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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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奶奶 《河山人物之九》(1)

(2009-06-08 13:19:53) 下一個

老姑奶奶

 

 

1.              葬禮

八十九歲那年,瘦骨嶙峋的老姑奶奶,終於大徹大悟,撒手人寰。

 

連日陰雨霏霏,葬禮一拖再拖。都三天過去了,轉眼就是頭七,雖然是上壽,但畢竟不能停屍太久,左右鄰居們,老人孩子的,恐有人忌諱,怕人家閑話。好不容易挨到一個發喪的大宜日子,天公卻又動容起來,淅淅瀝瀝的雨,緊一陣慢一陣的寒風,沒多久,就飄灑起雪花來,起先還是稀散而細的雪粒,繼而雪片越來越密越來越大,轉眼間就白靄靄鋪天蓋地滿世界。

 

“你大哥呢?”問話的是大姐姐,也就是姑奶奶的大女兒。七十歲的人了,依然眉清目秀的,衣著淡雅又得體。女兒象娘,老姑奶奶當年自然是長相體麵的。因為是老姑奶奶前夫所生,與後麵的幾個同地不同天,故而平時走動的不多。老母親的喪事,既然通知到了,不便不到。既然來了,當然得查問家裏的長子和獨子,因為傳統上來講,披麻戴孝的,應該是家裏的男丁。

 

“他沒臉麵來!”小妹快人快語,公認是媽媽的嫡傳。其實,他們姐妹幾個一致作出決定,堅決不容許忘恩負義的哥哥出席媽媽的葬禮,當然,還有那個平時她們稱為大嫂的女人。

 

“大姐你知道,媽媽是怎麽死的嗎?”大妹拿手帕揉一揉酒糟鼻子,眼睛紅的象爛桃子,不緊不慢過來插話。

 

“媽媽就死在他的手上!”二妹恨恨地搶話頭,“那天刮大風,媽媽心中惦記著哥哥,迷迷蒙蒙的就上了街,去找哥哥。也沒帶雨傘,半道上泊瓢大雨,媽媽立時就懵了,迷了路,淋得裏外裏通心濕透,凍得渾身直打哆嗦。”

 

大姐分別給幾個妹妹理了理胸前的白花,一聲不吭聽著妹妹們的吐訴。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老姑奶奶心血來潮,非要去看她那寶貝兒子,小女兒怎麽也攔不住,剛好自己男人住院,得送飯去。還得接放學的女兒,顧大顧小顧不了老,分身無術,實在無法,隻好由著老姑奶奶的性子,聽她去找寶貝兒子。誰知道寒冬臘月裏,風雨交加。老太婆迷了路,一隻不大不小的落湯雞,卷巴個瘦骨嶙嶙的身子,就尖著屁股半蹲半坐在路牙子上。

 

一個學生模樣的過路人,用雨傘給老人遮雨。

 

“去兒子家……”老姑奶奶上牙合不攏下牙,口齒不清,但思路很清楚,她告訴熱心的小夥子,兒子住在……

 

“順大路,往左拐,穿兩條巷子,再往右,再往……

 

老太太凍得直打哆嗦,上下嘴唇攏不住牙齒,口齒不清,思維更是混亂,怎麽也說不清。

 

“我都給你說亂了。有地址嗎?”學生模樣的不免著急,搶白了一句,語氣難免焦躁。

 

老姑奶奶雌巴個嘴,一對失魂落魄的死魚般的眼睛瞪著那好事的小夥子,頭一撇,骨朵個嘴,再也不吱聲。雨一個勁地下,路麵上泛起一層層白霧。行人愈見其少,偶爾一輛出租車‘吱溜’一聲駛過去,拉開路麵上一道水簾,潑了他們一身。

 

“老人家,您有地址嗎?”小夥子強忍下煩躁,耐下性子,語氣中透露出低三下四的寒酸。

 

老人扭過頭來,白了小夥子一眼,含糊不清的應道:“我親家叫趙主席,兒子住在媳婦家。”說完又扭個頭去,仿佛極不情願同這好事的小青年搭腔。

 

趙主席,當年是地方上的文膽,文章做的好,一手毛筆字,圓通遒勁,大家氣概。文革時站錯了隊,瞧不起那軍管會的時政委,對他那欺男霸女,傷風敗俗的一幹惡行忿忿不平,口出怨言。那個時政委,烏龜爬在磨盤上,自恃幾分斤兩,螳螂自大,目中無人。玩弄女人成性的人,往往矯情,裝腔做勢,故作風雅,‘掃四舊’故紙堆裏,掏弄來幾本線裝書,齊齊整整碼在案頭。轉身一個電話,要老趙送幾幅字軸來。萬萬沒料到,平日裏呼風喚雨姑娘媳婦即興挑的時政委,在老趙那兒碰了釘子。為此,趙毛筆遭了十五年牢獄之災,罪名是‘曆史反革命兼現行反革命’,折了一條腿,打斷了兩根肋骨。老趙是塊硬骨頭,老趙是個好樣的,老趙在當地,是家喻戶曉。

