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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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嵐與逸卿 (人物之三)修改版

(2008-11-14 16:02:37) 下一個

韻嵐與逸卿

天還剛剛放亮,韻嵐就拾掇拾掇自己,也沒刻意去抹粉搽脂描眉點唇,上身穿了件雪白的襯衣,下身一條深灰色西裝褲,挺廓的前胸,胖瘦適度的腰肢,豐滿而富有彈性的臀部,一覽無遺地呈現在秋色與黎明的曦光中。她抿起嘴角微微一笑,對自己的毫不經意的裝扮甚覺滿意。今天要來的是大學的同學,當年是哥們姐們的過命的交情,就好幾年沒見過麵了,再過一會兒就要到了,還真的讓她興奮不已。拉開窗簾朝後院一望,見父母親早就在菜地裏忙得不亦樂乎,想著老父老母為了這個家為了她這個嫁出去的女兒多少年來日複一日的操勞辛苦,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趕忙打開後門想同父母親問聲早安,口還沒張,就讓一陣涼風給嗆了回去,趕緊進房套上桔黃色的兔絨秋外套,那寬鬆飄逸的瀟灑勁兒,連她自個兒都愛不迭的朝鏡子裏多瞅了兩眼,臉上都羞出淡淡的紅暈來。

韻嵐早起的習慣就是改不了。一是她的家傳,老爺子江總工程師幾十年如一日早上五點就起床,江老太幾十年相夫教子,耳染目睹老爺子的風範,受到言傳身教,也自覺不自覺的成了個趕早不貪晚的主兒。

韻嵐愛早起而且這個習慣一直保持至今,還有另外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同逸卿的相識乃至相愛,都是緣於這黎明即起的好習慣。

看著年邁的父母親在園地裏心無旁騖地忙碌不停,韻嵐打梳妝台前收束住心性,步履輕靈地三腳兩步進得廚房,動手為正從喬治亞州趕過來的朋友們準備早中餐,剛剛接著朋友的電話,他們大約還要兩小時才到。時間倒是十分充裕。韻嵐手腳麻利地忙乎著,嘴裏哼著小曲兒《鄉間小路》,隻聽得房間裏逸卿的鼾聲,悠揚頓挫傳來,同窗外晨鳥的囀啼隨意地揉合在一處,令她不禁眠嘴笑出聲來。

早年大學同窗時戀愛的往事,油然湧上她的胸間 ……

那還是在上大三的時候,她時不時早起上運動場去,主要是參加一個英語話劇演出,得利用清晨的好時光背台詞,順便透透新鮮空氣,舒展幾下腿腳,可不,跟老爺子科班學來的陳氏太極拳,自進大學以來學習忙就一直沒怎麽實打實的比劃過,都快給忘了,手腳生疏的緊。那天,她先是聚精會神背了一遍台詞,然後便活動了一番腿腳,比劃了幾下之後,就把那套太極從頭至尾習練了一通。

“好 ! ”聽得身後有人在拍手叫好。

韻嵐一個旋身轉過來,隻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個兒不太高,上下一套乳白色燈籠衣褲,腳穿一雙黑幫白邊白底的老布鞋,左手咯吱窩裏夾這一把古色古香的劍,猩紅色的一對雙球穗,恰恰就捱著了腳麵。

“你這套陳氏拳十分老道,我說同學,你這樣年紀有這般功底,咱這方圓數公裏的校園內,恐怕難有第三人了。依我說呀,嗯,我第一,你第二。不過,你這招‘攬雀尾’,後手要稍稍再低一點;這招‘捧捋擠按’動作要稍稍再放慢點兒。這樣,噯,對,就是這樣!”

