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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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方 (河山人物之八) 二、失之東隅二丫頭無緣洞房夜(更定版)

(2009-01-26 19:07:53) 下一個

(河山人物之八)

 

一、送糧入庫難兄弟命喪黃泉路

德方,從今往後,當了村長,也就是後來的生產隊長,上了仕途。那年頭,可千萬別犯傻,不拿村小隊長當國家幹部看待。一直到人民公社解散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德方劉德方們,橫行鄉裏,魚肉百姓,欺男霸女,吃喝掱拿,上行下效,興風作浪,好事鮮有份,壞事全做絕。(見《河山人物之五》《毛仁芝》)

故事還得打那天下稻糧熟人間萬民饑,村村餓殍,路路陳屍的公元一九五九年前後說起。

德方父母親過世的早,自小就見他拖拉著麻臉的弟弟德圓,兄弟倆相依為命,四處乞討為生,有口幹的時弟弟搶著往自己小嘴巴裏扒拉,做哥哥的何嚐不餓的慌,但每回都還能多少讓著點自小得過天花落下滿臉麻子的苦命弟弟。

好心的鄰居萬家大舅母,眼看著孩子風裏來雨裏去飽一餐餓一頓的著實可憐,便把老大招呼過來,告訴他在劉家祠堂邊的水井旁,放一大一小兩口水缸,都裝滿井水,人們做飯時圖個方便,先在大缸裏淘米,再用小缸裏的清水淋涮一下。那年德方大概也就十五六歲,對萬大舅母的話言聽計從,剛好家裏以前是做過醬坊小本生意的,院子裏有幾口醬缸可以派上用場。

每天傍晚,他風雨無阻地倒去大缸裏的粉白色的淘米水,缸地下就積澱著一指深淺的碎米渣,撈將出來曬幹,攙上八角之類的佐料,焙幹之後再碾成粉,便是上好的渣麵粉,街麵上和鄉下人都愛買一包,回去做米粉肉米粉雞什麽的。兩兄弟又勤快手腳又利索,有事沒事就守著那淘米缸,遇上年邁手腳不太方便的左鄰右舍,哥倆忙不迭上去幫襯一把。老奶奶大媳婦們,看小哥倆機靈勤快,同時也可憐他們沒老子沒娘的,時不時故意就漂出一把兩把整米,故意幫幫他們。

說話間就到了土改合作化高級社大躍進人民公社,德方貧苦孤兒貧農成分,長的肥頭大耳人模狗樣,周吳鄭王的就當上了基幹民兵,有事沒事就扛起日本人的三八大蓋,日出日落的在外麵操練,麻子德圓本來就羸弱,個子也矮,力氣不夠,打水井裏提不上水來,淘米缸渣麵粉的生意攬不下來,隻好歇了。先是四處拾柴禾,後來便提溜個蔑編的糞筐拾狗屎,在鐵道上尾著客車屁股後頭跑,有時還真能拾到幾泡打火車上瀝下來的熱屎。

大辦食堂了,敞開肚皮吃飽喝足了,德圓一腳踩遢了那臭氣烘烘的蔑糞筐,有事沒事就在食堂轉悠,等著吃現成飯。一雙鶻突眼鍋前灶後睃過來睃過去,打探實在哪盆飯菜油水足肉片兒切的厚實。食堂師傅們看著他就煩,可又攆他不走,隻好支使他做些雜活兒,有時見他消極怠工,揚起油漬漬的手就往他腦殼上招呼,其實也不是較真揍他,純粹拿這半大的孩子尋個窮開心。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肚皮還沒放開吃上幾天飽飯,就鬧騰得倉底朝天,接下去就是鼓動基層放衛星放高產,然後政府便按放衛星的數字來征糧食,可憐祖祖輩輩種糧的老百姓,家裏一炊一粟都繳了公,連沾點兒鐵腥氣的鍋啊盆啊的都收去集中煉成鐵疙瘩。老天慈悲無災,政府歹毒結怨,轉眼間轟轟烈烈的世道就變成了殺人的軟刀子,‘千村霹靂人遺屎萬戶蕭索鬼唱歌’。人接二連三的餓死,可食堂硬撐大頭還得往下辦。

德方沒得力氣再去出操,分配給他的活兒是往稻草堆高田埂旁收拾餓死鬼的屍首,其實也就是拿張蘆席給一卷,用稻草繩綁個結實,兩人抬起往那個名叫庵窪的大坑裏一扔,拍拍手了事,上麵連黃土蓋都免了,那年月,誰還有那份力氣去往死人身上使。德圓仍賴在食堂幫襯,多少還能吃上幾口囫圇飯食。有時瞅個冷不丁的,順手捎帶幾快鍋巴什麽的給他哥哥填肚子。德方雖說肚子裏落了好處,可心裏頭總歸放心不下麻臉小兄弟。人前人後總是千萬叮嚀囑咐,生怕他人小糊塗膽子大,招惹上什麽事兒,自已吃虧挨打不算,十有八九得連累上他這個當哥哥的。

可是有一天到底出了事。

那天德方剛發送走兩個餓死鬼,照例拍拍手往衣袖裏一攏,勾腰斜肩的一副猥瑣相,饑腸轆轆滿麵菜色,雙腿走路發飄,不由自主的就往食堂跑。可還沒到食堂的門口,就聽見裏頭有人在發狠,大聲吆喝,鞭子抽動的呼呼作響,卻沒聽見挨打的人出自本能而發出的哀號聲。通常情況下,挨打的人總會使喚出渾身解數,大喊大叫,也就是俗話說的‘輕打重叫喚’,以避免多吃苦頭吃大苦頭。那年月,挨罵和挨打,就如同餓肚子啃樹皮一樣,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但是有一點,但凡挨打的一聲不吭,那就說明棍棒功夫已到火候,受刑罰的人差不離就在那鬼門關轉悠了。對這種人這也有個說法,叫‘悶聲大發財’。

那天德方眼皮老是跳個不停,聽老輩人說,眼皮跳,一隻眼主生財,一隻眼主惹禍,起先還在一個勁琢磨,是‘男左女右’呐,還是‘女左男右’,心中總想著平地裏蹦將出來一根胳膊粗的胡蘿卜,能讓他有滋有味的大嚼一頓。可今天德方心中發毛,總覺得有什麽不妙的事情要發生,便沒時間做那種青天白日胡蘿卜夢,三腳並做兩步一頭插進食堂大灶間。就見得自己可憐的麻臉小弟弟,身上血跡混著泥汙,卷縮在大水缸邊,有一聲沒一聲的抽噎著,有出氣無進氣的模樣,看光景就怕不行了。

“他是個小扒手,小偷,壞人!”說話狠聲狠氣的是陳大牙。

“膽子倒真不小!你瞧瞧,這麽一大塊鍋巴,轉眼間他就給拾掇進褲襠裏墊在屁股底下,”插話的是另一個女將,叫劉三糊塗,手中攥著一塊黃燦燦的又大又厚的鍋巴。

包龍圖當年前有王朝後有馬漢;嶽鵬舉是左有張保右有王橫,履新不久的大隊書記毛仁芝,剛剛心毒手辣害死了村長孫大舅,鳩占雀巢取而代之,就有那趨炎附勢讓豬油蒙了良心的一幹小人,為了那一粥一飯的好處,賣身投靠,心甘情願充當這女閻王的打手。

如今她旗下也網羅了兩員馬前卒,一個是陳大牙,另一個是劉三糊塗。陳大牙刁鑽潑辣,為人刻薄,心地歹毒,丈夫得了癆病,加上饑餓,也就成了一具活屍首,也就是文人們喜歡叨在口舌之上的所謂‘行屍走肉’,其實身上肉沒幾兩,鶻突一雙散神的大眼睛,如今是扳著手指頭數日子,就等著閻王來收屍了。若是本分人家的女人,此時便應該守在家裏,至少得裝模作樣先等男人斷了氣,給男人送了終,然後再到處張揚做些斷人香火挖人祖墳的齷齪事。可這個陳大牙硬是不守婦道,迫不及待跳將出來,尾在毛仁芝屁股後頭為非作歹興風作浪。

那個叫劉三糊塗的,倒是個本分人家出身,也算是個老實人,隻是說話做事不著調,肮髒邋遢,那一年在地裏鋤棉花,鋤著鋤著,就見打她的褲管裏掉下一大疊草紙,血糊喇雜的,想是那事兒來了匆匆忙忙塞進褲襠裏的。別人光顧著鋤地,沒事誰還會衝她褲管裏看,倒是她自個兒先感覺出來的,若是個省事的娘們,瞅著人家沒看見三下五除二給塞回去得了,天大的事也不過刨一鋤土給那邋遢玩意兒壓進地裏。可這個劉三糊塗,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用手給一把抓起,左瞧右看的,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就有那好事的男人,叫做子民的,樂滋滋的湊上前,邪邪的問她,

“你這是什麽呀,身上哪兒劃開了口子,破啦?”

鬧得一地裏的農民樂開了懷,手腳都亂了套,剛出土的棉花苗不知有多少遭了殃。反正也不是自家的莊稼

劉三糊塗就是家裏窮,自己肚皮又大,糊塗人自有糊塗本領,為了口吃的喝的,她就糊裏糊塗投靠了毛書記,心甘情願作了書記的打手。

王德方踉蹌幾步,顫巍巍的想抱起還在抽搐的小弟弟,一邊拿眼瞅著叉腰立在身子前麵前的兩個招搖惹事的女人,本待發作,可到嘴邊的髒話還是和著一口吐沫吞咽到肚子裏去,攥緊的拳頭慢慢放鬆開。他明白,眼前這兩混帳女人好打發,可她們身後的那個公鴨嗓門的大塊頭女人,那是萬萬招惹不得的。

食堂裏有個燒鍋的小孤兒,都叫他小山猴,實在看不過去,抖擻著一雙小瘦手,勾下腰想搭一把,德方滿肚子怨氣沒處發,一把推開小山猴,沉悶的哼出一聲,終於抄起那血肉模糊的小人兒,心疼頭暈眼花肚子餓,醉鬼般晃悠著身子,拖動著兩條長腿,走三步退兩步的,出了食堂的大門。好心腸的小山猴,一聲不吭的隨在身後,一直陪著他哥倆,瞅著四處沒人,忙不迭的搙起身上那件寬鬆破舊的家績布小褂子,打肚皮上抽出一大塊米飯鍋巴,焦黃焦黃的,還帶著山猴的體溫,手腳麻利的塞進德方的懷裏,然後才若無其事的吹著口哨,轉眼就沒了人影。小家夥真夠利索的。

那一大塊鍋巴,實打實救了小哥倆的性命!窮人家的孩子命大,本來也就是皮肉之苦,加上肚子裏空落,看上去蔫巴巴,如同那幹涸的青苗,隻消來點雨露,就能命回陽關,而小山猴偷來的那塊鍋巴,正是那活命的甘露,起死回生的靈丹。

可好景不長,還沒挨過三天,德圓也就湊合著能下地走動,就給發配去送公糧。遞話過來的還是小山猴,

“大隊裏剛收進來一批糧食,立馬要送交國庫,”山猴告訴德方。

“不是家家都刨地三尺了嗎,打哪兒還弄來糧食?”德方急性子,其實這並不關他什麽事。那時候,隊隊家家人人放衛星搞過關,誰不跟著起哄誰就是右傾就是白旗,就得拔你這個白旗。區裏公社裏養了一大幫根子紅苗兒壯的基幹民兵,一天管一斤大米兩斤山芋,專門使喚這號人充當打手殺手。多少個小隊長因為良心未泯,不願甘心為虎作倀,被活活打死折磨死,萬大舅便是好心的冤死鬼之一。

“聽說昨天在橋東村又拔了兩麵白旗!搜查出好幾籮稻穀,外加幾處用炭灰壓倉底下的幾擔種子糧,毛書記急著要送給政府,好保住她這麵紅旗。”

拔了兩麵白旗,也就是又送了兩條人命,為的就是要完成上麵強迫農民上繳的糧食,為的是讓那母老虎繼續騎在百姓頭上。幾籮稻穀,那能救活多少條人命,幾擔種子糧,那又能讓來年多少人活活餓死!

