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兒披麻戴孝,一字兒立在母親的遺像邊,但凡前來吊唁送葬禮的,三人挨個兒給人下跪磕頭。本應該由長子應酬的孝道,她們當仁不讓地攬了下來。來客忙不迭躬起腰身去拉,一邊騰出手來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夥兒吵吵嚷嚷鬧鬧紛紛,從大城市裏來的大姑娘覺得人地生疏,顯得生分,搓巴個雙手,不知做什麽才好。
自打她進城上學,經那當軍官的溫家表叔介紹,成了一名光榮的軍屬,就很少與家鄉的三親六眷走動。畢竟,娘家的成份高,那從來沒留在她記憶裏的短命的父親,生的就不偉大,死的也談不上光榮――中了日本人的流彈。
民國政府光複江北後,沒得撫恤,一是死難的百姓太多,再者,政府忙著內戰,顧頭不顧尾的。
四九年後的政府,一開始就忙著鬧土改,忙著殺人,哪裏還有窮功夫,倒騰多少年前的舊墳頭。他們一得空,就開始在溫家套上大做文章。打村西頭一癱老太婆的門板床上,拽出來一床宣統年代的破舊被絮,本來還打算劃根洋火,想觸燃幾處,好造成火燒火燎的效果。可拿過來被絮一看,烏焦巴弓的,免掉了再動用火燎的手腳。文化站的小查,屁顛顛拿來瓶紅墨水,被殺豬匠出身的公社黨委會魏書記一個巴掌扇出八步遠,墨水潑得一頭一臉,象個紅臉關公。殺豬匠魏書記要用豬血潑灑在被絮上,可公社管委會主任查菊芳覺得還是用雞血好,雞血豔,晃眼,鮮血淋淋的,一定能達到預期的效果。魏書記白了一眼查主任,一聲不吭走到門外,吩咐手下的人宰了一隻羊。當晚,布置‘血淚展’的一幹人等大口嚼著紅燒羊肉,大碗喝著羊雜湯,出得一身臭汗。
“豬血太黑。雞血太豔。羊血居中。撒在那老被絮上,還真就象那麽回事。更能顯出日本強盜的殘忍。”一邊廂得意洋洋地說,一邊廂側過臉問查主任,“查主任啦,十幾年前的人血,能還那麽豔嗎?聽你的,差點兒誤了大事。”
諸般大事,大中之大的是收集死難者的骨骸。也不問人家苦主,招呼幾個基幹民兵,連夜刨開幾十座墳頭,拾掇的骨骸,堆放在展堂的正當中央,內中果真有幾個骷髏,被槍子兒傳心射過。
本來就悲壯的故事,經過地方上一般人等搖唇鼓舌添油加醋,‘溫家套日寇血淚展’張羅的是情景交融有聲有色,看的人等,是血性的男兒,無不橫眉倒豎,咬牙切齒,失聲悲慟;婦道人家,個個涕淚橫流,泣不成聲。也是,鄉親們大都沒什麽文化,但鄉下人感情實在,觸景生情,難免不動容。
大姑娘得信,趕回來參觀了展覽。手中拿著那溫將軍的親筆信,去找魏書記,想給慘遭日寇殺害的父親討個說法。可那書記轉過頭,裝作同別人說話,沒接她的茬。又去找查主任,主任說,要等溫將軍榮歸故裏時,統籌兼顧,對曆史上的遺留問題,自然會作出結論的。說的不卑不亢,有理有節,大姑娘頓時語塞。
問題是,溫將軍打朝鮮戰場上凱旋而歸以後,一直呆在北京。從來就沒回家鄉看看,更談不上在因他而送命的大表哥墳頭燒送一刀紙錢。哦,對了,那年頭,不作興燒紙祭祖。他們上上下下,是一群數典忘祖的不肖子孫。
想起苦命的父親的慘死,眼下老母親又手一拍腿一蹬走人,大姑娘眼圈又紅了,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
又是一陣喧鬧聲。
“噢,吳阿姨,你來啦!瞧這冰天雪地的,還勞動您老人家!”大妹妹嗓門真大,大姑娘從幾十年前往事的回憶中回到現實裏來。
來吊唁的吳阿姨,是個七老八十的胖老婆子,頭發銀白,臉上氣色倒還不錯,一看就知道是老年性高血壓那種,不過,老太婆精神矍鑠,嗓門兒也不弱:
“剛接到信。孩子們硬是不讓我來。嘿。還是來送個行吧!”說著就顫巍巍的走上前,攏起一雙肉墩墩的手,衝著遺像,上上下下劃動幾下。“老姐姐耶,作個揖吧。一路好走噢!”