 

出租車停在了縣政協趙主席家的大門口,老姑奶奶顫巍巍的下得車,伸手在口袋裏搗鼓了老半天,那車,載著那好心的小夥子,早就沒了影兒了。

 

“好人……”老太太含糊嘟噥著。張開雙手抹去麵頰上的雨水,下意識地攏了攏頭上那屈指可數的白頭發。那幾根頭發,淋濕了雨,早就服服帖帖地匍匐在頭皮上,哪裏還用得著梳攏。

 

一道閃電憑空劈來,眼前的小獨院亮得晃眼,門前那兩顆銀杏古樹,突兀的立在眼前,樹幹上斑駁的傷痕,是若幹年前,屢屢遭人刀劈斧圻,落下的印記,算得上這座小院的主人遭難之時的見證。

 

兒子剛好就在家裏,媳婦剛好也在家裏。眼見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母親,兒子毫無思想準備的走出門來,還下意識的回頭朝屋裏張望了一眼,忙不迭的打口袋裏掏出幾個零錢,應聲招呼了一出租車,扶著老母親上了車,雨地裏,就看見他斜巴個身子,向老母親揮著手。兒子太沒思想準備了,一著急,就壓根兒忘了,本應該把母親讓進屋,洗個熱水澡,換身幹衣服,因為,年近九旬的老人,風風雨雨,苦撐苦挨了一輩子,羸弱的身軀,是再也經受不起這枯風淒雨的無情揉捏。兒子更沒料到,他那雨地裏一揮手,是真正給老母親送行,自此母子陰陽兩隔,自此慈親不在,自此盡孝無人!

 

老姑奶奶是典型的大家出身。那是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後院西廂房就傳來嬰兒啼哭聲,府上第一個孫子輩的孩子出世了。是個女丁,老財主捧著水煙袋,象菩薩一般端坐在火爐邊。東家一共生了四個兒子,人丁興旺之家。他不發愁,今後少不了兒孫滿堂。眼下他牽腸掛肚的,是前院東廂房裏。果然沒讓他失望,二更時分,嘈雜的腳步聲打前院傳來。東家在五十六歲光景,喜得千斤!女兒同孫女兒同日出世,這在當地一時傳為佳話。

 

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吃香的喝辣的。府上老姑娘出落的人前一枝花。但凡趕集收租,鄰裏婚喪嫁娶,諸般應酬,東家身邊,總立著那花枝招展的老姑娘。還特地為她延了私塾先生。總之,但凡一應好事兒,府上老姑娘總占個先。

 

七十三年前,老姑娘出了閣,夫婿也是大戶人家。再過三年,就生下了大姐姐。世道開始不好。先是犯人瘟,接著鬧蝗蟲,日本人跟著就殺了過來。可憐天下蒼生,遭災呀,血光之災。

 

一家人起先隨著人流,順著長江落荒而逃,‘跑反’,又叫‘跑鬼子反’,實際上是顛沛流離,離鄉背井,躲避戰亂。一家老小拖兒帶女的,輾轉到了湖南地界,一路上,民國政府倒還是盡心竭力,供吃供喝的,對難民們悉心照料。可是,難民們象蝗蟲一般,鋪天蓋地,政府捉襟見肘,應接不暇。吃喝難以為續,日子就沒辦法過下去。

 

家鄉捎過話來,日本人除了強征暴斂,其他倒還相安無事。況且,鄉親們自有對付小鬼子的妙招,繳出去的麥子稻穀裏,大量攙雜沙子土灰,糊弄日本鬼子。民間如今還有‘你在糊日本鬼子’的說法,指責敷衍塞責的人和事。

 

一家老小轉了一個大圈,還是回到了老家。

 

江南興新四軍,小股部隊也流竄到了江北。為的是發動百姓,壯大人民武裝。叵耐那些一幹老百姓,覺悟太低,除了顧及那一幹兩稀的灶頭小日子,成天津津樂道攙泥沙‘糊日本鬼子’,耍小聰明,全沒把抗日救國大業放在心上。

 