德方眼前也顧不得許多,他想去找毛書記,懇求她能讓自己代替身體羸弱的弟弟去出這趟苦差,可山猴連連搖手,

“有人匯報了,說你家德圓是慣偷,專挖社會主義牆角。這回非得讓他去。這時候你千萬不要充大頭,別連你也給搭上。”

‘匯報’就是打‘小報告’,爬寡婦牆頭揭死人棺材板的主兒慣會操持這一套。唐朝的武則天是此行當的開山鼻祖,一九四九年之後便得到發揚光大,在五七年、六六年前後,這一行當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田地。別看山猴小,可真是鬼靈精一個,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俗話說的好,棒槌靠在衙門口,三年也會操官腔。畢竟山猴成天同那些大大小小的混吃混喝的為非作歹的人民幹部們攪和在一處,耳染目睹的,幾句官腔,倒也操練的成了幾分氣候。

德方無可奈何,隻好聽命,盡管心中老不落忍,還是任他們把他那個病歪歪的小兄弟強拉硬拽的押走。可憐這一走,也就再也沒活著回來。

當天天剛擦黑,就聽得門前‘咣兒’一聲響,還以為是小兄弟回來了,滿心喜歡去開門,卻看見一隻小麻袋,口兒還紮得緊緊的。好不容易扯拉開來,就見到那滿頭的稀鬆的黃毛,那是他弟弟的腦袋。一雙小眼睛,半睜半眯著,嘴角朝一邊耷拉下去,掛著哈喇子,帶著一縷縷血絲。那模樣,幾分滑稽幾分冤屈幾分憤懣,仔細再端詳,卻還帶著幾分寬適和舒心,仿佛是打陰曹地府裏在給垂死掙命的哥哥遞個話兒,告訴他還是死了的好,一了百了,沒得操心和煩惱。這倒也是實話實說,‘生不如死’這句話,但凡遭受過那段年月曆練的人,定能深切體會其中三昧。

 

 

 

 

二、失之東隅二丫頭無緣洞房夜

 

人終究是一命嗚呼了,德方卻不敢哭,也沒有淚。他手心朝上平伸出雙手,十指骨節突出,如同鷹爪般猙獰可怖,再慢慢勾起指頭,骨節便咯咯作響。他攥成兩個拳頭,輪番在自己前胸捶打,嗓門處發出餓狼般陰騭慘厲的哀嚎。

他晃晃悠悠的摸到羅老大家,尋摸著能不能打探點什麽,順藤摸瓜查出害了他弟弟性命的凶手。羅姓在北街村是大姓,三姑娘四姨夫五叔六大爺的林林總總有百來號人口。那羅老大是羅姓家的長房,叫羅大牛,他家的二丫頭小二子,在一年多前,就許配給了王德方,人家就圖他身大力魁的,吃得苦能擔待,同時沒牽沒掛的,等於是個上門女婿。要不是這吞樹葉啃草皮的日子來得太早,而且一來就沒有個消停,他王德方同羅小二,興許早就圓了房。

“來了,進屋說話,”羅老大剛剛一大盆菜湯水落肚,正撫著豬圈的門檻放水,打老遠就看見熱氣騰騰一大片。說是豬圈,一直空了好幾年,人都顧不了死活,哪來的豬食喂豬。公社化風聲越吹越緊,社員家哪裏還準許飼養牲口。

“發送走德圓啦?”羅老大寬腰棉褲,左手拉開褲腰右手往肚子上一覆,瀟灑的打個折,再抽出棉線辨出的褲帶橫七豎八打個節,習慣性的用雙手在前襟上拍打拍打,有氣無力地跨過門檻,一屁股坐在堂屋裏迎麵的床上。

“送公糧的都有哪些人?有你們家人嗎?查查是誰使的壞,壞了我苦命的麻弟弟。”德方一整天沒吃喝,說話時氣短,吐字輕而且急,象個不曉事的婦道人家在發號施令,讓人聽著就不舒服,更別提羅老大他這個準丈人了。

“光宗倒是在場,”羅老頭挪一挪身子,屁股頭上光剩皮沒了肉,坐在床沿上咯得慌。

光宗是他大兒子,也就是羅二丫頭的大哥,德方將來的大舅子。高高的個頭,高顴骨翹嘴巴,皮膚黝黑,卻配上了滿口的白牙,一蔟齊個挨個的紮在粉紅色的牙幫兒上。為人斂聲斂氣的,從不大聲說話,而且每回說話之前,總是先露出滿口的白牙大咧咧一笑,活脫脫‘黑人頭’牙膏上的廣告照。由此得了個混名兒,就叫‘老牙膏’,久而久之,倒把他的大號兒給淡忘了。

“是誰下的狠手,活活打死了我弟弟?他前天剛挨了一頓打,全身上下都沒一塊整齊幹淨的地方!”德方一激動,慫身站將起來,仿佛立馬就能抓到真凶似的。

“德圓到底招惹了誰,又遭到一頓毒打,我查看了屍體,他最後是給人用腳踢死的,就一腳,準準的踢在胸口上。到底是什麽人?能對一個半大的孩子起這麽大的狠心!冤有頭債有主,我不能不替我兄弟出這口惡氣!”德方當過基幹民兵,又經常參加憶苦思甜大會,肚子裏新詞兒還真不老少。

“你就別招風惹雨的吧!就你那病秧子小德圓,瞅他那模樣還能熬過這個長冬天?早死遲死,總歸免不了一個死。人多手腳雜,誰都是真凶,誰也算不上是,法還不責眾呐。你能去找誰算這筆帳?再說了,就算你找得到真凶,又能把人家怎麽樣?”羅老頭又煩不勝煩的挪了挪屁股。歇了口氣,見德方似乎平靜了些,在用心思聽他勸解,便又咂巴咂巴幹裂的嘴唇,緊一句慢一句的說下去:

“再說了,就是上回那朱萬祥被人活活打死的事,你就沒有份?!聽說小德圓的死,到底還與朱萬祥在食堂被眾人亂棍打死有關係。也許你上回是跟什麽人結了仇啦,人家拿你兄弟出氣。天下事,一報還一報哇。再說了,眾嘴沒好言,眾手沒好拳,就你有能耐?挑得出到底是誰打死了德圓?嘿,如今這世……

讀過幾年私塾的老羅頭,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人心難測哇,這幾年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整天吃飽了沒事幹,你鬥我我揪你,上麵一直鼓動著老百姓相互整出人家不三不四的事兒,鬧得夫妻父子都能反目成仇,何況這女兒還沒嫁過門的毛腳女婿,不能不妨,不得不防哇!

“就是說,你家老大也參與了毒打我的小兄弟?”原來德方一直悶頭在思謀這件事。

“打住!”老頭幹咳一聲,接下去說道:“叫你不要在外麵惹是生非,那是為你好;你卻挑刺兒挑到自家兄弟頭上了。窩裏亂,你就這德行?!哼!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財大精神爽,人饑瞌睡多。那時辰,人們整天沒精打采的,倒哪兒都想睡一覺,好多人一睡下就再也沒爬起來,成了俗話說的‘路倒’。

德方在羅老頭那兒沒討到一句管用的話,反倒給他數落了一頓,心中好不沒趣。人一混沌,腦袋瓜就打不過彎來,就喜歡往死胡同裏琢磨,鐵定一門心思認定羅家的老牙膏參與打死了德圓兄弟,老羅頭卻不認帳,盡拿光屁股的瞎話兒糊弄他。自此就打心裏頭就與羅家結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

德方心事重重一路晃悠到街角,打孤寡老人羅三老頭門前經過,就見老人勾著腰在忙乎著什麽,聽見腳步響動,轉身朝他連連招手,德方左右前後四顧無人,想必是三老頭在同自己打招呼,便緊一步慢一步跨進門。

老人見他眼泡發紅,滿臉菜色,浮腫得厲害,輕輕歎了口氣,打手勢要他坐下,然後小心翼翼的打開床頭邊的一隻小瓦罐,伸出瘦骨嶙峋青筋爆突的手,抄起一撮米,悠悠的在手心裏顛了顛,又把手伸回罐裏,退回半撮米,這才慢慢轉過身來,揭開鍋蓋,將手中的米仔仔細細撒進沸水中,再拈起手邊的銅勺顫巍巍攪動著,再合上鍋蓋,動手將洗幹淨的蒲公英燈籠框之類的野菜切的絕細絕碎,順時針方向撒進鍋裏。整個動作纖細而縝密,不帶一絲一毫差錯和閃失。

羅老頭是無家無業的單身漢,住在一間不過十平米的破舊廂屋裏,白天就靠給鄉下人代寫家信,掙個五分一毛的,下午和晚上就得沒命的搖那老舊的紡車,帶人家紡棉花,紡一斤棉線,一般收四毛錢。好在老人是居民戶口,每天有幾兩米的商品糧,配上些野菜,日子也就這麽打發過來了。那年月,吃商品糧的,雖然是朝不保夕苟延殘喘,倒還沒經受到農民們那般的倒門絕戶的滅頂之災。

德方看著老頭,嘴巴裏不停的吞咽著,喉頭動彈的厲害。

“三爹,你孤寡一人的,我怎麽能……”嘴巴裏盡管這樣說著,還是迫不及待的接過老人顫巍巍的雙手遞過來的一碗菜粥,也不用筷子,也不在乎那剛起鍋的滾燙,順著碗沿邊吹邊旋轉著喝,也就是三五口的事,然後又很不好意思的瞧瞧老頭,勾起食指將碗裏刮個幹幹淨淨,吮吸的指頭‘吱吱’響。

羅老頭行三,輩分很搞,一般的小字輩們,當麵都恭恭敬敬叫一聲‘三爹’,盡管背後都直呼其名或者幹脆就叫他三老頭。有時候叫順了嘴,當麵也是‘三老頭’長‘三老頭’短的,老人也不在意,‘噢嗬嗬’幾下,以他那特別的朗聲一笑幫嘴巴不牢靠的年輕人解除了滿臉的尷尬。

‘噢嗬嗬,’三老頭又笑了,盡管聲音很輕,老人這幾年來一直這麽硬撐著,油也快耗幹了,哪還有力氣去大聲爽朗的笑。

“聽說了,你那弟弟。”老人說話有氣無力但字字清清楚楚。“就咱們這北街地麵兒上,這幾年一共走了多少人?”老人慢條斯理的問。

“不曉得,嚐怕有一百人吧,”德方小心翼翼的回答。‘嚐怕’是方言,意思是‘可能’,‘也許’,‘差不多’。

“因為沒得糧食吃而死的有多少呢?”三老頭說話字斟句酌,閉口不說‘餓死’二字。

“大部分是餓死的。”

“給糟死的,多嗎?”‘糟’是‘糟蹋’‘作踐’的意思,實際上是指被活活打死。

“萬大舅之前有幾個,前年加上去年的,嚐怕有近三十號人。”

“哦,我還以為就你們家德圓一個人呐。”羅三爹合上嘴巴,半天不再出聲,光拿眼看著骨瘦如柴的年輕人。

德方雖說書讀得不多,但為人機靈,腦筋轉動的快,當下就明白了老人的言下之意,雙腿一攏,倒金山拜玉柱給三爹磕了個響頭。

“別再把自個兒搭進去就好了!嗨,這年頭哇。”三老頭一邊說一邊坐到紡車後頭,那時候,哪來的棉花,也就是扯洗幹淨的老被絮,連扯帶拽的拉出很粗的線來,納鞋底什麽的,隻要還有一口氣,這日子總還得將就著過下去,穿鞋,那是免不了的。

剛剛落肚的一碗菜粥,那是老人生生打牙縫裏剔出來的,轉眼間就落到小肚子裏,出得門來就四下裏張望尋個方便的地方,碰巧就撞上了也騎在牆旮旯裏的子民。

“你知道嗎?無非有三種可能,”複原軍人子民是個遠近招臭名的小碎嘴,剛灌了一肚子菜水,晃蕩著小碎步打食堂拐角的巷子口走過來,瞅空兒四顧沒人,趕過來幫他分析,給他出餿主意。那時候的人,多少有幾分實在,有事無事,喜歡幫人家出謀劃策,顯擺自個兒幾分小聰明。自以為得意,其實多半是與他人火中取粟惹火燒身,事後才悔恨不迭,那時候便也於事無補了。

想當年子民在部隊也混了個排長幹幹,可就是為人浮躁,肚子裏識幾個字兜裏有幾文錢好燒包,在駐軍所在地招惹人家當地的黃花閨女,其實人家也無非是圖他有幾個小錢,根本沒朝談婚論嫁那方麵想,擱現在的行話,人家那是根本不愛他,逗他玩兒。可子民自有他的能耐,霸王硬上弓猴急爬上樹,弄得人家肚子大了,不依不繞的,鬧得風風雨雨沸沸揚揚,灰頭土臉給發落回老家,分配在糧站,倒是個人見眼紅豬見嘴拱的好工作,可還是老毛病,上管不住嘴巴下放任雞巴,三下五除二就把糧站站長的老婆哄進了房上了床。

事情本來也是可大可小的,原因是那戴綠帽子的男人雖然是捉奸在床,但是十分懼內,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悶起水缸蓋上瓢。可就有那一應好事的,把這出好戲連頭帶尾繪聲繪色告訴了子民的老婆。那老婆沒主見,由著人家攛掇,披頭散發跑到糧站放潑胡攪蠻纏,這種事兒,當時是‘不告不發’,如今是告也不發告也白告,因為我們提倡‘以德治人’‘和諧社會’。當事者家屬立馬挺韁要討個說法,紙包不住火,案子到底還是發了。頭尾沒混足兩年,就給他送進了班房。

班房裏管事兒的一翻他的檔案,打過內戰跨過鴨綠江,大小也不過就是個作風問題,不上綱不上線的,加上子民一張能把死人說回過氣來的碎嘴,哄的那牢頭屁顛顛樂不可支,關了幾個月,自做主張,也就把他給放了。糧站站長見他又打道回來,氣憤不過,操起人家送糧農民手中的扁擔,追在他後麵要揍他,人家那是打死也不再回收他,對於他,那是打死也不敢再回糧站,隻好一擼到底,回老家種地,同劉三糊塗們攪和在一處。子民那糊塗實心的老婆啥個說法也沒撈著,反倒讓男人丟了人見人愛的好油水工作,又舍不得離婚,後悔不迭。這是後話。

“三種可能,”見王德方不大答理他,子民輕手輕腳往近前跨了一小步。“第一,是毛仁芝使的壞,殺雞給猴看,立個下馬威,讓你從此不敢小瞧她,不敢跟她頂著幹;第二,好象是那死鬼朱萬祥的什麽人,借機打你個回馬槍,這就叫一報還一報,知道不?”

德方果然有興趣聽下去,伸手把子民拽往巷角李家祠堂的門臉兒裏,在子民的肩頭有氣無力的捅了一拳,那意思是鼓動子民接著說下去。

多少見過幾天世麵的子民,象德方這種掉檔遇難的落水狗見得多。別看他此刻搖尾乞憐,一副病貓模樣,可一旦上得岸得了勢,就會窮凶極惡撲打咬人,前回兒在食堂毒打朱萬祥,王德方為了那一勺菜湯,摻和著把人往死裏打,周圍的人都敢怒不敢言。這些,子民心中都有數,但他不想給點破。他思謀著耍一耍這條沒皮沒脊梁骨的孬蛋。

“聽說呀,”子民說話故意頓一頓,幹咳一聲,拿眼往四下裏一睃,“你家德圓又犯老毛病啦,瞅人不注意,盡往自己嘴巴裏塞生稻穀。嗨,苦命的孩子!也是餓急了,腮脖子裏腦門上全是稻穀,連鼻孔眼兒裏也嗆進了去,都嗆出血來。唉!”

