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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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奶奶 《河山人物之九》(4)(完)

(2009-06-11 13:59:08) 下一個

大姐姐的眼眶又濕了。她輕輕地擱下焐在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老母親的遺像前。那是老人八十大壽的時候照的。照片中,老姑奶奶已經瘦得不成人形,顴骨突起,眼眶下陷,眼角很不協調地耷拉下來,昔日裏顧盼流光,光彩照人的一雙眼,仿佛給抹上了一層渾滯的黃蠟。老人的鼻頭,依然小巧端莊挺直。可鼻子下方的嘴巴上,皴開許多口子。年輕時,老姑奶奶一張櫻桃小嘴,一顰一動,不知就迷倒過多少風流男人。可照片上,老人的兩片嘴角極不情願地耷拉著,襯著那圓挺挺的鼻頭,怎麽看怎麽象土窯裏燒埋汰的一隻瓦罐蓋。

 

想當年,老姑奶奶花枝招展,小嘴巴兩端調皮地微微上翹。一輩子給老東家打點生意的春茂大爺,人前人後沒少誇一句,

 

大小姐命好,好就好在這張小嘴巴上。嘴角上翹,旺夫,多子多福,兒孫滿堂。”

 

春茂大爺早年是授業塾師,通古文,精醫道,知風水,識麵相。大爺說出來的話,沒有不靈驗的。大爺接下去又說了,

 

“相術有言:嘴角下塌,夫妻相勊,男丁不旺,窮愁潦倒;不過有一樁,壽歲大。苦命的人哇,苦命人長壽多。是男是女,道理都是一個樣。”

 

春茂大爺八十歲那年,趕上了土改。一個風高月黑的冬夜裏,被五花大綁到鬼子碉堡後頭的亂葬崗,叫人給槍崩了。不是打碉堡裏飛出來的流彈,那會兒日本鬼子早就投降了,而是叫人用槍口頂住後腦勺摟的火。大爺本不至於死,至少不至於如此這般橫死,如此這般拋屍荒野,任狗獾豺狼糟踐那把老骨頭。大爺那是以一死,來報答老東家百十年來的恩德。大爺那是緊趕一步,好追上黃泉路上的老東家。

 

大姑娘當年還小,哭都不敢大聲。大姑娘不敢,也來不及,仔細看一眼,看看春茂大爺的嘴角,到底是微微上翹,還是耷拉下來。大姑娘還有一事不明白,就是人生一輩子,主壽數子孫財氣官運的一雙嘴角,會不會先上翹,而後又下垂呢?或者是反過來,先下垂後來再翹上去呢?

 

大姑娘這是在饒口令,是自己在同自己過不去。其實,她是鑽進了牛角尖,想弄明白,人的命運,到底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後天變數促成的。

 

這,春茂大爺沒說過,也許大爺想說,但土改工作隊的槍子兒沒讓他來得及說。

 

兩個小妹妹,拖遝著腳步,打裏屋走出來,一聲不吭立在老姐姐身後,注目凝視著母親的遺像。

 

老姑爺歸天之後,幾個做女兒的擔心老母親孤單寂寞,相約把她接到縣城裏住下。開門四堵牆,關門牆四堵的,拍個巴掌,回音三聲。這種日子,老姑奶奶生受不起。三個女兒家,每個地兒呆了三個晚上,尋死覓活的,打破頭也要回自己的家。

 

“你曉得嗎?”街頭巷尾的,時不時就傳來老姑奶奶那細聲細語,吐字急促但十分清晰,耐心去聽,不但柔綿而且還稍微帶有彈性。掃興的是,世道變得太多太快,小鎮子上的人,整天忙忙碌碌,上午得張羅點小本生意,打點一天的生計,捧著午飯碗,就敲門板踩門檻的前後左右串聯,以確保下午乃至午夜前的麻將桌上無‘三缺一’之虞,哪裏還有那份興致聽老姑奶奶陳芝麻爛穀子的破嘴說破事。

 

老姑奶奶煞為掃興,可又不肯輕易‘三緘其口’,轉過巷頭,來到巷尾,接著她的話題:

 

“你曉得吧,橋東的三胖子家的小舅子,又結婚啦!。”老姑奶奶雙肩微遝,雙手攏在胸前,說話時眼睛放光,吐沫掛在嘴角,白森森的。

 