一家人依依不舍送得吳阿姨上了出租車。大妹妹喝了口茶水,把大姐姐拉過一邊坐下,
“那年,哥哥剛好下放。從沒吃過苦幹過農活的人,累的人瘦毛長,曬的臉上象驢糞蛋那般黑,媽媽一見,鼻子眼淚連成片,嘴巴打哆嗦,老毛病就又犯了。整天有事無事,大街小巷四處走動,有話無話,拉住人就嘮叨,說得嘴唇起泡,聽的人家生厭。
“就有那不省事的,壞了心腸。曉得媽媽的病根,卻刻意跟媽媽咬耳朵,撥弄是非,無外乎是些偷雞摸狗男盜女娼的混帳話。他們自己不方便去散布,便想到借借媽媽這張嘴,幫他們把那些髒話傳散開來,好達到他們潑人髒水,壞人名譽的陰損目的。
“飲服公司的傅主任,為了一個合同工的名額,同管財務的唐會計,差點兒就沒動手打起來。……”
大姑娘拿眼看著門外飛揚的雪花,默默地聽著大妹妹的娓娓敘述:
那天,老姑奶奶正枯坐在家裏,唐會計家的駝背老婆就推門進來,坐了不足一杯茶一根煙的時辰,又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老姑奶奶隨即抄起個竹籃,後腳就跟了出去。上得菜市場,兩三米寬的街筒子人來人往,相當熱鬧。
“老姑奶奶,買菜呀!”鄧三婆子殷勤招呼著,腳頭的畚箕裏的青菜,剛剛打水裏提上來,倒也真是水靈靈的,看樣子就新鮮。
“你曉得嗎?”老姑奶奶俯身向前,拿眼四周遭睃一遍,然後壓底嗓門,竊竊低語著。那動作神態,就如同一訓練有素的地下工作者,在大街鬧市上交換情報。看過新近上市的電視片《潛伏》的,一定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兒。
“知道嗎?飲服公司的傅主任,就那大個子老傅,大前天晚上,翻人家牆頭啦!”
“什麽什麽?你說老傅?”鄧三婆子一邊佯裝大驚小怪,一邊不動聲色地把老姑奶奶籃子裏稱好斤兩的空心菜抽出三根,隨手丟進地上的畚箕裏頭。
“是哇。人家男人在水利工地上,一個多月沒歸家。大老傅就瞄上人家啦。還翻牆頭,瓦都踩壞一大片!”老姑奶奶說到動情處,嗓門立馬張揚,全忘了地下工作者的規矩。
“就那大老傅?!駝背哈腰,頭頂雜毛?前胸凹,屁股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鳥(音義同屌)!”大男人的下三路她都知道,可見這個鄧三婆子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年輕時分就不安分守己,待到自個兒男人得了癆病,就更是三天兩頭夜不歸家。風流話兒成畚箕往家挑。
“生活作風不好,還想往上爬。就一個合同工的名額,也想占了去,說是給他什麽外甥女兒,還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騷娘們!”老姑奶奶說得興高采烈,鄧三婆子聽得義憤填膺。那年月,生活作風問題十分要緊。但凡什麽幹部,一但牽扯上‘生活作風’,輕者前程暗淡,重者丟官。當然,真正有來頭的,反倒不在乎這一套。可地方上的芝麻粒兒的官,諸如傅主任之流,可千萬蹚不起‘生活作風’這趟渾水,別說丟官丟工作,光就那丟人現眼,人前人後給戳脊梁骨,就夠受的,連孩子們都別想在人前抬起頭來。
老姑奶奶回家,剛拾掇好空心菜,還沒來得及下鍋,堂屋的門就被人三兩腳踹開,衝進來三五個婦道人家,也不打話,撲上前就動手。老姑奶奶衣服全被撕扯成碎布片,門牙打落了兩顆,頭發等於薅掉了一半。灶頭的鍋碗瓢勺砸了個稀巴爛,一片狼藉。
“叫你一張破嘴沒遮攔!”打家劫舍的潑婦們,扔下這麽一句,憤恨恨地扭屁股走了。
老姑奶奶娘家,那是個大村落,同族同門同祠堂,彼此之間,不是沾親就是帶故。鄰裏糾紛什麽的,都到輩分高的老人那兒討說法,吆三喝四的村幹部,倒落得個清靜。平日裏,鄉親們營營苟苟,忙了上頓愁下頓的,窮日子哪裏有個頭,彼此之間一般很少來往。可一旦出了什麽事情,打虎要的是親兄弟,戰場上方見父子兵。
兒子就下放在老家,為的是拜托父老鄉親們,多少好賴有個照應。鄉親們凡事愛抓個根本,不管怎麽說,大夥兒種的地,多半還是這落難的大少爺的外祖父,也就是老姑奶奶乃父,那個兒孫滿堂的老東家的祖上產業。