“你聽說到底是誰最後下的狠手?”德方又氣又急再加上餓,許是連人也變得傻巴巴的了,把剛才羅三爹苦口婆心變著法兒告誡他的話兒全忘了,滿嘴跑牙翻過來倒過去也就會這麽一句話。

“別急,瞧我這不是在幫你分析嘛。”子民伸手在褲襠裏掏出家夥,對著那老式的大門就撒開來,熱氣騰騰的直晃眼。

我這兒還有第三點,這第三點嘛,你過來,我對你耳朵說。”

德方最看不慣子民這種拿秧作勢的派頭,可眼下他是六神無主,巴不得能有個人給他出個主意,明知道眼前這小子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卻也有法無法由著他幹折騰,拿自己開涮。

“去問你家大舅子!他一定知道是誰幹的!”

“問過,可人家嘴緊,什麽也不說!氣死我了!”

“那這事兒就有幾分明白了。他不說?對吧?那就說明這裏麵一定有名堂。肯定是他搗的鬼。”

“老牙膏?他其實也犯不著下這狠手呀!說到底,我們還是論親戚的呀。”德方其實並不糊塗,事情的關門過節他都一一盤算過。

子民收起懸掛在褲襠外的家夥,回過頭來,“這你還沒鬧明白?白活了二十好幾,就你!就你們家那幾間房子,你家德圓將來要是娶親,怎麽著也得分占一半。可現在呐?啊?他家二丫頭一嫁過來,這不獨門獨戶獨占啦!俗話說得好,拳頭往外打,胳膊肘往裏拐。話又說回來了,他為了二丫頭,也還不是為了你,對吧?啊?”

這句話也真夠損的,把個德方噎在門檻邊,半天沒回過氣來,臉上白一陣青一陣的,嘴巴上吹起了白沫。

“別急別急,教你一招。今天你先按兵不動,等明天下晚時分,你找個事由把二丫頭誆出來,霸王硬上弓把她給做了,還怕她不屁顛顛跟在你身前馬後,屎啊屁啊竹筒倒豆子實打實全數都倒給你。到那時,你占了理,又占了他的人,吹彈唱做打,這滿台的好戲,怕還不讓你一人全拿咯?!”

“做?……做什麽?拿什麽做?”德方眨巴著一雙大眼,困惑不解呆頭呆腦的孬慫樣兒。

“嗨,你怎麽就什麽也不明白?!少不更事,真是少不更事哇!”子民是替人家幹著急。那年月,是有那份心沒那份膽,就算有那份膽,也沒那份能耐,基本上是男人不能舉女人沒月事。夫子說了,‘食色性也。’其實也很明了的點破,先有食再有色,先吃飽肚子然後才能幹那事!其一,德方從來沒思謀過那事,完全是個楞頭青門外漢;其二,德方肚子裏是四壁皆空,自然色即是空,空便沒了色也。

子民是天罡地刹轉世,混世魔王脫胎,但凡下三路的爛汙邋遢事,沒他不會的。瞧,眼下他這不正在言傳身教,撮掇德方去做那陰損缺德爛門檻倒灶台的溴事。

那年月鄉下閉塞民風醇厚,人們凡事兒都還愛抓個古譜兒挑個舊理說話,開口閉口就是‘往常怎樣怎樣說的怎樣做的’,頂瞧不起的就是男女之間蠅營狗苟之類的齷齪事。甚至到了談婚論嫁地步的男女之間,也靠著‘男女受授不親’這根古弦兒,至少是麵子上大夥都是這樣。這種古樸敦實的風氣,一直綿延了幾千年,大概也就是前不幾年才基本上在中國這個古老的有著黃河文明傳統的東方國家絕了香火,隨著那浩浩湯湯汙汙染染的黃河水,東流一去不複返。

就連那些一向來就厚顏無恥男盜女娼的當權者們,也知道這種根深蒂固的道德民俗規範力量,深諳文明傳統的要詣,不僅口念心熟,經常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而且還舉一反三融會貫通,巧妙的運用在政治事務管理當中。

比方說,要對付某個政敵,或者是嫌某人有礙手腳,不去溝通交流,必然是搶先動手,將對方打倒在地。卻依然不甘心,就張羅一切能量去造謠惑眾,美其名‘大造革命輿論’。先指定你是反革命,罪大惡極,等等等等,老百姓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信不過你說的話,因為都讀過‘放羊的孩子’的故事,沒讀過的人也大抵都聽別人說過。不但不聽而且不信,更有甚者,對這類人,百姓們卻大都報有同情之心。領導們自有領導們的手段,不然他們憑什麽開口閉口就是‘教育廣大的群眾……’,既然能教育你,就是有身段,肚子裏有沒有學問不要緊,要緊的一是有大棒,二是會權謀,三是愛讀古書,曉得利用民俗道德的規範能力。比方說,某人是反革命,罪大惡極,人家不愛聽,別急,下頭還有話兒呐,加上‘生活作風敗壞,破壞他人家庭,亂搞男女關係,與有夫之婦、有婦之夫……’後麵的詞兒不說,幹脆給免了。若是果真要說,大多數情況之下是說不出所以然來的。但是,不說或者說不出也並不妨事,百姓們一如既往的厚道,自己厚道便拿定一門心思,覺得一世上人等都同他們一般厚道,不分青紅皂白也分不清青紅皂白,大張撻伐,群起而攻之,人多勢眾,光吐沫星兒也能幫你把對手淹死。瞧瞧,這就叫‘人們群眾的汪洋大海’!

 其實按年齡論起來,德方也是血氣方剛正當年的大小夥子,兒女之事也不能說一點兒都不懂。特別是年前撐開肚皮吃大鍋飯那陣子,他還親眼就瞧見過一回。

那次社裏剛宰了頭肥豬,德方嘴巴大肚皮鬆,特別愛挑吃那肥膘肉,狼吞虎咽一頓,又灌了一海碗生水,結果鬧肚子,上工時老往那南瓜嶝子上跑,方便過後覺得輕鬆不少,滿腦子裏還在思謀著晚飯時還得打白蘿卜燒肉裏再多挑它幾塊肥肉,好好過個癮解解饞。一邊想一邊腳下就帶個彎兒,繞過一個小方塘,蹲下來看那青蛙骨朵,也就是如今人們所說的蝌蚪,黑壓壓一片又一片的,其實無非是混混時間,消極怠工。就聽得身後的國營苗圃場那塊臭椿樹苗地裏,傳來緊一聲慢一陣的‘吭嗤吭嗤’很大的響動。不像牛吃草,難道是羊肯樹皮,也不對呀,羊再不濟也不會啃那臭氣熏天的椿樹皮。那……難道是人?人跑到這種蒼蠅蚊子都懶怠光顧的臭地方做什麽呀?德方不免好奇,躡手躡腳朝聲音傳來的地方靠近。

就見得地溝裏一上一下疊臥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都光著下半截身子,那男人‘吭嗤吭嗤’在上麵使狠勁,那女的在下麵發出浪聲浪氣酸溜溜的怪叫。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情不自禁往近前跨了兩步,原來是本村的軍屬寡婦施冬花,二十出頭的娘們,眉眼長的到還有幾分模樣,黝黑的皮膚,肥拖拖的大屁股頭。剛嫁過來時,老輩的都誇她,說是這小媳婦‘肯生養’,沒準能下五個八個崽的。那時候,說話辦事都興跟俄國老毛子靠,鼓動人家多生多養,爭做‘母親英雄’。男人家也姓王,同德方一個姓,三代單傳,得了這個吉利話兒,滿心喜歡,實指望能從此這婦人能添人添丁振興家門。

誰承想過門都幾年了,連個雞蛋都沒下出來,男人一氣,跑出去當兵,‘一人當兵全家光榮,一人當兵全隊//社光榮’,那個紅花紅標語,鬧騰得毫不相幹的人都滿臉喜慶,臉蛋上象貼了塊染紅的雞蛋皮。人家生兒子時都作興發散紅雞蛋的,冬花沒生下兒子,發不成紅雞蛋,帖上點紅標語,戴上朵大紅花,也是差強人意的好事情。可光榮榜上大紅顏色還沒褪盡,就得到上麵傳來的噩報,冬花男人真的就‘光榮’了,到底是怎麽死的,冬花也不認識字,說不清楚,也可能是那公函上沒十分說清。

冬花沒生養,又沒了男人,寡居在婆家,人家嫌她一張嘴吃閑飯,數落她克子克夫,挑個由頭一氣之下便給她掃地出門。二十幾的寡婦,也真是可憐。可惡的是,左鄰右舍的狗屁孩子們,從此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她‘屎冬瓜’,多半是受到婆家人的支使。

德方一眼就認出了下麵的冬花,可上麵下死命壓在冬瓜身上的男人到底是誰,總也瞧不清臉,一下子認不出,不免幹著急,喉頭裏毫無意識的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嘴巴也情不自禁地咂巴出響動來。擱現代話來講,那是這年輕人觸景生情,動了那不著道兒的邪門心思。

這一連串的響聲,驚動了地上如膠似漆癡癡迷迷的一對好人兒。那男人猛可的一抬頭,發現屁股邊上直棱棱的站著一個大小夥子,直勾勾的拿眼瞧著他,臉上頓時就由桃花紅轉變成死灰般的玫瑰白,本來也就半伏半臥的姿勢,也來不及起身,屁股往上一抬,右邊的膝蓋打冬瓜小肚子上一拖而過,雙膝攏在一處,什麽話也不說,衝著這不僅壞了人家好事而且太沒情致的德方沒命的隻顧磕頭,‘啪’的一聲響動,硬梆梆的樹根旁落下一隻又圓又亮的玻璃蛋兒。再仔細看那磕頭如搗蔥的風流男子漢,也就成了睜隻眼閉隻眼的獨眼龍。

德方貓腰拾起那隻玻璃假眼珠,在看看跪在地上的漢子,終於讓他對上了號。原來這家夥叫李扣才,其實小時候家裏窮,也沒起個大號,人人都叫他狗崽,直到後來當兵入伍成了革命軍人,也就順手糊弄個名兒,圖個諧音而已。就住在橋東,說是在朝鮮戰場上讓鬼子打瞎了一隻眼,二等殘廢,複原回家來,手不能提鍬挖土整地肩不能擔籮筐糞桶,人長得倒也還算標致,高條個頭兒,嗓門洪量,笑起來能掀動屋上瓦,鎮日裏也就是敲東家鍋蓋,蹭西屋灶台,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見施冬花年輕小寡婦一個,有事沒事就愛往跟前蹭,自稱同她死鬼男人是過命的好兄弟,同生死共患難的好戰友。無非是揩點桂花油,解決一下生理上的不時之需。這不,還真的就如了他的願,兩人到底合在了一處。

再扭頭看那地上的女人,依然是黑裏透紅桃花兒般的臉蛋兒,一點兒也不避諱,一點兒也不嫌肮髒,迷糊著一雙好看的眼睛,迷迷的就上上下下瞧著他德方。

德方順著她的眼睛,上上下下也在她身上一睃,就看見那他沒有妻室的男人本不該看到的地方,心中猛一個激靈,就覺得渾身血氣亂翻,腳底發飄嘴巴發幹身子中間那東西--,嗨,還是不說為好。年輕男女每每遇到這種事,容易犯糊塗。德方也是年輕人,自己是男人而躺在眼前的是女人,當然也就犯起了糊塗,正滿腦子心事想著依葫蘆畫瓢,學著也做一回那糊塗事,猛可的就聽得有腳步聲傳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顯然有好幾個人正朝他們這邊走過來。

趁小夥子一愣神,狗崽抄起地上的衣服,一把奪過捏在德方手上的玻璃假眼球,撩開一雙長腿就撒丫子溜了號。那利索勁兒,一點兒也不看不出是個二等殘廢。地大樹小但林子深,轉眼就沒了人影兒。

女人收斂起精神,拍拍屁股,褲子往上一拉,沒事人似的一扭屁股就走,還回過頭衝他有情有意的飛個搔人癢癢的壞笑。

自個兒不正經卻還老是喜歡教別人學壞的子民,見德方幹癟個苦瓜臉不言不語的,哪裏知道他正在回味著當年的那段豔遇,還一迭聲的給他鼓勁打氣,甚至動起手來推他,無非是想看看德方與羅家的笑話,給他那平淡而有忿忿不平的餓肚子的日子,添點兒樂趣。

德方似乎有了點兒頭緒,伸手推開子民,晃晃悠悠的轉身就走,卻也不回家,徑直折回原路,又來到羅老大的家,也不進大門,一個閃身,躡手躡腳就一頭鑽進了二丫頭的西廂房。

二丫頭住的地方說是廂房,其實也不過就是在靠灶間的窗沿兒下,用割碎的稻草麥秸杆兒和上水泥巴,壘起到膝蓋高低這麽一截兒,等它風吹日曬個三五日,接著再壘那麽一截兒,再等它個三五日,打中間立個小窗戶臉兒,接著再壘,有那麽個一人高低,順著老屋屋沿兒,架上多多少少幾十根玉米秸向日葵杆兒,拿自個家裏手工搓成的麻線繩子紮牢實,上麵鋪一張大大的蘆席,而後再厚厚的苫上麥秸。花錢不多,不管風吹雨打,總算有個窩兒,還真有點兒冬暖夏涼。老大的姑娘家。總不能老是同年長的哥哥嫂嫂們擠巴在一間房子了,也不好同上了年紀的一對老人擠在堂屋的板床上。鄉下人,窮日子窮將就窮打發,這也叫有法無法沒有辦法的辦法。

廂房裏一張用兩扇老式槽門搭起來的小床,床頭用土坯搭個架,上麵擺一隻顏色暗黑的小木箱。光看那箱子上銅鏽斑駁的老式銅鎖,就不難看出這隻木箱的年頭和來曆,說不定是羅老大的老娘當年的陪嫁妝。

