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人老了氣又短,沒說上幾句,就上氣不接下氣的,沒容得當領導的把話說完,自話自說嘮嘮叨叨,廢話張揚出一大籮筐。老秀庚奶奶其實也是實話實說,她那根拐,打昨晚就真的不見了,許是有誰趁天昏地黑,手忙腳亂之中,隨手抄走了她的拐,用來行凶打人什麽的。
“扣才同誌,你是革命軍人出身,你給說說昨晚的情況吧。”公檢法的幹部還是不依不饒。其實也是,他們興師動眾,氣勢洶洶而來,總不能拍拍屁股,空手而歸吧。這不,耗上了複員軍人李扣才,外號叫‘狗崽’的,無非是想尋找一隻有縫的蛋,打開一道突破口。
扣才揉了揉眼框裏的玻璃假眼珠子,歪斜著身子,用那又黑又髒的手,大聲地擤鼻涕,一副犯了煙癮的大煙鬼德行。
“報告首長,”冷不防扣才一個挺胸昂首,聲音宏亮,公檢法幹部精神為之一振。“能給支煙抽嗎?”聲音又突然變小,人轉眼之間就變得猥瑣狼亢。起伏差距也真是太大了。是個演戲的好角色。
首長不太情願的打前胸口袋裏抽出一支香煙。
“哈,大前門!我們公社羅書記,一天一盒‘東海’牌,又叫水上漂,兩毛八;我們大隊李書記,抽‘玉貓’牌的,一毛九;你們縣上來的,大幹部,抽‘大前門’,三毛九。我挑一天大糞桶,也掙不到這一盒煙。”
點上火,沒命的深深死吸一大口,半天不吐氣。“秀庚大爺,你老人家來一口,享享口福。”
老秀庚是張蒲包嘴,口水漣漣的,一張口,就含濕了半顆煙卷。扣才接過來,又緊抽慢抽幾口,隨手漫不經心的就把煙屁股扔到了桌子底下。隻聽得‘吱’一聲輕響,桌子肚裏冒出一股青煙,鼻子裏就聞到毛焦油味。說時遲那時快,一直躲避在桌肚子下麵的狗,箭一般竄了出去,招惹的門外的狗,前呼後擁地撲過來。公檢法狗,眼見得抵擋不住貧下中農狗,低鳴兩聲,極不情願的折身回頭,又鑽進桌肚底下。
“城裏的狗,呆在鄉下,認生,嘿嘿,它還急性子,喜歡著急,幹著急,嘿嘿。”扣才十分通情達理,‘嘿嘿’一笑,算是打個圓場,免得縣上下來的領導,麵子上抹不過去,難堪。
“後來他們抓走秀庚大爺沒?”大姑娘聽到這,替領頭打抱不平的老秀庚擔心,迫不及待地問。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都是貧下中農,解放前給咱家扛活,農忙時分還能吃上荷葉包的米粉肉,可折騰了二十多年,他們窮的雞巴打板凳響――褲子都沒得穿,更別提吃肉了。俗話說‘窮狠窮狠’,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誰也拿他們無法。況且,老秀庚是幾十年的老黨員。他們能拿他奈何?”大妹五十多歲的人了,說話還是那麽粗,大姑娘聽起來還真的有點不習慣。
“他們隻好抓走了我伯伯,”伯伯就是父親,小鎮子上人家,都興這麽稱呼。“先是關進縣看守所,六個月。後來,實在是找不出伯伯的茬,就把他放了,地方上咽不下這口氣,又將伯伯關進群眾專政指揮部的學習班裏,受盡折磨。
“在看守所裏,伯伯結識了趙主席,後來成了親家。也是冤家。”妹妹恨恨地說。
“那,吳阿姨為什麽還來給媽送行呢?”做姐姐的問。那個吳阿姨,就是那倒黴蛋吳德富的老婆子。按說,兩家該是仇人才對。
“那天夜晚動過手之後,就知道打錯了人。第二天一大早,村上給吳主任家送來一大桶菜籽香油,二十斤上好的棉絮,還有其他五穀雜糧什麽的。都是打生產隊倉庫了弄的。送貨的人什麽也沒說,擱下挑兒,拍拍屁股走人。因為誰都明白是怎麽回事。那時候看病是十報十銷,吳主任剛好借機泡病號,在家養病。那個吳阿姨,說起來同媽媽娘家還沾點親。不打不成交,兩家後來就走動起來,成了好朋友。那個傅主任知道事情鬧大了,生怕哪天有人打上門來,先是托人送來三塊錢,六尺布票,說是賠媽的衣裳,後來又送來二斤肥膘肉,八個雞蛋,千賠不是萬賠不是的。哦,對了,秀庚大爺還真抽到一盒大前門香煙,是那傅主任托人送給他的。”