韻嵐也不知怎麽的,鬼使神差地就合著那小夥子的指點再行比劃一遍。長時間不練,猛可地兒的較真去重頭來過,倒是顯得有點嬌喘噓噓的了。

“你給我捧一下劍,瞧瞧我的身段!”也不等韻嵐反應過來,更沒問一聲人家姑娘樂意不樂意,小夥子就大大咧咧地把那柄古銅色的劍塞進她的懷裏。

隻見他一麵揮拳踢腿,收腹提肩,瀟灑而飄逸地演練起陳氏太極,一麵如數家珍般娓娓陳

述起陳氏太極的訣要來:

“陳氏太極,是由高度和諧的全身動作構成的一種造型優美的力的旋律。它如同音樂的旋律,國畫的意境,書法的韻味。甘甜舒心,越品越有味道,越看越入神,這是一種精神的享受,它給人以充實力量,健康向上的感覺。

“演習陳氏太極,應意隨性至得意忘形。陳氏太極輕沉兼備剛柔相濟,開合相寓螺旋纏繞,忽隱忽現快慢相間,節節貫穿影舞蛇移,如行雲流水,似潮起潮落。它是一種力道的旋律和神韻的揮灑,合二者而為一的美妙的表現。

“習練太極拳,誌在修煉境界,要生發‘深觸似海非波浪,心境如空無雲雨;可動可靜任自然,有晴無晴隨天意。’的感覺。猶如在天地間穿行,在空氣中遊泳,樂哉!美哉!其樂無窮也。 ”

小夥子練得性起,‘嚓’的打韻嵐的懷裏抽出那柄古劍,‘呼’的一聲迎風舞將開來。鳳行鶴舞虎步豹突,霎時間腳下沙礫飛迸,眼前劍氣生輝。一邊舞劍一邊低吟起杜甫的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爠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小夥子翻轉騰挪,指東擊西,大開大合,跌宕奔騰,他那雄健奔放的氣勢,高難度快節奏的連續舞動,突然靜止的“亮像”,沉毅穩健的造型以及呼聲如雷鳴,劍光似閃電的林森逼人的效果,都淋漓盡致地發揮到了極至。

小夥子突然間揮劍後擊,仰身弓臥於地,雙腿微微分開,自膝蓋處到小腹部挺起,無意之中就把那男孩兒的剛陽部位突兀兀呈現在姑娘眼底。盡管那燈籠褲寬鬆,但也遮掩不住那青春的風流。韻嵐也是有意無意之間,自然看得真切,臉上作燒芳心大亂隻覺得心口‘咚咚’跳得好生厲害。瞧不,這都十多年過去了,每每想到當時的情景,都還令她激情難按不能自已。有多少次兩口子在操演那男女春夢的時候,逸卿都拿這趣事撩撥她,而她每回都興奮衝動嬌喘連連,男人還沒沾上身自個兒先就酥了半截身子。

韻嵐正拿刀在切芥蘭花,情不自禁地就揮刀在廚房裏舞弄起來。碰巧讓後院裏老父親看到,便大嗓門招呼她,打斷了她玫瑰色的思緒,“嵐嵐,別在廚房裏舞刀弄棒的,小心磕碰著,快過來把你媽剛摘下來的西紅柿黃瓜豆角拿進去摘洗幹淨。人家客人說話間就要到了。”

女人思春時就恨思路被人打斷,可老父的脾氣太火爆,丁點兒擰不得。韻嵐輕輕歎口氣,悻悻地推開後門到菜地裏取回一大籃水靈靈的新鮮蔬菜,每樣捧出一些,放在洗滌盆裏,打開水龍頭衝洗。自來水嘩嘩作響,冒著氣泡打鮮紅翠綠青紫鵝黃的菜蔬上汨汨流過。聽著那清脆的流水聲,韻嵐的思緒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風冷路濕的雨夜,那路邊汨汨的流水聲。

那天她去看電影,在一公裏開外的西校區,路上得經過幾片菜地,還有一個方圓好幾畝的大魚塘。剛出門,看看天陰沉的緊,怕是要下雨,心思縝密的她轉身回寢室抄了把雨傘。回來的路上,雨就當真下了起來,起先還是朦朦霧一般,接著起風了,雨點逐漸大了起來也密了起來。路上散場的男男女女電影迷們不由得腿腳利索起來,那些忘了帶雨傘或者是貪圖方便而沒帶雨傘的學生們,先是大步快走,接下去就是前追後趕,接踵奔跑起來。韻嵐撐開雨傘,下意識放慢了腳步靠在路邊走,一任涼風輕佻地拂過她的麵頰,剛好可以欣賞夜景裏慌不擇路的青年男女們的狼狽滑稽窘態。