二丫頭早早就睡下了。鄉下人向來就愛早睡早起,既省了糧食又省了燈油,說是‘早睡早起,省了柴禾省了米’。外國人搞什麽‘夏時製’,天長夜短的時候就把時鍾往前撥一個時辰,到秋分時節夜長天短,就再給撥回頭來。中國人好學,凡事求上進,也攙和著跟人家與時俱進,夏天也往前撥冬天也往後撥。可國家終究是大,有人愛撥有人又懶怠去撥,結果鬧騰的誤了飛機搭錯了火車,結果還是關起門來,一致決定就這‘夏時製’這碼子事兒,咱們不跟人家學了,吃喝拉撒睡還是依老章程為好。這號人,終究沒鬧明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自古以來就是咱的國寶,‘夏時製’的版權,是咱中國人的,外國人那是跟咱們偷學的,就跟馬可.笸籮打中國把比撒大餅的技術踅摸回意大利一樣。

此時此刻,可千萬不能在二丫頭跟前提大餅的事,那等於是在要她的小命。可不是嗎,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正是長身體愛打扮的年華,卻整天吃那些‘小秋收’棉花葉糰子充饑,說起來都讓人寒磣,當年標標致致風風火火的大姑娘,眼下連上茅廁都得提溜個小棍棒,得用那不起眼的小道具掏出滯留在腸子裏的那些黑鐵一般硬氣的糰子來。

小村小鎮小家小戶的,說不上什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一是那時候風氣還算正,不象現在住家裏外得裝三道門,窗戶上也釘鐵柵欄,為了好看,全用不鏽鋼,大太陽下直晃人眼。再者,那時節,其實也沒什麽好偷好拿的,就算有幾件老古董式的破舊家具,倘開門讓你去拿,諒你也沒那份力氣搬弄得動彈。好些人家為了挨過大冬天,抄起斧頭想劈屋裏的立櫃,好拾掇幾片劈柴生個火取暖,斧頭提溜到半道兒上,就沒得力氣再也舉不上去,隻好狠狠的輕聲長歎一聲作罷。這樣倒也因禍得福,保全了一件大家具,日後重新將外麵油漆一兩遍,裏頭襯貼幾張舊報紙,娶媳婦嫁女兒時恰恰派上了用場。

二丫頭雖說是待嫁的大姑娘,也就是古書上說的‘二八姝麗’之年齡,也一般‘在鄉隨俗’,一扇破敗的小耳門,從來不關,也就是半開半掩者。誰都可以隨手推門而入,進屋要敲門?沒那話兒!鄉下人管那叫‘脫褲子放屁――多費事’,相當俏皮的一句歇後語。

德方用左膝蓋一拱就進了二丫頭的房,也不說話,悶聲大發財倒頭就往姑娘的被窩裏鑽,二丫頭嚇得差點沒背過氣去,稍稍一緩神,張嘴就要叫喊,小夥子有備而來,早料到有這麽一出,手腳麻利的捂住姑娘的嘴,搗騰出另一隻手,就要褪人家姑娘身上的衣裳。兩人互相掙紮互不相讓,本來就沒什麽力氣,又這麽短兵相接不依不饒的激烈交手,片刻功夫就都累得氣喘籲籲,渾身發軟,不約而同的停將下來好喘口氣。都瞪大眼睛瞧著對方,說不上是生氣,也看不出有什麽激動的跡象,就那麽相互對視著,不停喘大氣,嘴巴裏的青菜榆樹皮的味兒,全噴在對方的臉上。對視了好一陣子,相互又傻乎乎的咧開嘴笑將起來,情不自禁的都鬆開手臂,卻又立馬合在一處,有氣無力的摟合在一起。

就那種場麵,該發生的事就該發生了。小夥子折過身子就壓在姑娘身上,可身體還沒落實,就被姑娘下死勁一推,差點兒沒一跤摔到床下。正準備翻臉,卻見姑娘不好意思展顏一笑,一麵用手指指腿襠上麵,一麵側身下得床來。

“轉過臉去,就你!”二丫頭在家裏是獨女,雖然說不上嬌生慣養,但平時自慣自個兒,說話辦事的總會使份小性兒討人家強的,對準男人德方也一貫如此,特別是眼下的場合,出自姑娘家的本能,也該她這麽嬌聲發號施令一回。

小夥子悻悻的轉過頭,就聽見‘嘩啦啦’糞桶灌水聲,聞見撲鼻的一股尿臊味。原來是姑娘肚子裏水太多,招架不住渾身排骨的小夥子猛可的這麽一壓,迫不及待就要坐桶子行方便。

待到德方轉過身的時候,姑娘已經鑽回被窩裏,拿眼撲閃不定的瞧著他。德方要做的事情,二丫頭心知肚明,一方麵是但凡人都有靈性,特別是兒女方麵的事,一般不需要他人點撥,都能無師自通,更何況丫頭家裏就有現成的師傅式的人物,那就是她那長兄老牙膏和他的童養媳婦光鳳,兩人雖沒有言傳,但切切實實事做到了身體力行的身教的。而且還不止一次。

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家裏養個大貓,是丫頭老奶奶的命根子活寶,那畜生也通人性,仗著老人的寵愛,拉屎撒尿到處作髒,全家人都拿它無法。平時它吃飽喝足,除了同老人一道眯和眼打瞌睡,就是到柴禾房裏排泄髒物,那個臭!二丫頭當仁不讓的就成了清潔工,用把小鐵鏟打大糠堆裏跳出雞蛋大小的貓屎,捏著鼻子給扔到屋外的茅廁裏。說起來也怪,剛開始鬧饑荒,年老體弱的老太婆經受不住,率先一蹬腿咽了氣,而那隻品行孤拐的貓,就從此沒了蹤影,想必成了什麽人的盤中餐。

話說回來,那天丫頭一如既往捏著鼻子去挑貓屎,卻意外發現灶間小石頭凳子上一小灘白乎乎的粘狀物體,湊鼻子上一聞,稍稍帶點兒腥臊味,不象是貓兒排出的髒東西,那會是…… 不免就動了好奇心,隔三差五的就往灶間鑽,而且一改平時風風火火大大咧咧的行止作態,躡手躡腳還貓個腰。滿腦門子半大孩子的小心思,一心要尋出個什麽來好滿足一下姑娘家的好奇心。

那天也合該有戲。本來丫頭一路小唱著跑回家裏,抄起個小板凳說是要去大操場看小倒戲。那是巢湖一帶的民間戲曲,又叫‘搗七戲’,‘小搗戲’,用當地方言演唱,調門比較單調,介乎於安慶的黃梅戲和鳳陽的花鼓戲之間,說唱的內容無非是鄉間打豬草拾牛糞之類的瑣事,再加上一些小媳婦偷漢子大姑娘挑女婿小夥子爬人家姑娘牆頭之類的葷黃段子,後來進了合肥城,換湯不換藥的搖身一變,改叫做‘廬劇’,還出了個丁姓的紅角兒。如今大概也就消聲匿跡斷了香火絕了種了。姑娘本該和奶奶他們去看戲,誰知她半道兒上改了主意,說是有急事得回家,奶奶們隻好由著她去,好歹露天演出不費門票,多個人少個人無所謂。

老牙膏看看家裏沒了閑雜人等,就過來招呼還仍然是童養媳的女人光鳳,女人忙著燒開水燙豬食,貓著腰正在往灶間添柴禾,小夥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好年華,是隻嚐過腥的饞貓,迫不及待一個聳身就將女人壓在那光滑的石條凳上。丫頭恰恰這時候躡手躡腳進了門,見狀屏聲靜氣窩在牆旮旯裏,將那一出好戲一幕不落全數看個正著。

丫頭臉上彤紅手心潮濕嘴唇發幹,全然沒有一絲偷窺人家隱私的愧疚和大姑娘與身俱來的羞恥心,反而覺得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仿佛發現了人家的藏藏掖掖天大的秘密,又仿佛自個兒明白了一件天大的做人的訣竅,自己一直心往神追的老想弄個明白卻總也沒弄明白。

就見那童養媳光鳳百般矯情,浪聲浪氣的,二丫頭怎麽也鬧不明白,平日裏悶頭悶腦連見人說話都帶幾分紅臉的女人,躺倒在石板條上就活脫脫變了個人似的。提起這還沒正兒八經給哥哥收進房的嫂子,丫頭就一肚子氣。先前她倆在一起,無話不說,就像親姐妹似的,但凡吃的用的,年長幾歲的嫂子都讓著搶人風頭的小姑子,遇到丫頭急皮赤臉的,總是賠個笑臉讓著她。可就是這近兩三年,高級社人民公社接二連三的鬧騰,童養媳好象成了出人頭地的資本,就見她辦事說話風風火火的,同以前壓根兒就換了個人。不僅學會了頂撞老人,就連她這個一向親如姐妹的小姑子,也一反常態有事沒事就吹胡子瞪眼的,好象入了社,婦女地位大提高,她光鳳立地提升了三級,好象其他人等,都成了她的下飯小菜似的。丫頭一股子氣,憋得別提有多難受。今天總算有了出這口惡氣的由頭。

“嗨,豬怎麽打圈裏跑到灶間來啦!”她故意大聲嚷嚷著,一隻手死勁的晃蕩著門板,裝作是剛進門的模樣。話剛落音自個兒就先捂住嘴巴竊笑不已。可不,說是豬打豬圈裏拱到灶間,這不連她哥哥一塊給罵了。

一想到哥哥嫂嫂麵紅耳赤站在她麵前忙不迭係褲子的場景,二丫頭就情不自禁‘噗哧’笑出聲來,那份樂趣,雖然時隔幾年了,仍然記憶猶新,仿佛就在眼前晃悠。

德方見姑娘瞧著他‘噗哧’笑將起來,立馬來了精神,翻身又要霸王硬上弓。姑娘一是沒了力氣再同他折騰,再者心想反正早遲也是他的人,早遲也會有這麽回事,就象她哥哥嫂嫂蹭灶間石板條那樣。心中這般想著,還真的就動了點情緒,半推半就著就豁了出去。衣服也讓他扒開了,身子也給他死死的壓住了,可是老半天啥動靜也沒有,直覺得讓他那身硬骨頭恪得慌,身子一側,順手一推,就把他送到了床邊,起先還拿眼上上下下瞧著他發愣,然後沒情沒趣的側過臉,嗚嗚咽咽手捂著臉抽泣起來。

“我餓了,也沒什麽,就是提不起來,就是提……”小夥子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急得滿臉彤紅。

“你別說了!啥事哇,你這?”丫頭覺得太受委屈,可也不好再說什麽。“你還不給我快走!丟人現眼的!”伸腳就朝小夥子肚子上踢。

德方一弓身子躲讓,床板太窄,‘撲通’一聲就跌到地上,所幸床不高,沒傷著。

姑娘賭氣,也不抬頭瞧他,一個勁催他快走。

德方賴在地上不起來,開口說道,“要我走容易,你告訴我,是誰送了我家德圓的性命?”

“我怎麽曉得?”

“你家哥哥在場,他能不跟你說?”

“那你怎麽不去問我哥哥?跑到我這兒來耍賴皮!哼,虧你還是個男子漢!”一麵說一麵抬起頭來,拿眼睃他那腿襠的地方。

德方給看得臉上發毛,一屁股坐將起來,“連你大大都山前屋後胡扯一通,你哥還能告訴我實話?”當地人方言稱父親為‘大大’,前一個‘大’念陰平,後一個‘大’讀陽平,擱現在小學老師的說法,那就是先‘一聲’後‘二聲’。

“你怎麽不去找毛書記?問問她打死人的到底是哪個?沒一點能耐,光會找自家人茬兒,真不要臉!”二丫頭脾氣倔,說話不打彎兒,有時候一句話能噎得人老半天回不過氣兒來。

德方什麽也沒得著,拍拍屁股悻悻的溜走了。覺得自已真是委屈,出這麽大的事兒,誰也不跟他貼心說句話兒,就連早晚就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也跟他橫豎過不去,真他媽的……德方開口就又要罵娘,話到嘴巴又急忙收住,仔細一想,就今兒這事兒,還真是自己做的不是,那不男不女的玩意兒,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真他媽的愧對祖先羞煞人氣煞人。

那時候的德方,饑寒交迫,孤苦伶仃,投親無門,求助無路,一路唉聲歎氣,哭喪著臉,心裏頭還曉得作出反省,恨自己沒推拿,連個男人的事都做不成,覺得十分對不起人家黃花姑娘,私地裏發一聲狠,立誓一定要報答這個以身相許的二丫頭。

開春時節德方上了開挖電灌站河道的工地上,得知二丫頭餓得快不行了,午飯也沒顧上吃,將分發的兩個‘小秋收’糰子揣進懷裏,慌不擇路趕回來,就一大瓢涼水,硬給丫頭灌到肚子裏,生生把她打鬼門關給拽了回來。算是他的一份回報。就為這,遭到大牙他們一頓臭打,差點自個兒一條小命給搭了進去。在故事《毛仁芝》裏,有一段詳細的描述。

六零年春夏之間,死人集中,到了冬天,該死的都差不多上閻王爺那兒報了到。德方也是奄奄一息的,瞧人眼睛都發綠,兩腿腫得抬不動,上麵都裂開一道道口子,直淌黃水。那天照樣去食堂領那一大瓢菜水,也顧不上燙嗓子,抬起頭直著喉頭就灌下了肚,咂巴著嘴,意猶未盡,一雙綠眼毫無目的的四下裏張望,就見董家四房的,剛領了兩份菜水,一份是她自己的,另一份是給兒子大毛的,可她也是沒等轉出食堂拐彎的巷口,就盆底朝天將兩份全灌下自己的肚子裏。