抗日部隊,其實也不好同日本兵硬碰硬,這是戰略。可他們在戰術上,那是相當有一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崗樓裏四個日本兵腦袋搬了家。第二天,鬼子發現,屍首橫七豎八摞在溫家套村的大塘埂上。溫家套是個有幾千人口的大村落,地處巢湖東側,曆年風調雨順,盛產菱藕瓜果,是個遠近聞名魚米之鄉。因為富庶,群眾工作很難做,招兵買馬的局麵一直推展不開。把鬼子屍首放在溫家套,也是戰術上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組成部分。

 

日本人找著了屍體,就在溫家套!日本人血洗了溫家套,那天所有在家裏沒有外出的人,都給堵在門洞口槍殺掉。在地裏勞作的人,聽得槍聲大作,見得村子裏煙火頓起,顧命要緊,翻過巢湖圩埂,躲得遠遠的,保存了好多家血脈。村裏頭也有死裏逃生的。說起來同老姑奶奶的男人沾親帶故。那天他剛好鬧肚子上茅廁,聽到槍聲大作,雞飛狗跳,探出半個腦袋朝外一看,見得日本鬼子進村殺人放火,一急一怕,腿肚子發軟,一個‘吱溜’,就跌落進茅廁裏,屎克郎遇見打鳴的雞,伸頭縮頭都是屎,索性卷巴個身子,隈在茅廁裏大氣不出,還真就躲過了這一劫。

 

火還在燒,煙還沒滅,村裏村外四處見紅,血腥味逼人。死裏逃生的漢子瞅著惡貫滿盈的鬼子離了村,趁著天黑,踉踉蹌蹌的,跨過屋裏屋外的冤死鬼們,不敢哭,也來不及去哭,連正道也不敢走,挨著水稻棉花地,慌不擇路,貓著腰跑開三五裏地,瞅見田頭一個水塘,一頭竄進水裏,洗涮身上的蛆殼糞渣,也顧不得渾身上下的汙穢之氣,一路小顛跑,就來投奔老姑爺。

 

人還沒進門,撲麵的臭氣就嗆得老姑奶奶眼淚鼻子一大把。老姑爺為人沉穩厚道,忙叫家裏長工點亮一盞‘三沿燈’,也就是用洋油的那種風燈,招呼落難的表弟屋外說話。

 

話還沒開口,就大洋橋那兒的碉堡裏橫掃過來一梭子重機槍彈,先是打滅了姑爺手中的風燈,接著姑爺就應聲倒在地上,有氣無力的他,風燈還在手上,“我中槍了,日本鬼子……”姑爺話沒說完,就斷了氣。

 

渾身臭氣熏天的小表弟,堪堪就是命大。摸摸大表哥的鼻頭,冷冷地說了聲,“就是這盞風燈壞的事,招惹了鬼子。”轉身麵對著楞在門檻邊的姑奶奶,說了聲,“我這就去當兵!我要報仇!”夜色中,表弟氣昂昂地走了,帶著滿身的臭氣。在返身找部隊扛槍報仇的路上,細心的他,糾集起溫家套和附近村落好幾十號男丁,都是同日本鬼子有血海深仇的良民百姓,苦大仇深,一同參加了新四軍。表弟沒幾天就當上了連長,一路高升,做了將軍。這是後話。

 

溫家套人,用幾百號男男女女的鮮活的性命,喚醒了老百姓沉睡的抗日救亡的激情。從此,新四軍的隊伍,在江北發展壯大起來。

 

“燈鬧的鬼?人惹的鬼?千刀萬剮的鬼!鬼,鬼,都是鬼!”姑奶奶摟著剛會呀呀學語的大姑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整天哆哆囔囔就這麽幾句。

 

鄉親們說是中了魔靨,能使喚的法子試了個遍,全不見功效。自此落下個病根,整日裏嘴巴閑不住,張家山前李家屋後,前盤古後五帝,三裏窪有人三十歲過天花,五裏庵新媳婦過門五十天就尋短見。全都打她那張嘴巴裏播弄出來,小道消息,包打聽。反正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三皇五帝時候的事,自然是無法考證;至於那前村後店的趣聞軼事,人們也就姑且一聽,從來沒去當真。也是,有誰吃飽飯沒事幹,有那份閑心,專門跑個十兒八裏地的,去考證老姑奶奶的隨口胡捏。

 

老姑奶奶整天嘴巴裏哆哆囔囔閑不住。哆哆囔囔之中,她改嫁給了一個小本生意人;嗣後便生了她那寶貝獨子,嗣後又先後添了三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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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何一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土村藥師的評論:
看了您這幀配圖,就聯想起電影《春苗》,那是個如火如荼的年代。
謝謝您的鼓勵!!
欣賞您的配樂。
土村藥師 回複 悄悄話 喜歡你的文筆和這個係列,謝謝。等著看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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