拿老姑奶奶當槍使喚的唐會計老婆,早就死了。傅主任家的,也壽數不長。倒是那賣菜的鄧三婆子還苦撐苦熬的活著,打東村躉一筐菜,從西鄉兌一堆瓜,淘換個五分一毛的,還不至於凍死餓死。人家看她年老可憐,一般都把瓜果蔬菜用手扶拖拉機直送她小攤。可老太婆年歲太高,耳背,同她說話,非得大叫大嚷不可。而老姑奶奶有好些話,得悄悄說,就如同搞地下工作一般。年歲不饒人,倆老姐妹這個交換情報站,真正是名存實亡了。

 

可普天之下,不論是瓜果梨棗,破銅爛鐵,有賣的,就篤定有買家。就有那些麻將桌上背了手氣的,或者是壓根兒溜了單,沒上得場的主兒,嘴巴磕著瓜子葵花的,懶洋洋的,但卻心甘情願的,當了老姑奶奶的聽客。

 

“女方是個寡婦,小老侉一個,紅樸樸的臉,長得還算水靈,拖倆油瓶。”老姑奶奶說話,還是上氣不接下氣的,生怕給別人搶過了話頭。

 

‘南蠻子北侉子,三升米,小褂子’,童謠就這麽唱。意思是說,南來北來的寡婦媳婦姑娘們,隻消花上三升大米加一件花布褂子,就能留得住人,做當地男人的媳婦。十合為一升,十升是一鬥,十鬥便是一石。一升,兩斤,如今的時髦字眼,那叫‘千克’。三千克大米,外加一件棉布衣裳,既是婚娶的聘禮,也算納媳的嫁妝。

 

《三國演義》裏頭,有諸葛亮七擒七縱孟獲的故事。那孟獲,便是個南蠻子。

 

至於‘北侉子’,是當地人對山東河南人等地的北方人的統稱。是個典型的過路語、口頭語。在那特定的曆史時期,前前後後流行了也就大概十來二十年。如今,一如那些過氣的‘文革’言語一般,一同掃進了垃圾堆。那時節,北方的窮人,飽受治黃(河)治淮(河)之累之苦,傾家蕩產衣不遮體,食不果腹,成群結隊南下討慌要飯,就同當年大軍南下搶奪江山一般,浩浩蕩蕩,前赴後繼。生產小隊,生產大隊,乃至人民公社,蓋戳開介紹信,一路綠燈放行。男侉子們討飽肚子,窩在牆旮旯處,曬太陽,捉虱子,女侉子們就多了份心眼,有意無意的隨口打聽,看看誰家有光棍漢子。春耕時分,北歸故裏的路上,便少了幾件花棉襖,多了幾隻落難天涯的孤雁。許多女人,為了一口大米白麵,淚眼汪汪,強自扭頭,在人地生疏的地方,重新壘起新的窩。

 

小侉子南嫁,那是一九六0到一九七0年代的事。可老姑奶奶沒把握住這般行情,滿腦子還是那些‘城南舊事’,就好像都打嶗山戰鬥了,諜報人員興抖抖的送過來日本人偷襲珍珠港的情報。

 

待到一應聽眾鬧明白‘小侉子’是怎麽回事的時候,老姑奶奶早就撤了。那羸弱的身形,顫巍巍的出現在巷子的另一頭:

 

……就那小侉子,拖油瓶,兩個男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唉!人心不古哇,那兩小子,人家怎麽就忍心,讓她一婦道人家拖在身後,就帶走了呢?”老姑奶奶感慨萬分,一邊說,一邊舒展開瘦骨嶙峋的手,在人家過往的孩子腦勺上摸一把。

 

“聽說,那是人家娘家的侄子,帶過來串門兒的;再說,那女人今年哪裏是三十幾,早就過四十啦,都肚皮打摺,還充什麽黃花閨女!呔。”

 

接話的看來今天手氣不佳,撐開一雙金魚眼,氣鼓鼓的,吐沫四濺。人家一婦道,剛嫁過門沒幾天,肚皮到底打摺沒,那是人家夫妻之間床緯之事,恁她一雙金魚眼,哪裏就火眼金睛,給看了個透?老姑奶奶終於覓著知音!看來老姑奶奶後繼有人!包打聽們曆來是不乏其人,正應了句文縐縐的老話,‘江山代有才人出。’要不,大街小巷裏弄街坊上,動輒就有那麽多戴紅袖箍的,整天遊手好閑,無所事事,包攬訟事,斷人陰事,壞人好事,偷聽人家房裏事。

