾句什麽。那錢三運,忙不迭的起身,拍一拍屁股,隨著賬房的引領,到二席上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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