德方反正沒事,閑著也是閑著,一連就盯了三天,一連三天都是這樣,董老四家的喝完盆裏的菜水,伸長舌頭將盆沿兒舌頭能夠著的一到兩寸邊沿上舔得油光水磨似的,然後又勾起右手食指,接著舌頭舔過的沿兒仔仔細細一路往進深處刮,刮出一到兩寸,把食指擱進嘴巴裏吮吸幾下,然後接著往下刮接著擱嘴巴裏吮,嘴巴咂巴的‘叭叭’響,象是如今小孩子品嚐那色香味型都超現代化的棒棒糖。

還有一對綠眼也同德方的一般好奇,子民先是發現德方在盯梢,便順著他的目光,自然也就同樣看出不對勁的地方。兩人都心領神會的,因為董四房的有前科,她男人董老四,開春時死在家裏,那女人也曉得什麽叫密不發喪,悶聲大發財,硬是冒領了三月的菜水,一直到隔壁的萬大舅母,招架不住撲鼻的腐屍臭,前後左右一查詢,這才給露了餡。大夥兒為這事,一丁點兒也沒難為她,還都直誇她為人心腸好,實在厚道,生生讓那死鬼男人爛了臭了在床上,沒把他剮了吞下肚去。那年月,吃人的事多了去了。

男人腿腳到底快一些,同時他們倆也沒那隻大瓦盆好舔的,趕在四房的先推開了她家的房門。裏麵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好歹曉得床的位置,就著黑摸過去,就在床裏頭的蚊帳下,發現一個裹的緊緊的包袱,拖到門外打開一看,可不正是那寶貝兒子大毛,大睜著眼,那是死不瞑目,大張著嘴巴,那是嘴裏頭填滿了打床被子裏扯拽來的棉絮,同時人瘦的脫了形,嘴唇沒辦法包住牙。再往下摸,就發現死鬼大毛的肚子漲大得象個肥枕頭,肚皮泛銀灰色,水晶晶亮汪汪的,肚臍眼爆突,四周青紫,象一隻半大的癩蛤蟆趴在肚子上,肚子裏裝得全是餓極了吞下去的被絮。可憐死鬼大毛的媽媽,為了這麽一口菜水,生生把半大的兒子鎖在房子裏,讓他活活吞被絮而死,然後自己卻若無其事似的繼續冒領那本該屬於兒子的一份菜水。董老四老婆的行為,倒是從另外一種角度注解了 ‘易子相食’ 這句古話。

德方和子民,因為揭發壞人壞事有功勞,大會口頭表演,連續三天獎發兩大勺菜水,外加一個‘小秋收’山芋藤攪和山芋葉合成的糰子。

後來搞‘麵上社教’查‘四清’‘四不清’,大搞‘階級鬥爭’,深挖‘階級敵人’ 提倡‘憶苦思甜’,就叫董四寡婦上台作報告,訴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董四寡婦雖然不識字沒文化,但是好學,就從廣播喇叭裏剽學來一些新名詞,說起來慢條斯理有腔有調的,而且一上台,就又擤鼻子又抹淚的,賴在台上死活不肯下來,反正都是記工分,上台就是十分工,因而有事沒事就四處張羅著要去做報告:

“同誌們啦,貧下中農們啦,領導同誌們啦,你們瞧呀,就那萬惡的舊社會呀,我家三個人,就活活餓死了兩個呀!我那大毛哇,”

聽聽,她還一唱三詠歎的,句句行行都壓住韻腳。

“大毛要是還活著,就――就,就同羅書記的老二一樣大小了。哇-哇!”一個勁沒命的哭。

那公社羅書記剛打外地調過來,人生地不熟的,人家拿她死鬼兒子同他獨種少爺作比方,一點兒不帶忌諱,一點兒不生氣,反倒覺得甫一到任就抓住了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典型,好不興奮,立馬情不自禁站將起來,帶頭領著農民呼喊口號: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血債要用血來償!”

那時候德方已經升了小隊長,沒命的對書記使眼神,可是丁點兒不起作用,正在興頭上的書記,哪裏還顧得了許多,台下的社員們,大忙季節搞鬥爭不用下地就給記工分,起著哄瞧熱鬧,搞的不可開交,誰都下不了台。

這些,都是後話。反正,發送走了董大毛之後,上麵好象鬆動了許多,搜刮的寒風沒那麽緊了,基幹民兵們沒了一天一斤糧的補貼,都作了鳥獸散。斷他們的糧食,其實也就是要攆這幫人滾蛋。這群烏合之眾,大都是公社大隊幹部的五親六眷,平時仗著幹部的勢力,橫行鄉裏為非作歹,雖說是上行下效,大多也是出自求生的本能,但也是怨聲載道民憤極大。人們雖然還是苦,但到底能輕鬆的舒一口氣,到六一年夏糧上場時,路倒死人關門絕戶的事基本也就消停了下來。

河南的吳芝圃四川的李井泉為了討好主子邀功請賞,慘死在他們治下的百姓超過千萬計。安徽死人也是重災區,四九年以來就一直是省委書記的曾希聖,怎麽說也難辭其咎,外加上天地良心發現,率先搞起了責任田,一時間上上下下風風火火。人們終於能稀的幹的填飽自己的肚皮,臉上的菜色頓時就褪去七八分。

德方自打那回為度活二丫頭一條小命從水利工地上偷跑回來,遭到仁芝書記的蝦兵蟹將們好一頓痛打,仁芝畢竟是婦道人家,生死之交的坎勁兒上放了他一馬,還讓他飽飽嚐了一頓豬油泡鍋巴。那熱氣騰騰的開水,擱上一大勺豬板油,上麵漂著紫醬色小碎片油渣,再撮上幾顆小蔥末,泡上巴掌大黃亮亮的糯米鍋巴,那個酥脆,那個油香,如今的‘滋啦鍋巴’保定沒有當年的那份味兒。

“好好吃,慢慢吃,別忙!別噎了嗓子!”仁芝好象也嗅出了大氣候,為人做事變得低調幾分,隨和了許多,一邊說一般扭著肥大的屁股挨著瘦猴般的年輕人坐下。

“一輩子沒吃過這麽香的飯,”德方也是說大實話,嘴巴裏填的滿滿的,額頭青筋爆起老高,“毛書記,以後你有什麽事,就對我說,我,我,……”嘴巴裏填的太多,說話口齒不清,但他那意思,毛書記是明白不過的。堂堂五尺男子漢,經受不住一頓飽打外加一頓飽飯,全忘了做人的根本,也全忘了,斜坐在身邊的女人,正是害死他兄弟的惡魔。

為了活命,向來自以為桀驁不馴的王德方,低聲下氣,收斂起一身的毛躁脾氣,自此便也就學了乖,委委索索的跟著毛書記屁股後頭顛。先是作個小跟班的,然後成了衝鋒陷陣的打手。壓根兒把麻臉弟弟德圓的冤死,忘得一幹二淨。仁芝看在眼裏,中意在心頭。

小碎嘴子民,仗著見過世麵,有事無事還愛耍他那小聰明,搬弄是是非非,惹得書記眉頭皺成了結。德方看在眼裏記在心頭。

“昨天毛書記又到區上了,提溜了一大桶豬板油,一大洋麵口袋糯米鍋巴,還不是送給那個猴巴筋區委書記!真是老母豬上欄――倒貼。”子民一直拿德方當戰友當生死弟兄,瞅著沒外人,私下裏把貼心窩的話兒對德方講,其實也是希望借德方的口把這一攤子見不得人的邋遢事給穿開來,至少可以出出一口惡氣。

千百年來,荘戶人家一般圈養一到幾頭母豬,好下豬崽賣錢,一年內就有三頭兩回的,趕著母豬到專門飼養種豬的地方配種,俗話就叫‘上欄’,配上種的,母豬就不再發情,安心耐性的呆在豬圈裏過那妊娠期的好日子。母豬的主人就得付給公豬的主人兩塊錢。這就是所謂的‘老母豬上欄’,豬的主人得為母豬的風流事倒貼賠錢。如果沒配上種,母豬肯定會不依不饒,鬧騰得天地鬼神不安,種豬的主人,免費再代為接種。這是相當原始的‘產品三包’――包配種包孕崽包產崽。

第二天,子民照舊捧個大瓦罐去領菜水,剛進得食堂二門,就被人兜頭一擀麵杖,一年到頭沒吃過飽飯的人,本來就頭輕腳重,這一杖敲得他眼冒金花,天旋地轉,立腳不穩,下意識的就伸手去扶門框,好支撐個平衡。門框還沒來得及扶著,肚子上就又挨了一板腳,就再也拿捏不住陣腳,雙手朝天一揚,瓦罐脫手而出,砸在隨他身後的二丫頭肩膀上,‘啪’的一聲脆響,在天井的石板條上摔得粉身碎骨,子民的身子隨後就一個仰八叉跌到在碎瓦罐上。

子民到底在部隊受過組織多年培養,練過‘手眼身法步’之類,若不是肚子太鬧饑荒,同時又遭對手打了個措手不及,三拳兩腳的猴拳馬步功夫還是能應付幾招的。饒是眼前明顯占了下風,一敗塗地,還是一個鷂子翻身,搖搖晃晃暈暈糊糊的站立了起來,伸手抹去鼻頭的血跡,一步跨進了門,操起拳頭就要回擊。

“你能耐還真不小哇!”又是陳大牙,左手叉在腰間,右手握著擀麵杖,悠然自得輕鬆如意的晃悠著,滿臉的瞧不起,根本就沒把他這當年的最可愛的人放在眼裏。若是退回三五年,子民他豈能受了這騷臭娘們這份窩囊氣!正是應了那句古話,‘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又伸手抹抹臉,鼻涕鼻血和著眼淚一起抹。

“你!你憑什麽又動手打人?”人慫嘴厲害,明明知道眼前的陣勢敵強我弱,不能強攻隻能智取,卻偏偏咽不下這口鳥氣。

“再嘴硬。把你吊起來打!”三糊塗悠悠的打後頭走過來,悠悠的說道。“看你今後還滿嘴裏跑舌頭!”

子民還想分辨,鼻涕粘和著一縷鮮血又掛在嘴唇沿兒上,鬧的人癢癢的,下意識脖子這麽一揚,頭一扭,剛好就一眼看見德方立在灶台後邊,側著身子,正低頭狼吞虎咽般的吃著豬油鍋巴。子民深深歎了口氣,頓時明白自己成了被痛打的落水狗的原因所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狗娘養的王德方,你他媽的放老子的壞水。瞧瞧老子總有一天會來收拾你!

其實他也不過就是擱在肚子裏發個狠罷了。德方因為四處打小報告,死心塌地投靠毛書記,沒幾天就宣布當了小隊付,給仁芝當幫手。那陣勢,抬頭就能壓得你喘氣,哪裏還能容得子民之流反水搞階級報複。其實子民那回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因為上頭有了風聲,事情恐怕有大變,對領導幹部們大為不利,仁芝書記背鑼挎鼓的忙著跑區裏送禮,主要是探一探區委書記的口風,同時當然也希望那個猴巴筋書記在有什麽風吹草動時候能有份照應。若是還在三五個月前,就擱子民那張臭嘴,滿嘴放臭屁,搬弄是非,挑撥離間,侮辱領導,拉攏群眾,造謠惑眾,早怕就給打個靈魂出殼拖進庵窪亂葬崗了。

丫頭為人熱腸古道的,雖然好沒由頭的給大瓦罐砸了一下,骨頭酸痛,但還是幫忙上前勸架,連推帶搡的將子民拉了出去,眼睛一瞥,當然也就看到德方躲閃在灶台後麵狼吞虎咽吃私份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卻也不好發作,隻是幹巴巴吞咽了幾下,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似的。

秋收的時分,丫頭身上發生了兩間事。一直在陰曹地府門檻邊上轉悠,女人的生理特征全完了。先是沒了前胸,一對奶子幹癟的還不如男人的,屁股上的肥膘一褪二三五,大腿變得象幹巴田雞,小腿上胳膊上脫了型,也就落下了一副骨頭架子。作為女人象征的月事,早就絕了痕跡,成了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陰陽人。老沒來紅,算算頭尾有三年了。

這天正吃完晚飯,是蕎麥麵攙山芋麵攙小麥麵做的麵疙瘩,先用棉籽油爆炒南瓜片,然後放水燒個滾開,再將三合麵糊糊在大鐵鍋上沿圈一層,灶裏旺火一烤,麵皮立馬變黃,用鐵鏟邊切邊鏟,全部落進開水裏,盛進碗裏時撒幾顆青蔥花,那真是叫個香。這種飯食,要是擱在今天,那是能買好價錢搶座的‘綠色食品’。能吃上一口這種南瓜麵湯疙瘩,說明上麵放緩了搜刮農民糧食的烈度,也就是說農民多少有了點活命的口糧,同時,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大辦食堂運動,隨著頭麵人物之間的內訌而偃旗息鼓,老百姓們終於能夠回到自己家裏的灶台前,鹹的淡的文火急火燒煮自己的飯食。

自打人類刀耕火種的年代起,人們就自勞自作自耕自織自炊自飲,千百年來古今中外一直如此。有誰能料到,心血來潮別出心裁的大躍進人民公社,繼之是三年大食堂,剝奪了農民們這份最為基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空間,與此同時,政府強取豪奪橫征暴斂,不遺餘力地搜刮民脂民膏,人世間數千萬百姓,相繼成了屈死鬼冤死鬼餓死鬼。

農民們終於有點吃的了,饑荒正在悄悄的慢慢退去。

二丫頭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就那大海碗,一口氣就吃了三大碗,肚子撐得圓圓的,渾身舒泰,覺得骨節都在‘咯咯’作響,身上熱呼呼的。突然,覺得褲襠裏一陣熱急,忙不迭衝進茅廁裏,還沒來得及蹲下,就發現突如其來的就有了紅,還真讓丫頭嚇了一大跳,“媽!蹲在茅廁裏張口就叫,情急之下沒明白可憐的老媽媽早在兩年前就上了西天。這是頭一件好事。