兩個小妹妹這幾天累壞了,瞅瞅滿天大雪的,不會再有吊唁的人,偷空進裏屋打個盹。幾個女婿都趕回了老家,安排墳地,籌辦席麵,刻碑文,作好安葬骨灰的準備工作。空落落的屋子裏,老姐倆輕聲細語地聊著。
“你是說,伯伯在看守所結識的那個什麽趙主席?後來成了親家?”老姐姐仍然放心不下她那個弟弟,弟弟不來給母親送行,與情與理,怎麽說都不是那麽回事。
“那老趙,同伯伯關一個號子,經常要同外麵的人通消息。他得罪了地委時政委,曆史加現行,看管得很嚴。伯伯不過是一個買百貨的小店員,人家不防備他。老趙就抓住機會,遞條子,寫匿名信,寫上訴狀子。哥哥和我常來看望伯伯,順便送些洗換衣裳。起先,哥哥把信送往趙家,後來趙家女兒常過來取,一來二往,他們倆就走動起來,還寫些詩哇歌兒的,都肉麻……”
‘阿哥下放,遠離家鄉;阿妹也插隊,流落遠方……擦幹了眼中的淚水,掩著心中的悲傷……濤濤揚子江,流向海洋;巍巍鍾山,屹立東方……’
那時候的知識青年們,背井離鄉,饑寒交迫,任人宰割。心有怨恨,卻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咽,不敢怒也更不敢言。但凡是知識青年,便息息相通,有共同語言,便親如姊妹。兩個落難青年,家門不幸,父輩橫遭災難,長時間接觸交往,由同病相憐猩猩相惜,到意趣相投誌同道合,走到了一起,那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這些,隻讀完小學,因而沒受下放之災揉捏的大妹妹,沒有切膚之痛,是很難體會個中的辛酸,更不知珍惜那苦難歲月焙煉出來的真情實感的。
老趙沒多久就知道了他們兩家兩孩子的事。當時也未置可否,因為他全身心投入,鬧上訴,求平反,孩子們的事,用他的官話來說,沒有擺到他的議事日程上來。
“趙姑娘,這是他伯伯布店裏的布頭子,上好的士林布,帶回去給你媽做件短袖褂子。”老姑奶奶滿臉堆笑。布頭子,就是一匹布買剩下來的落腳,不收布票,而且給個三瓜倆棗的錢就成,站櫃台的,也就時而得這麽個小實惠。說這話的時候,老姑爺已經吃足了人間苦頭,打群眾專政指揮部給釋放了,發回原單位。這裏頭,當然現著那吳主任的厚道。
“趙姑娘,這十幾隻雞蛋,你提回去,給你媽補補身子。”老姑奶奶每次給趙姑娘家一點好處,總愛掛上姑娘的母親,婦人對婦人,親家母對親家母,看來她們有共同話題。其實那時候,真正需要大補的是姑娘的落難父親老趙。
隻是老趙無福,號子裏是一天七兩,以山芋幹山芋粉為主食。雞蛋,那是萬萬不能讓囚犯享用的。有好幾回,求爺爺拜奶奶的,好不容易把煮熟的雞蛋捎進去,一家人,不,那是兩家人,千歡萬喜,不!簡直是歡欣雀躍。可事後,也就是老趙終於‘解放’出來之後,大家方才知道,老趙別說雞蛋,連雞屎味兒也沒聞著。
趙姑娘相當有文化,字也寫得娟秀,真正是家學淵源。趙姑娘不苟言語,輕舉慎行,一整套大家小姐做派。那副德行,與日俱增,隨著她父親的平反更正,那是臉蛋兒漸肥,小脾氣漸張。每每就令老姑奶奶發怵,覺得在姑娘麵前站也不是坐也不好。其實,老姑奶奶說不上大家閨秀,但至少稱得起小家碧玉,論出身,論家學,怎麽著也遙遙領先這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那個靠鬧土改,靠打家劫舍,靠幹工作隊起家的老趙,算個什麽玩意兒!