這時候,就看見一小夥子緊一不慢一不打她身邊走著,瞧著他那雄糾糾武夫般的步態,韻嵐立即就任出來是他,夜色中眼睛一亮,心頭一個激靈,也不知怎麽回事,就覺得臉上有點發燙。

“嗨,你!”那人仍舊馬不停蹄往前趕。韻嵐這時才發現,自己還根本不知道人家叫甚名誰,心頭一急,急中生智,“嗨,第一!”他自稱拳腳第一,不妨就叫他‘第一’。

那人還果真就收住腳步,扭過頭看著她。果不其然,真就是那玩拳舞劍高手!姑娘心頭一陣竊喜。

“說我呐?”他一個大步就跨到韻嵐身邊。“你好,這幾天沒見你打拳了。”

“瞧你都淋濕了,還不快鑽到我雨傘下麵來,”一麵說一麵把雨傘調個手,往斜裏張揚一些,給他留個遮雨的位置。小夥子剛剛把腦袋探進傘下,韻嵐就猛可地將傘沿下壓,生逼著不可一世的年輕人彎腰弓膝,一麵還抬頭衝她做個鬼臉。姑娘樂得‘咯咯’好一串脆生生的笑,腰兒也佝了下去,傘沿直壓得小夥子更低一頭。

小夥子左胳膊下夾著一本打成卷兒的雜誌。隻見他手腳麻利地右手抽出雜誌,順勢用雜誌卷衝韻嵐咯吱窩一頂,一股力道直堪堪逼著笑不攏嘴的韻嵐不由自主地挺直起腰身來。兩人肩並肩挨得緊緊的,相互都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嗅到對方身上的青春氣息。

姑娘真有點不好意思。同一青春男子這麽相依相近耳鬢廝磨,平生還是頭一回,芳心一時不能自已,不自覺的就放慢了腳步。小夥子摸一摸臉,手一揚摔出一串水珠,沒來得及說上話,隻得和著姑娘的腳步且走且停。

“聽,流水的聲音!”姑娘在路邊小溪處收住腳。小溪剛注入秋水,汨汨流淌著,聲音是那麽純淨綿和沁人心田。兩人枯立在秋雨裏,什麽也不說,眼前,夜色下霧靄凝重蓊鬱濕氣襲人;身後,路人行色匆匆腳步纛纛。

回校的路上,他們倆沒打破這秋夜的沉靜,誰也沒先開口說話。他把她送到女生寢室前,剛抽身要走,她輕輕拉住他的衣角,打口袋裏掏出一方粉色的手帕,先在他那寬挺的額頭輕輕擦拭了一兩下,然後悄沒聲的將手帕塞進那雜誌卷筒裏,抿嘴甜甜的‘咯咯’一笑,笑聲裏又把雨傘架到他的肩頭上。也不理會人家是否領她這份情接受她的雨傘,更不理會小夥子是否伸手握住雨傘,自顧自轉身就進了寢室樓,身後撒下一長串‘咯咯’嬌笑聲。

韻嵐從甜美的回憶中醒過神來,抬頭看看門邊的掛鍾,朋友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能到。拉開身邊的抽屜抽出不鏽鋼長柄勺,動作輕靈敏捷地將慢鍋裏燉著的老母雞翻個身。這隻蘆花雞都快四歲了,這幾年全家不知吃了它下的多少蛋。還醃製了好多鹹蛋,早早晚晚的,老人們就愛鹹蛋就稀飯。貴客自遠方來,老爸立意要上一道鮮菇燉老母雞。可憐的蘆花雞,生前勞苦功高,一朝就成了盤中餐,身後芳香養人,可不,鍋蓋一揭開,那撲鼻的香氣立時彌漫整個廚房,真讓人垂涎欲滴。韻嵐順手打一個紫釉磁壇裏掏出八個鹹蛋,放在小蒸鍋裏添上水坐在灶台上,‘啪啪’兩下打著火。看著蒸鍋裏的鹹蛋,韻嵐不由得又回憶起那個肚裏鹹心頭甜的傍晚來。