第二件事兒,就是搞責任田包產到戶,公社大隊都要求選派優秀分子到縣裏辦培訓學習班,聽報告,學文件,領會上頭精神,好把精神不左不右的貫徹到底。羅家在村裏是大戶,怎麽的也得顧及那百十來號人口。況且,德方如今又成了付小隊長,大小也是個幹部,前後左右一平衡,就選派了二丫頭去參加,因為丫頭至少還念了個初小文化程度,又勤快上進,相信她一定能夠把學習班的政策精神帶回來的。

縣城就是巢縣,離我們故事的發生地也就二十五公裏。坐淮南鐵路的火車往東南方向,過烔河上的洋橋,以及洋橋邊上鳥瞰著烔河和河邊小鎮的鬼子留下來的半截炮樓,當地人都叫它碉堡,五毛錢、一個小時的功夫也就到了巢縣。(關於巢縣的故事,敬請參見《河山人物之四》《明濤先生》)

到縣城出差,那是萬分叫人眼紅的官差,其一,出差的人不用下地幹活,穩拿十分工分;其二,每天補助四毛錢外加半斤糧票;其三,可以大飽眼福看看城裏人的花花世界,自個兒也許還能打那四毛錢裏攢下幾個,給自己扯上一件蘇聯大花布襯衫。

嫂子光鳳給蒸了十好幾個山芋蕎麥攙麥麵的饅頭,羅老大趁沒人注意打雞窩裏掏出四隻熱烘烘的雞蛋放在南瓜麵疙瘩湯裏給燙熟。第二天一大早,又從兔籠子裏抓了兩隻灰皮安哥拉兔子,加上一隻老不下蛋的老母雞。雞打昨晚進了籠就沒放出去,省得大清早的滿天滿地裏的攆雞,鬧得雞飛狗跳的全世界都知道。三隻家畜,羅老大用稻草擰成了係絆兒給絆個結實,也沒捎帶上小板凳,就半蹲在街市上的一個角落裏,守株待兔,估摸著總會有買主。那陣子,剛剛開放了‘自由市場’,政府鼓勵老百姓‘自產自銷’,‘互通有無’。

生保媽顛個半大的小腳過來,看中了那隻紅頭赤臉的母雞。女兒嫁出去多少年,一直沒開懷,‘艱巨’幾年大難沒死,剛吃了沒幾天飽飯,可也真就懷上了,樂得老太太屁顛顛的,先是上‘自留地’剜了些新鮮蔬菜,女兒嫁在西黃山腳下,窮鄉僻壤的,平時哪兒有功夫栽種蔬菜,因此老太太第一件事便是摘洗了一大筐自留地的新鮮菜。生保雖然還小,眼瞅著就要當舅舅了,整天興高采烈的小曲兒不離口,無外乎是‘小倒戲’《打豬草》上的戲文,比自己生了大頭兒子還要興奮。

“哪有送‘月禮’光送蘿卜白菜的?”做舅舅的狠不以為然的衝媽媽發起小脾氣。

“我倒想稱兩斤豬肉,可市場上沒有呀。”老媽媽何嚐沒有苦衷。

“那你不能買隻老母雞?”生保人不大腦瓜靈,一句話提醒了做外婆的。

“老大,兩塊錢,給我這隻雞,”老太太是北方人,說話直來直去。“我要送月禮。”

“做家婆奶奶啦?!恭喜哇。”羅老頭吞咽了口,嘴上在道喜心下犯嘀咕,丫頭的事兒該有個落實了,自己早就到了做家婆爹的歲數了。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的拿眼四處張望,總覺得丫頭也在菜市場什麽地方。這一張望不打緊,就看見王德方蝦弓著腰,涎皮賴臉的同寡婦施冬花說著什麽,冬花麵前擺著一隻菜筐,地裏收上來多餘的,來菜市場換幾個小錢,也好貼補個油鹽醬醋什麽的零用開銷。

老太太伸手就要提那隻雞。“兩塊不行!五塊錢。我陪上兩隻純種安哥拉灰皮兔子。”老頭沒心思在菜市場多耽擱,他想弄個明白那王德方同冬花到底是怎麽回事。

兩隻大灰兔,足足有八斤重,碼上鹽掛在屋簷下風幹,一個冬天的下飯菜就有了著落,小腳老太咬了咬牙,顫巍巍的打兜裏重新掏出那又破又黑的手帕疙瘩,找補上三塊錢,喜滋滋的提了三隻鮮活亂動的雞和兔,一顛一顛的走了。

老大忙不迭扭過頭,就見德方嬉皮笑臉的,雖然市場嘈雜聽不真切,瞧那付德行,肯定是在打情罵俏,伸手在那寡婦上身要緊的地方擰了一下,那婦人氣惱不過,掄起肉肉的拳頭,在他肩頭捅了一把,捅的德方沒防備,閃身往後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個仰八叉。

老人實在看不過眼,大聲咳嗽著,氣不打一處出,一把窩起那五塊錢,憤狠狠的塞進褲兜裏,轉身回了家。

賣了五塊錢,加上六尺省內流通布票,三斤地方糧票,連同吃的打成一個小包,規規整整的擺放在丫頭的床頭。

因為是下午一點多的火車,中飯過後德方才趕來,手中就用那平常上廁所或者上墳燒酃的草紙,皺巴巴的包了一大包米飯鍋巴。那時候食堂已經散夥了,倉角灶旮旯裏多少還剩了些粗雜細糧,老百姓當然夠不這揩這份油,德方是二把手,名正言順的分一份散夥絕戶家私,狠不得多添一隻手,作個多吃多賺連偷帶拿的三隻手掱手。這一大包鍋巴足足有三五斤重,的確是一份厚重而實惠的禮物。可丫頭不答理他。

“叫小毛猴用文火烤的,三頓飯的鍋巴,連毛書記都沒讓她動彈一小塊!聽說是給你出差路上吃的,瞧她還特意打房間裏找出這一大疊草紙給包上。草紙好,難得回潮,鍋巴擱上幾天都還會嘎巴脆響。拿水泡一泡就成。”提起毛書記,王德方一副感恩戴德的猥瑣樣,最讓丫頭瞧不上眼。其實毛仁芝這陣子一直心裏七上八下的不安生,每每想到自己作下的那些罪孽脊背後頭就出冷汗,她知道,就目前而言,能夠取代她的隻有王德方,留個人情留條路,轉而來巴結王德方,無非是有朝一日自己打台上一跤摔下來,底下有人給她托一把,至少不會就勢踩她一腳,落井下石的缺德事她作起來得心應手,總害怕別人同她一樣心狠手辣,當麵叫你哥哥背後衝你捅家夥。

眼下德方總覺得哪兒對不住丫頭,一個勁拿熱臉蹭她冷屁股。“哦,對了,怎麽就忘了挖幾勺豬油。等等,我去去就回來。”也不等丫頭插話,擱下草紙包拔腿出門就跑。

待到德方汗喘籲籲趕回來,丫頭已經上火車站去了,小夥子這時候吃了一陣子飽飯,腿上有力氣,又是一路小跑,一裏多點兒的路,也就十分鍾的事,入怪的是,剛剛趕到車站,火車就噴氣鳴笛,‘轟轟嚓嚓’開動了,就看見丫頭坐在窗口,胳膊肘斜搭在窗沿兒上,半個腦袋露在窗外,正拿眼瞧著他,也不笑也不招呼他一聲,就象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那樣,翻著一對黑眼珠冷冰冰無動於衷的瞪著他。

小夥子如今大小也是個小隊長,雖然還是付職,也就掛個名,什麽事也輪不到他去管,可打心底裏頭就覺得自己早就是國家幹部了,平時看人都學著毛書記的作態,不低頭不扭頭,就用眼角睨視,刻意給人一種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氣勢。沒想到這羅二丫頭就是不買他的帳,滿臉的瞧不起他的樣子,仿佛他是水稻田裏撈上來的水螞蟥,瞧著惡心,巴不得狠狠踩他一腳才解恨似的。

德方目送著丫頭冷冰冰一張臉在火車的煙霧煤灰中慢慢遠去,一股無名火打肚臍眼處往外冒,一路往回走一路咬牙切齒,恨恨的自言自語著,沒提防一頭撞到打斜裏走過來的一個大漢子身上,一個趔趄,手中的豬油罐就失手摔在路邊的柳樹幹上,砸了個稀巴爛,天氣還有點熱,加上豬油罐一直就窩在手心裏,早就焐化了,厚噠噠的豬油,濺了他一臉一身。德方是氣由膽肝生怒從心頭起,不問青紅皂白一把就揪住那不識相的家夥,也不發話,操起拳頭就掄了過去。

挨撞的漢子塊頭不小,先是聽得‘咣兒’豬油罐摔爛的響動,還沒悟過神來,就覺得眼前‘嗖’的一陣風起,那拳頭直衝他腦門招呼過來。這家夥也是一條好漢,無奈在鴨綠江那頭丟了隻眼睛,裝上的玻璃眼中看不中用,待到他悟過神來,下巴上就先著了道兒,饒是他當年在部隊上練過幾招,再加上出自本能的這麽一閃一讓,倒也沒太吃虧。剛準備發焦躁,側臉這麽一看,認出眼前的對手是北街村的小隊長德方,便刻意緩了緩手腳,下意識的放過他一馬。獨眼龍李扣才幾年前上了亡友的寡婦老婆,在椿樹林子裏那回剛好讓德方瞎貓碰死老鼠給撞個正著,心裏總是有點心虛底氣不足,因此沒有立刻還手。

本來兩人是互撞,人家挨了一拳也沒還手,這回衝突也就完事兒了。可德方也是窩囊事兒擠在了一堆,正思謀著找個人發泄,急火攻心之下,瞧著眼前的漢子麵熟,卻一時想不起來,不由自主揮拳又是一擊。那獨眼龍又挨了一記臭拳,一股怒火自丹田沛然而生發。須知,但凡男子漢赤手空拳交鋒,輸贏不在乎一招一式的得失,輸的是那份氣勢,那份自尊,那份男子漢的人格。無緣無故的遭這渾蛋王八蛋兩拳,兵痞子出身的扣才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噗’的先是一口濃痰噴薄而出,砸在怒氣衝天不可一世的混帳小子眉心間,緊接著一個馬步,全身較力重心下壓,身體先往左側一擺,重心落實在左腿上,右腿虛踢出去,趁對手閃讓之際,右拳出其不意對著德方的太陽穴砸將過去,打得自己手指頭骨節‘咯咯噠’作響,還真是有點兒疼。德方遭此一擊,毫無防備,眼冒金星,口幹舌燥,立腳不穩。扣才那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趁對手還沒緩過神,身體順勢朝右邊一壓,彈起左腿就劈到德方的腰部。

德方哪裏經曆過這等見真章的陣仗,先是覺得肋下悶的一下,一陣發緊接著一陣發麻,好一陣刺骨的疼,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眼前一道道金花四射,嗓子眼一股熱氣,喉頭一緊,就打牙齒縫裏滲出一縷縷殷紅的鮮血來。他有氣無力地輕輕咳了兩下,腦子倒是冷靜下來許多,定神仔細看了看眼前的對手,終於緩過神來,知道這個李扣才不是一個好惹的主。心中憤憤然,巴不得生吞活剝了這一隻眼讓狗吞吃了的兵痞子。牙齒咬得支支響,一時卻也無法可想無計可施,摔開衣袖將嘴巴一擦二抹,一抬腳把那支離破碎的油罐踢到路沿下邊的水稻田溝裏,瞪起大眼,緊鎖濃眉,一聲不吭的扭頭就大步走開。看來,光棍不吃眼前虧的道理,德方還是蠻懂的。

回來的路上,德方就覺得氣嗓眼兒堵得慌,身上泛力,臉上燥熱,光出虛汗。頭輕腳重的跌跌撞撞的來到羅老大的家,實指望羅老頭能給他找那中醫朋友給開個單方。鄉下人傳統,但凡跌打損傷,傷筋動骨的事,都愛尋個中醫開個草頭方子,一是方便省錢,再者是信得過心裏踏實。鄉下這種草頭方子郎中多了去,這也是一種古風吧。羅老大就有一個要好的老友,轉會開這種草頭方子。

還沒進羅老大的院子,打老遠的就看見老人騎坐在門檻上,手上托著那草紙包,正眯著眼細嚼慢咽品嚐著本來是送給丫頭出差路上貼補肚子的鍋巴。看來丫頭並沒領他這份情,他這滿肚子的好心全填進了羅老頭的腸胃裏。德方這份氣激太大,頓時就覺得腳下發飄,心浮氣燥,踉踉蹌蹌地就轉身來到羅三爹的小耳門旁。

羅三爹讀私塾出身,雖然談不上滿腹經綸,但《三字經》《百家姓》《千子文》之類,那是能夠倒背如流的。讀古文鑽故紙堆的老夫子們,一般都作興看醫書,是謂自古儒和醫不分家,就一如當今為官做吏的,大都作興喝酒抽煙,而且癮足量大檔次高,故而有煙官酒吏這麽個說法。三爹一瞧德方麵如金箔,呼吸短促且虛浮,連忙擱下手中的紡車搖手,起身招呼年輕人進屋。一如既往照老規矩望、聞、問、切個仔仔細細,心中頓時明明白白。

一邊按脈一邊攤開八行宣紙,開出幾味草藥,無非是三七益母草陳皮甘草之類,止血散淤,止痛開竅。待開好藥方,卻捏在手上,嘴巴裏不慌不蠻不緊不慢的嘮叨起單子上各味草藥的藥理藥性來:

“中藥三七,又名田三七、參三七,味甘、微苦,微溫。《本草綱目》中記載,三七主治止血、散血、定痛、金刃箭傷,跌撲杖瘡血出不止者,嚼料爛塗,或為末摻之,其血即止,並說 “亦主吐血、衄血、下血,大腸下血,婦女血崩,產後出血,產後血多,男、婦赤眼,無名癰腫,虎咬蟲傷等。三七在清朝藥學著作《本草綱目拾遺》中亦有記載:‘人參補氣第一,三七補血第一,味同而功亦等,故稱人參三七,為中藥中之最珍貴者。’三七是傷科必用之品,‘雲南白藥’就是以三七為重要原料。 