 

“倪二寡婦家的小女兒,就那老愛穿水紅短衫的,又離婚了。結婚還沒三個月。吵得不可開交,打得人仰馬翻的。”老姑奶奶換了個話題。

 

“你說的是去年的事吧。知道!都進了法院。什麽原因嘛……”金魚眼起勁眨巴著,斜過腦袋,朝一大塊頭男人直努嘴。那夯漢子姓周,剛巧正打門前經過,肩上扛著一嶄新的不鏽鋼防盜門,‘吭赤吭赤’的,走路一陣風響。

 

“哼,還裝防盜門,自個兒就是個賊,偷花的賊!”接著又壓低嗓門,“就那一身橫肉的,占人家女人,第三者。人家離婚,全是為了他!”滿臉忿忿不平的神態,很是為愛穿水紅短衫的女人的丈夫抱不平。其實,明眼人不難看得出,金魚眼是在爭風吃醋。

 

“那天夜裏,突然打鎮醫院來了個電話,”二妹挨在老大姐身後,不緊不慢的說。“你妹夫睡眼惺忪的接的電話,也沒問清個頭緒,忙不迭的把我打床上轟起來。那陣子媽時常鬧頭暈,我們生怕她犯了高血壓心髒病什麽的。”

 

小妹妹小心翼翼地在老姑奶奶遺像前的香爐裏續上香,“我們也連夜趕了回去。到家一看,媽媽在繃棕床上,睡得正香呐。”小妹妹嗓門有點嘶啞,“挨打住院的,是那金魚眼女人,肇事的漢子姓周。一拳頭下去,就敲折了那碎嘴女人的肩胛骨。”

 

“媽媽千不該萬不該,去周大個那兒撥弄是非。這場禍事,因媽而起。”

 

第二天下午,姐妹們合計了一下,花二十塊錢,麻煩斜對門的鐵匠高老頭,定打了幾顆特大號的釘子,把臨街的槽門釘個牢實,也沒征得老姑奶奶的同意,強作主張,硬是把老人接到城裏住下。

 

“那是前年的事?”老姐姐問。

 

“是去年春,”大妹妹搭話。

 

城關菜市場上,縣城中央的臥牛山公園裏,沒少見老姑奶奶瘦弱的身影。今年開春以來,老姑奶奶的足跡,布滿了那兩顆古老的銀杏樹的周圍。兒子有時候也偷個空,到女兒這邊來,看望母親。可大多數時候,是老姑奶奶走過去看兒子。她隻是在院外走動,走累了,就擺開隨身攜帶的小折疊凳兒,挨著樹蔭小坐片刻。兒子在屋裏頭說話聲,走動的腳步聲,她都能聽得出。她聽著心裏頭舒坦。人家也並非不讓她進屋裏坐上一坐,可她不希罕踏進那個小院。

 

“小人得誌!窮酸張揚!”常常聽得老姑奶奶如此這般自言自語。那親家母,那沒家教沒孝道的媳婦,連帶那花枝招展的小孫女兒,三代女人,老姑奶奶都瞧不上眼。看上去就心頭堵得慌。

 

那一夜,四個女兒,都年過半百,圍坐在一處,敘述著母親的好處,追憶著家門的不幸,訴說著數十年的十磨九難。一會兒哭,哭得淒愴哀絕;一會兒又笑,笑得舒坦實在。她們守著老姑奶奶的欞,她們在替那不孝的兒子,給老人送行。

 

夜,也終有盡頭,就一如人生的路。天放亮的時候,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悄然停了。天氣冷峭,但是碧空萬裏。門外,傳來一陣鞭炮聲,又有誰,趕早過來,給老姑奶奶送行。

 

離窗戶十米開外的地方,就看見有誰來回蹚出來的腳印。沒膝的深雪地裏,那一排排來來回回的腳印,是那麽的突兀,那麽的顯眼。四姐妹相互交換著眼神。

 

四雙眼睛,再次濕潤了。

 

老姑奶奶,到底還是有男丁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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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村藥師 回複 悄悄話 終於看完了,大頂大作,栩栩如生,情結感人,動人的筆調將市井人物刻畫得很細膩,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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