老姑奶奶呆在家裏,平白無故遭人毒打,兒子是下午知道的,村上的父老鄉親們,當晚也就知道了。因為,以前是產業工人們集中團結,現如今,仍然是刀耕火種的農民們,也是朝夕集中,而且,遇到眼下的這碼事,他們是空前團結。
老姑奶奶,那是全祠堂的老姑奶奶,那是全村人的老姑奶奶,那是老虎屁股!竟然有不知王法,不識好歹的,動手打老姑奶奶,那是打了全村人的臉,那是砸了祠堂裏的祖宗牌位,盡管,祖上留下來的祠堂早就作了小學校;盡管,三番五次的運動砸了祖宗的牌位。可鄉親們,不是數典忘祖的人,祖宗自在心中,老姑奶奶就是活著的祖宗。
“找那混蛋傅主任算帳!找那混蛋吳主任算帳!”發起號召的是秀庚大爺,剛掉了兩顆門牙,說話不關風,就把‘傅’字同‘吳’字混為一談。秀庚大爺德高望重,平日裏不苟言語,一旦有事,那是振臂一呼,一呼百應。族譜上記載,‘雄、文、開、萬、秀,大、德、定、光、宗’,老姑奶奶是‘開’字輩,剛好比秀庚大爺長兩輩,是實打實的姑奶奶。
“找那混蛋吳主任算帳!”鄉親們義憤填膺,摩拳擦掌,咬牙切齒,恨不得立馬衝上街去,砸了那鳥供銷社,活剝了那姓吳還是姓傅的混蛋。
“那姓吳的狗雜種我見過,叫吳德富”人群中有人說,“扁臉,高個頭,剃的是平頭,”天下事,已訛傳訛居多,本來是‘傅’同‘吳’一音之誤,到這時候,就具體劃了,不僅有名有姓,而且有身段有臉譜有發型。看來那說話的八九不離十是個剃頭匠。事來湊巧,鎮上供銷社裏,還真就有這麽一個倒黴蛋吳主任,一夜之間,吃了飛來橫禍。
破‘四舊’打家劫舍已經過去好幾個年頭了,小鎮上的日子象死水一般,難得有個什麽雞飛狗跳的事情。可那天晚上,鎮子上的百姓真正開了眼。供銷社大門樓,被付之一炬。秀庚奶奶拄根拐站在一旁,“這個門樓,當年就是拆的老東家的前門臉兒,就那幾根柚木桁條,硬是打老東家的門樓上拆下來的。土匪,強盜,報應!”老奶奶手中的拐,有氣無力地敲打在碎石板地上。
可憐的吳主任,禍從家中起,病自床頭生。睡在床上,沒容得他起身,更來不及作什麽解釋,就給打得頭破血流,左右各斷了根肋骨,從此走路,哈巴個腰,永遠顯得中氣不足。
第二天,縣裏公檢法來了一隊人馬,還牽來兩條狼狗。
“昨晚是誰上街行凶打人,打砸搶?”領頭的是個辦案老手,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昨晚是誰上街、行凶、打人,打、砸、搶?”回話的是個十七八歲的愣頭青,懵懵懂懂眨巴個眼,把領導的問話逐字逐句地複述一遍,然後閃身退到一邊,再也沒了話。
那天村民們都沒去出工,被困在村小學也就是村祠堂裏頭,開群眾大會。鬧得學生沒得教室上課。屋裏屋外全是人,一個個滿臉清白無辜,卻總也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神情。
全村的狗,一個個搖頭擺尾,把小學校前前後後圍個透實。是狗鼻子尖,狗們嗅到了外來狗的氣味,部分好奇,部分忿忿不平,覺得讓別的狗霸占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不約而同趕了前來,就是想會一會城裏來的畜生。那一連聲的狗叫,山搖地動,震耳欲聾。鄰村的狗們,也不甘寂寞,聞聲而動,趕廟會似的,不請自來,前呼後擁著,聲勢好不壯大。再瞧那兩條訓練有素的狗,平時好吃好喝,作威作福,這會兒一前一後卷縮起尾巴,腆著臉往桌子下麵鑽。怎麽也趕不出來。
俗話說的好,狗仗人勢,人借狗威。村民們這個樂,全都擺在臉上。
“秀庚同誌,你是土改時候的老黨員了。聽說是你一手挑起的這場打砸搶燒?”管事兒的見迂回出擊一擊不中,更張易弦,采取正麵出擊的戰術,想槍打出頭鳥。
“秀庚大爺,牙齒不好,說話口齒不清,”接話的是那頭匠,“你要問話,還不如問秀庚奶奶的好。”小頭匠熱心熱腸的提議。
領頭的隻好回過頭來問秀庚奶奶:“您說這場……”
“啊,什麽呀?”老奶奶性子急,沒等領導把話說完,“手杖?我耳背,還我手杖?打昨晚就找不著了。你好心啦!謝你啦。好人,嗯,好人。”拍一拍領導的肩頭,顫巍巍的走開。
老奶奶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上氣不接下氣,沒容得當領導的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