“益母草,別名茺蔚、坤草,是一種草本植物。性微寒,味苦辛,可去淤生新,活血調經,利尿消腫,是曆代醫家用來治療婦科疾病之要藥。

“陳皮是一味常用中藥,具有理氣、調中、燥濕、化痰等作用,常用於治療胸腹脹滿,食欲不佳以及咳嗽痰多等病症。

“甘草是……咳咳”見德方滿臉的不耐煩的樣子,三老頭幹咳兩聲,“總歸,這幾味藥定能止疼散淤,安神養肺。還有,也費不了幾個錢。”

德方氣虛氣喘,顫巍巍的伸手大衣袋裏掏出大半包‘玉貓’牌香煙,托在手中遲疑了片刻,一咬牙一狠心一扭頭,就把煙遞給了三老頭。

“噢嗬嗬,”三老頭笑了,伸出柴骨嶙嶙的手,接過那皺巴巴的紙煙盒,小心翼翼撥開看了眼,張開右手拇指和食指將盒口捏緊,悄悄放進前胸口袋裏。“還是‘東海’煙好,蚌埠產的,平和;‘玉貓’煙,有點嗆嗓子,”老頭好過幾口大煙,是個標準的老煙槍。‘東海’煙賣兩毛八分一包,‘玉貓’是一毛九一包。

德方沒耐性聽老頭那份羅嗦,一把抄過那張藥方,轉身就走,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趕緊用手扶住門框,定一定神,這才邁步走了出去。

一路上踉踉蹌蹌終於回了家。打開竹殼熱水瓶,倒滿一搪瓷缸,又打一瓦罐裏舀出一大勺紅糖來,攪和攪和,大口大口喝下肚。還別說,都道紅糖水安神補血,還當真有幾分管用,頓時就覺得心氣平和許多,肋下的那份刺疼也緩和多了。

德方窮光棍一個,打哪兒來的紅糖暖水瓶?那是他大前天從隊部提溜回來的。說起來好笑,那大牙自打沒了男人,起先還守婦道,中規中矩的沒出花裏胡哨的風流事。其實那幾年,她周圍的男人也沒誰能拿得起提得出,隨她大牙想風流也沒得配對兒的。這將近一年來,吃飽肚子的男男女女漸漸多了起來,就風言風語大牙同橋頭的獨眼龍李扣才粘糊上了。也就這麽一說,誰也沒捉住雙。

其實,那李扣才整天歪斜一隻眼,但凡誰家的女人有幾分姿色,他都涎皮賴臉的盯著看,浪蕩騷名聲三鄉四圩的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別人也拿他毫無辦法,以為誰也不想招惹他,兵痞子,地頭蛇,光棍加赤貧,聽聽他名下的一長溜頭銜,有一點明白事理的人家就會處處事事避開他遠遠的,唯一的招數,也就是對自己家的女人多上心照看幾眼罷了。

偷腥的,不全是貓!真正同大牙通了一腿的,是德方。也就是在幾天前,德方整天在隊部和食堂裏轉悠,看看有什麽值個三瓜兩棗的玩意兒,好揩油弄回家去。結果除了倉角灶間的幾十斤糧食和一堆煤炭,真正值幾個錢的也的確沒什麽了。毛仁芝書記看來前景不妙,幾天前就窩在家裏裝病避風頭,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母老虎王仁芝不在,樂得王德方人五人六的,做起了猴大王,真正是秤砣托在手掌心――夥計硬充鐵頭掌櫃的。待到把能夠提溜走的物件弄回家後,渾身燥熱,回到食堂,扳倒那擱在燜子邊上的竹殼熱水瓶就要倒水喝,熱水瓶倒是沉甸甸的。可硬是倒不出水來,用手在瓶口一摸,涼絲絲的,湊在鼻頭一聞,一股甜蜜蜜的樸鼻香,拿筷子一挑,就露了餡――原來瓶裏頭壓壓實實的裝滿了紅糖,道地的藏紅花熬製的紅糖。當時仁芝書記經常鬧婦科毛病,非得用紅糖不可。通常都放在書記的房間裏,看來有人做了手腳,趁書記不在想得私份兒。這不明顯是貪瀆公物嗎?!德方這一驚不小,正準備大嗓門發火,就見陳大牙眯眯著眼呲著兩排大而黃的牙大裏屋走出來迎將上來,足足露出八顆大牙。

“八個牙露(路),”德方對日本鬼子記憶不太深刻了,但這句鬼子罵人的糙話,倒是口念心熟張嘴就來。可見這女人的確沒多少能讓男人疼能讓男人動心的地方。

“就許你把公家的往你家裏扒?!”陳大牙說話不緊不慢,“你就不怕清算毛仁芝時,連你一塊兒捎帶上?!啊?!”看來這個陳大牙時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消息靈通得很,早就知道毛書記在劫難逃。

“怎麽啞巴啦?”大牙扭動著身子挨將上來,直在他身上擦來擦去的。“你不是女人,家裏也沒有女人,怎麽也好上這口紅糖開水啦?”伸手就捏德方的下巴。

眼見得這渾身狐臭味兒的騷娘們,十足風騷百般媚態都施展開來,使喚出渾身的解數挑逗他,招惹得吃了好一陣子飽飯的熱血漢子上身發燥下身動情,堪堪的就要把持不住。可是他在這方麵從來沒經曆過,上回豁出去潑皮般硬上了二丫頭的床,結果弄個灰頭土臉的,事兒沒做成,反而讓人家兜屁股給踢將出來。那事兒一直窩在他心裏,永遠是塊心病。

“連糖帶熱水瓶你都提回去,不過……”大牙有一次‘八個牙露’,熱烘烘的厚嘴巴就湊將上來,趁小夥子一時沒回過神,就熱辣辣的啃了他一大口。德方下意識一閃一讓,腳下便失了重心,被那騷娘們順勢一拉,就‘撲通’一聲雙雙跌倒在灶間的稻草堆邊。

德方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幾乎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這才終於上了渾身豬圈騷氣的陳大牙,一聞到她身上那股騷臭,德方直打惡心,就提不起神來,就想起了老母豬上欄的配種的事,就情不自禁的扭過頭去,就一眼看到大方桌上那隻竹殼熱水瓶,想著裏頭壓得實實在在的藏紅花糖,便立馬想起那句老古話:老母豬上欄――倒貼。思緒一集中到這兒,便‘噗哧’一聲笑出聲來。情緒一輕鬆,心態便放鬆下來,你別說,還真的管用,小夥子王德方當時就伸展出雄風,真正做了回男人。那場酣戰,難解難分纏綿激烈,有聲有色有情有致,直弄到天昏地暗地動房搖。

如今的法學家同社會學家們,兜裏揣著什麽院什麽的什麽津貼,花了不少時辰打口水仗,始終沒整明白眼巴前這段風流趣事――到底是男人‘騷擾’了女人抑或是女人‘騷擾’了男人?還是男情女願互通有無,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反正不管怎麽說,德方給‘破了處’,興高采烈地提溜著那竹殼熱水瓶,還有那滿滿一熱水瓶的紅糖。

俗話說得一針見血――得了不義之財,賺了錢擱在家裏抓藥吃。德方這瓶紅糖,恰恰好成了散血化淤的藥方。

中藥裏紅糖充其量也隻能作個藥引子,哪裏就能治病救人。德方雖說身上緩過了點力氣,但胸口老是堵得慌,伸手抄起三老頭開的藥方,抬步就要出門去抓藥。剛邁開兩三步就停了下來,在口袋裏前捏後摸的,連一個鋼蹦兒都沒有,哪裏有那抓藥的錢。將手扶在門幫上,思忖了片刻,打門後頭尋摸出一根竹竿來,足足有八尺長短,還是那年打街南頭西河橋頭的王老婆婆家後院偷砍來的,說是用來做釣魚幹,可後來連飯都沒得吃,哪裏還有心思去釣魚,再說了,青蛙癩蛤蟆都叫人吃了個斷了香火,水裏連魚腥味也聞不到的。

竹竿在手中掂了掂,還是覺得不妥,思謀著反正也是到苗圃去,那裏各色小樹苗小樹幹,粗細長短,應有盡有,想到這,情不自禁笑了起來。抬頭看看門外的天色,太陽差不離就要下山,正是雞鵝鴨雜上籠回圈前攢食的好時辰。雖說挨了一板腳,身子受了虧,但畢竟是年輕人,又一直在食堂裏做留守負責人,肚子裏多少存了些油水,走起路來雖說不上雷厲風行,但還是腳底麻利,幾分鍾功夫就竄到苗圃職工宿舍後頭的大魚塘前,路上順手早掰了一根苦楝樹,兩三年樹齡,七、八尺長短,靠根部那頭有那大腳趾頭粗細,彈性足,十分稱手。就見魚塘堤埂的大土坡上,散散落落好幾十隻散養的土雞,聚精會神、唱唱吆吆的刨土啄食。都是苗圃吳主任家的私產。別人家誰也不敢養雞,主任老婆特別愛挑個理兒,最最忌諱別人家也養雞養鴨的,搶了她家的雞食鴨食。職工們心中忐忑,下地幹活,上班看人家臉色,別弄得到時候雞沒吃上,小鞋先給穿了,犯不著。

一隻洋種大蘆花公雞,足足有五斤重量,紅冠紅臉桔黃色一對大雞爪,挺胸收腹,傲視群雞,一會兒昂首闊步旁若無人,一會兒東張西望心懷叵測,嗓門眼兒裏一刻也不消停,‘咯咯咯咯’發出蠻有節奏的‘男高音’,顯而易見是隻不三不四難得循規蹈矩的‘花花公雞’。就看牠選中了目標――也許是得到了那多情小母雞的暗示――半鬆開一對長翅膀,先身喙叼住母雞的頸脖子,然後雞身一斜,雞尾巴一翹,奮勇一躍,兩隻桔黃色的粗腿剛剛搭在那委身相就的母雞身上。說時遲那時快,德方手中的苦楝樹‘嗚’的一聲橫空劈頭蓋臉掄將下來。可憐那多情的公雞,可能是前輩子情緣未了情債沒還,這輩子便在‘情’字上栽了跟頭,一竅歸天。

下麵的小母雞,本來就不堪重荷勉為其難,又間接承受了那一樹幹的勁道,窩在原地,半晌沒見動彈,也可能是沒經曆上好事,在伏在地上納悶不已呐。四周兩兩三三的雞們,平時驕奢淫逸維我自大,從來不知道什麽叫怕,從來也沒經曆過要避諱自保,同時牠們也知道天色將晚,正大大咧咧一心無二用的忙著啄食填肚子,對身邊發生的無比慘烈的悲情,熟視無睹無動於衷,連一聲啼號報警的都沒有。

德方手腳麻利的提溜起那隻大肥雞,左手拉開左衣襟,把雞往腋下一夾,衣襟剛剛好遮蓋個嚴嚴實實,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撩開步子就往回開拔。夕陽下看他那因失血而略顯蒼白的臉,神情中幾分悲天憫人,又帶幾分洋洋得意。

中街石板條鋪的街麵兒,壓在街當中一口大水井,水井左斜對角,便是鄉鎮上唯一一家公私合營的中藥鋪。老板姓陸,賣藥也掛單行醫,合營之後,也沒人能接得了他那一攤兒,也就胡亂塞進幾個學徒工,都管他叫‘陸經理’(見《河山人物》之一《老兵李湧泉》)。

陸經理膽小怕事,但為人謙和熱忱,凡事愛抓古風講究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平時能讓人時且讓人,得饒人處且饒人,鰥寡窮病的遠親近鄰們得他周濟的大有人在。所以遠近都念他一聲好。當晚陸經理合上街麵的槽門,落了門閂,挑了本線裝醫書,轉身到後進的小堂屋裏看書。屁股剛剛落座,就聽得前麵有人敲門,擱下書,遲疑片刻,拿不準這時候還會有誰來。門開處,就見王德方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左手捏著張紙單,顯然是三老頭給開的藥方,右手麻利的大左腋下提出一隻老大的公雞。把老陸嚇了一個趔趄。

“陸經理,中了人家的道兒,請你老人家給抓幾副藥。一時沒得現錢,抓了隻雞,一路上怕街坊人家見笑,夾在咯吱窩裏,倒給捂過氣了。不過不要緊,你摸摸,還是熱乎乎的呐。”一邊說一邊將雞遞過去。

老陸隻是接過藥方,按方周吳鄭王的給抓了三副藥,再打開一抽屜,仔仔細細數出三七二十一顆紅亮剔透的大棗,包成三包,交給德方,

“這是藥引子,藥熬好之後才下。”

說完,又轉身進裏屋,取回來一小瓶虎骨酒,一聲不吭遞將過去,起身作送客狀,對斜躺在藥櫃旁的雞,連看都沒再看一眼。

德方接過藥,首先用拇指頭摳開一包紅棗,捏起兩枚就扔進大嘴巴裏,那份甘甜,心裏頭別提多舒服,連聲謝也沒來得及說出口,顛屁股就走人了。陸經理好歹也不計較。

回答家,彎腰撅屁股窩在灶間熬藥,屋子本來不大,一會兒家裏就彌漫著中草藥的香氣。

縣城裏,二丫頭剛剛報過到,在會議上的一家灰頭土臉的小旅館裏安頓下來。八個人擠一個房間,睡通鋪,就如同北方人睡炕一般。都是一色的半大女孩子,平時幾乎從沒出過門,更別提到縣城來參加學習班了。剛一見麵,彼此之間還羞羞答答,磨不開麵子,扭扭捏捏去會議上安排的食堂就餐,一頓晚飯過後,每人一海碗白菜豆腐肥肉皮落肚,肚子臉蛋屁股都熱乎乎的,心裏頭那份熱情就別提有多高。年輕人,天生的熱情好動,一副自來熟的熱心腸,那份熱鬧勁,晚飯後打廁所裏就折騰起,待到上了大通鋪,那種氣氛,簡直就是轟轟烈烈,平時拿秧作勢見人帶幾分靦腆的丫頭們,如同一群撤了圈門剛見新水的黃絨毛鴨子,嬉笑怒罵,掏咯吱窩拍打胖屁股頭,刻意尖叫浪聲嬉笑,隨心所欲毫無遮攔,到雞叫頭遍時還沒個消停。第二天學習班開課時,一個個暈頭遝腦沒精打采心不在焉哈欠連天。