隻要兒子高興,做母親的也就高興,不去計較。可很多時候,那毫無出息的寶貝兒子,也眉頭緊皺,強撐著一張苦瓜臉。做母親的立時三刻就不高興,而且還明明白白的把滿肚子的不高興擺在臉上。
“親家,孩子們的事,我們做長輩的該過問的時候,還是得過問的。”老姑奶奶對以前常吃她的雞蛋,穿她的布頭子大褂的親家母,開門見山,直切主題。
“她爸寫了一整夜的文件,這才剛躺下。您改日再來吧。”趙親家母針鋒相對,不,她是避其鋒芒,迂回應對。她是在下逐客令。
本來,老趙家對這門親事,那是一百萬個不同意。就憑他們家,行政十四級,差一級就是高幹,出門就坐吉普車,單門獨院的,名副其實的大戶,怎麽著也不能同一販夫走足,站店買布的結親家!怨就怨那不爭氣的女兒,定力不足,讓人家生米做成了熟飯。老趙家是書香門第,行得正坐得端,不能給別人落下話把子。這才極為勉強的認可了這門婚事。
私下裏,趙姑娘同他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寶貝夫婿約法三章:一,兩家不相往來,親家檔次太低,辱沒門檻;二,女婿得住在這個小院裏,就一個女兒,算是招了個上門女婿,也不顧人家是三代單傳;三,經濟上不得接濟,肥水不流他人田。原文是‘外人’二字,趙主席到底是文墨書生,又做了回‘一字之師’。與婿,人家是當仁不讓的父親母親,與女,人家是名副其實的公公婆婆,怎麽說也不是外人。還是‘他人’為好,還是‘他人’為高!普天之下,舍我者,皆‘他人’也。妙!
擱如今的行情,他們那是迂腐,帶肚子嫁漢,拖油瓶成親的,不出這巷子口,數一數,不說上五家,至少有三戶。終於有一天,趙主任夫婦審時度勢,再次把握行情,覺得應該采取行動。
“當斷則斷,”老趙諄諄告誡女兒,“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到底還是百米跨欄得了個第二名――就遲了那麽一小步。首先是趙主席年齡一刀切,下台讓賢,緊挨著是寶貝女兒下了崗,衣食飯碗後續有虞。其實也是,當初人家磨不過趙主席的情麵,讓他女兒在廠婦聯當幹事,如今他老趙不在位,那份薄麵,人家也就不顧了。世道在變,世人都實惠的很,都鼠目寸光。
“唉――”老姐姐聽到這兒,情不自禁長歎一口。
“媽媽後半輩子,朝思暮想,做夢都想有個孫子。嫂子生了個女兒。媽媽哭了不知多少回。苦口婆心勸她再生一胎,可……”
“慢著,不是計劃生育,隻準生一胎嗎?”姐姐打斷妹妹的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