學習班的領導姓曹,聽說在部隊裏當過副排長,剛專業不久,也就二十來歲,人長的倒是眉清目秀白白淨淨的。有人叫他曹老師,有人管他叫曹幹事,他是聲叫聲應,全無當領導幹部拿秧作勢那般臭架子,說起話來清清爽爽幹淨利索,毫不拖泥帶水。參加學習班大都是小年輕們,大夥兒好不喜歡曹幹事的溫和脾性。

二丫頭同大夥們一樣瘋了大半夜,聽課時上下眼皮直打架,再加上曹幹事念報紙時那軟綿綿的腔調,真恨不得把腦袋枕在桌子上打個盹。可不,右手邊的叫馬翠兒的胖丫頭還真的就埋頭打起了胡嚕,惹得曹幹事小白臉上一對眉毛擰成了結,想必是動了氣。

二丫頭也想打會兒瞌睡,可是她不樂意看到曹幹事皺眉頭,那張人見人愛的白臉,皺上眉頭別提多讓人沒情趣了。丫頭抖擻氣精神,全神貫注聽老師讀文件,間三插四的還細聲細語的迎合著老師的提問回答問題,惹得曹小白臉眉毛直打顫,讀文件的腔調都走了樣。

第二天,丫頭起得早,先給幾個熱水瓶灌上開水,好讓同伴們起床時有熱水洗漱,這才掏出大前天從小腳洪老太那兒花五分錢買來的蛤蠣油,先是在兩邊臉頰上稍稍摸上些,細細膩膩塗抹勻稱,又在手心裏抹上點,雙掌心合起來輕輕一搓揉,翹起蘭花指頭,就用掌心在前額的頭發上仔仔細細抹啊抹啊,再抽出那隻奶奶傳下來的牛角梳,打斜裏挑開一條發溝,朝兩邊三下五除二梳籠起來,飄飄灑灑蓬蓬鬆鬆的,別提有多精神。

早餐是雜糧稀飯外加一個饅頭,就豆腐鹵蘿卜幹鹹菜。丫頭小心翼翼打開背包,伸手掏出兩隻熟雞蛋,那是羅老頭在行前刻意給她煮的,讓她貼補貼補夥食。丫頭沒舍得吃,掂在手心思忖了片刻,打開手帕給包將起來,往上衣衣袋裏一揣,就隨著大夥兒進了會場。

分組討論的時候,還是讀報紙文件。大夥兒都推選丫頭當小組長,領頭讀文件,丫頭遇到好幾個字不認識,還有幾句話也含糊不清,便大大方方上前請教曹幹事。兩人交頭接耳切切嘰嘰老半天,完了丫頭一個轉身,左手捏著報紙,右手順勢就抄在身後,將那花手帕包紮好的一對大雞蛋堪堪的塞進曹領導的手中。小曹先是一楞,沒回過神來,待明白手心裏是姑娘手帕外加煮雞蛋時,丫頭已然姍姍回到小組的位子上,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一本正經的領著組員們學習文件。

開午飯了,四個臉盆盛菜,肥肉皮燒包心菜,油爆青椒,紅燒山芋粉絲,雪裏蕻糶豆腐幹,外加一大盆番茄雞蛋湯,雖說是清湯寡水的,但權且當開水喝,也是差強人意的好事兒。米飯單獨盛在一隻大桶裏,管飽,不過每人得先吃一大塊蒸山芋,因為糧食還是緊張,摻和點雜糧,也是在理的事兒。八人一個桌子,曹幹事特意挑著同丫頭的小組坐一桌,抽空就提起那雞蛋的事,很是感激,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的:

“你那雞蛋手帕,啊, 不手帕雞蛋。嗨,就是你今天上午贈送給我的,那個,那個……

丫頭嘴巴裏剛好塞進一大塊青辣椒,別提有多辣,嗆得鼻涕眼淚嘩啦啦,聽見曹老師羅羅嗦嗦前言不搭後語的表白,直想笑,可是又一時喘不過氣來,憋了老半天,趕忙灌下一大瓢雞蛋番茄湯,這才回過神來:

“給你算早飯吧。過後把手帕還給我。”丫頭滿臉紅撲撲的,想必是辣椒給嗆的。可人家曹領導沒這麽想,他覺得姑娘是十二分的多情十二分的害羞,故而臉蛋彤紅。

鄉下姑娘頭回進城,給領導加老師兩隻雞蛋,無非是表示感激之情,無非是一種自然本分的友好表示。擱如今看來,根本也就說不上一回事兒。可在那時候,人與人之間比較隔閡,交往寡淡膚淺,遇上事兒就較真,特別是那些沒經過世麵,少有曆練的實心人,一條胡同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這個姓曹的,想必就是那種實心眼沒見過世麵的主。

會議一共五天,到第三天傍晚,曹幹事有事沒事的,上衣兜裏插著那支‘新農村’牌子的黑杆自來水鋼筆,背上斜挎著那幾乎從不離身的黃軍包,裏頭也不知道胡亂塞了啥,滿臉認真其事周吳鄭王的做派,邁開四方步,上小旅館查看學員的生活情況。同房間的幾個丫頭們又出去逛街撒瘋了,就剩二丫頭一人留在屋內。臨行時嫂子給做的十好幾個山芋蕎麥攙麥麵的饅頭,因為會議上管了夥食,饅頭一時還派不上用場,都有點變味了,扔掉了又太可惜,一時就踔在床頭邊,還真不知道任何處理才妥帖。

看看天色還早,估計那夥嘴快腦子慢的主們還得有些時辰才能回來,丫頭一路哼著小倒戲,提過來幾瓶開水,走道裏一個人影也沒,靜得隻聽到自已的小甜嗓門兒,不由得抿嘴就笑出聲來。回客房脫下衣服,先對著門後頭那麵昏花的玻璃鏡前胸脯後脊梁左肩膀右屁股仔仔細細端詳了個夠,這才興頭十足的彎下腰,快快活活地擦洗起來。那暖洋洋的水,‘嘩嘩’俏皮的響著好聽的聲音,親吻著年輕充滿活力的肌膚,舒坦得身上都部起雞皮疙瘩。

就在這時候,曹幹事前腳趕後腳的就推門進來。按規矩,城裏人進人家姑娘的寢室,理該敲個門遞個話兒什麽的,一是不顯得唐突,二是往往免掉很多尷尬事。曹領導對這些道理也並非一點不懂,因為部隊是個大學校,不但習武而且也掉文,教幹部戰士讀書寫字學文化。可人家曹同誌更加知道,他是領導,領導到下麵走走坐坐,那叫‘光臨’,哪裏還用得著敲門;敲門,那是下級對上級的恭謙和本分,而上級對下級,千萬就來不得這一套,須知,但凡規矩分寸之類的事,千萬顛倒不得,否則就失了體統,領導也就沒了威信。對這裏頭的關門過節,雞毛蒜皮孬好也充個領導的曹幹事,心知肚熟,拿捏的分寸火候恰到好處。

於是乎,曹領導一頭撞開門,‘光臨’丫頭們的寢室。

門後頭擦澡的丫頭,剛巧正把肥禿禿的屁股頭對著門,懶怠轉身,隨口就說道,

“這麽快就回來啦!快把桌上的梳子遞給我!”她以為推門進屋的不速之客是同房的哪位姑娘。

接下來的事,幾十年都過去了,誰也沒說清楚。反正丫頭沒等學習班結束就提前回了家。德方聽得風言風語,立馬挺韁趕到巢城。鄉巴佬進城,摸不清東南西北,給領導部門的人一嚇二唬三蒙四騙,連人影也沒見著,灰頭土臉扭屁股回頭。來回路上趕得太急,受了風寒,加上內傷還沒好利索,躺在床上好幾天下不得地。丫頭滿肚子委屈,整天光關起房門悶頭哭哭啼啼,哪裏有心思去照料光棍漢。

德方忽冷忽熱,硬挺了好幾天,實在撐不下去,就眼巴巴望丫頭來給他遞個水擦把虛汗什麽的。傍晚時分,燒的厲害,滿口的胡言亂語,“丫頭!丫頭!”張口亂叫。待夜裏燒退去一些,腦袋清醒許多,就滿嘴跑舌頭發狠勁,

我的女人,給人家睡啦!啊啊啊啊……媽呀!!媽媽的!你這個混蛋。我操――操――”昏昏然當中,又昏昏然睡過去。

第二天,又重複昨天的故事,大叫大嚷的,畢竟還是年輕人,樹倒架子不塌,嗓門之大,小有那掀房截瓦的氣勢。小山猴剛好打門前過,聽聽屋內響動太大,忙不迭撞開門,見德方人瘦毛長,滿嘴巴火燎泡兒,胡話連天,前言不搭後語的,嚇的拔腿就往外跑,畢竟還是個孩子,也不知道尋醫求救,竟然就傻乎乎的卷身依在牆角,抽抽噎噎自個兒哭將起來。

冬花打菜地裏回來,滿打滿兩大筐采摘的新鮮菜,準備回家摘洗整理幹淨,好明天趕個早市,找補幾個錢扯件布料,年底布票就要過期了。聽了小山猴斷斷續續的故事,身子一個轉,擔子右肩換到左肩,火急火燎的就進了德方的家門。細心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女人冬花的身形步態,似乎有些臃腫蹣跚。

第二天,菜市上沒見冬花的影兒;第三天,就瞧著山猴弓肩縮頭的擔著那蔫巴巴的菜,猴坐在菜市場一旮旯地兒。

冬花關起房門悶頭悶腦在德方那兒料理了將近半個月,到底還是年輕,其實也沒什麽大病,熱水米湯稀粥稠飯三頓四時五更的伺候,來得快去得也利索。

轉眼就快過年了。街麵上正傳著話兒,說是德方要成親娶老婆了。就有那一幹沉不住氣的尖嘴猴腮的賴皮娃娃們,左手糊一把滿臉蛋的鼻涕,伸出胡蘿卜頭般的右手,朝羅老大討喜糖吃。

羅老頭這幾天的日子,也不知道是怎麽熬出來的,人瘦了一圈,頭發全白了。丫頭讓人家給糟蹋了,老人連死的心都有,可是一看到丫頭那份尋死尋活的勁頭,老人反倒冷靜下來。姑娘正是花一般的年歲,好不容易九磨十難死裏逃生沒把性命丟在那六零年,怎麽著這日子也還得撐持下去。

家家戶戶都忙乎著辦年貨,羅老大起先還打腫連衝胖子,打發媳婦上菜市場打醬油買米醋,殺雞剝兔子,還買回來五斤豬肉兩條水鰱子胖頭魚。一清早打了兩隻雞蛋,擱一大勺紅糖,顫巍巍的捧到丫頭房間裏,滿心希望能讓女兒緩過精氣神來,振作精神過個年。沒想到,剛一進門,就見丫頭身子伏在馬桶上方,嘔吐的十分厲害。老人是過來人,又粗通幾分醫道,一碗雞蛋,‘啪’的摔在了床頭邊。

大街小巷裏,稀稀落落響起了炮仗的聲音,大難不死的人們,帶著幾分僥幸,懷著懵懵懂懂的幾分感恩,憑著稀裏糊塗求生過日子的渴望,過上了能吃個飽飯的新年。人們心地善良,動機淳樸,憨厚實在,吃飽了肚子,便實實在在的心滿意足,甚至有點感恩戴德。不過,他們打心靈伸出,還藏掖著一塊流血的瘡口,那一年,以及隨後的好幾年,大夥兒從來不說吃‘團圓飯’,也不談祭祖燒香磕頭的事。因為,幾乎沒有幾家能團團圓圓在一起吃年飯。而且,幾乎家家都不貼門對子,許多人家的門口,招搖著一張白幡似的物件,上麵鬥大的字寫著:

思親免拜年!

丫頭生性是個熱鬧人,如今雖然是身心飽受摧殘,可那顆童心,卻是怎麽也難更改的。氣哆哆的去點放了炮,然後強撐著坐在年飯桌上,還一仰脖子喝下一大杯山芋幹酒,就是那用發酵變質的山芋幹釀造出來的白酒,又苦又辣,刺嗓子而且還十分上頭。丫頭喝下酒,果然就頭疼欲裂,撐持不住,也不讓人攙扶,歪歪倒倒的,倒頭就睡下了。朦朦朧朧之中,就覺得德方光著一雙臭腳丫子上了她的床,還大膽上了她的身上。這回,他還真是熟門熟道兒駕輕就熟的。丫頭一萬個不肯,可就是把持不住,畢竟還是姑娘家,又羞又膽怯,力氣也扛不過五大三粗的男子漢,也就半推半就讓他上了道。丫頭猛一個激靈,半睜開眼睛,仿佛打醉夢中醒悟過來,又一個翻身,就聽得耳畔響起了那暖洋洋的水聲,‘嘩嘩’俏皮的響著好聽的聲音,親吻著她那年輕充滿活力的肌膚,舒坦得身上都部起雞皮疙瘩。丫頭又沉睡過去。

巷子盡頭,再隔三五戶人家,德方那一開兩間的破房子裏,洗擦打點一新,一對紅燭下,德方正衝著冬花傻乎乎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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