那回,晚飯時食堂賣鹹蛋,韻嵐覺得好玩,出手就買了四隻,放在搪瓷盤裏‘晃兒晃兒’的,聽著響聲蠻誘人的。遲到的同學便沒有了她那番情致,很多人排了一大截隊,卻連一片鹹蛋殼也沒撈著,一個個悻悻的轉身去別的窗口,去買黃瓜燒肥豬肉皮之類,看上去就讓人倒胃口。悻悻的食客中就有悻悻的他。

一眼看見姑娘就站在他前頭不遠的門邊,刻意把鹹蛋搖晃得聲音老響。小夥子倒也知趣,三腳並成兩步趕上前,咂巴的嘴光是傻笑,然後便一聲不吭地捧著飯碗尾著韻嵐,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食堂來到運動場上。一人碗頭兩隻鹹蛋,在看台後的草坡上坐下來。認真說起來,那回該是他們第一次非正式的約會,而正是那次約會,概括性地為他倆這十數年的夫妻生活拉開了序幕。那頓晚飯他們吃了足足六個小時,要不是耽心晚自習熄燈後回寢室得與門房多費口舌,晚飯時間也許還要拉長。

“都吃了我兩隻鹹蛋了,應該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了吧。”韻嵐細聲細語地問。這也是姑娘心思縝密之處。其實,盡管學校大學生多,但具體到尋找一個會玩拳舞劍到爐火純青田地的這麽個男同學,卻也並非難事。根據他喜歡吟詩說話文縐縐的特點,韻嵐到文東樓一打聽,滿心喜歡,一路步履輕盈,腳踏得勝鼓點滿載而歸:

陸逸卿,北京人,父母親大學教書;中文係三年級學生,善太極劍術書法繪畫,工古文,校園詩人。

見小夥子還在磨蹭,仿佛不樂意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姑娘不耐煩地伸出胳膊肘捅了下他。小夥子閃身一讓,把身邊的搪瓷缸碰翻,一路‘叮咚’作響滾下小土坡。韻嵐笑的前仰後合的。

小夥子三腳兩步趕過去拾起搪瓷缸,伸手把裏麵的鹹蛋殼和草葉捋幹淨,一麵‘蹭蹭蹭’大步流星上得土坡,一麵開口回話:

“ 我名字叫村夫。一介村夫,簡單易記,包管你過目不忘永遠記得。”

“哈,原來你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詩人村夫!如雷貫耳久仰久仰!”隻知道中文係出了個學生詩人,在《詩刊》和其他好幾家頗有影響的大刊物上接連發表詩作,女生們晚自習後在宿舍裏經常談論著他,交口稱讚稱羨不已,景仰之情溢於言表,沒想到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韻嵐一反常態,全沒了青春女子的收斂與矜持,激動不已地抓住詩人的胳膊,又覺得過於失態,臉上一紅,隨即鬆開手,立起身來,清了清嗓子,雙手朝後一背,豐滿的前胸微微挺起,用她那甜美柔和的聲音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 

 

“風也醉
臨風先醉 紅趣俏擁群山翠
薄霧清遠 長亭路迴
舉步醒了秋徽 …… ”

逸卿隨聲站了起來,接了下半闋:
“ …… 趁性高歌起 聲驚晨霜碎
攜子成對 天涯浪跡何處淚 ”

“真是太美了!”韻嵐動情地連聲叫好。

“這是我最近剛發表的習作。難為你都能一字不落地背頌下來。是詩美?還是你――我朗誦的美?還是那幀配詩的攝影照片美?”逸卿雖是文科生,說起話來,卻總是象理科生那般刻板摳字眼。

“都美!那照片上的楓葉,紅透了半邊天,左上角青山疊翠,右邊的白雲薄霧飄逸,配之古亭芳草曲徑。那畫麵,本身就是一首色彩豔麗斑斕自然豐美的詩。是你的攝影大作?”姑娘忘情的一詠三歎著,同時又不免好奇地發問。

“是 ZT (轉載)朋友的。你能談談你對這幾行長短句的感觸嗎?”

“全詩五行,就其意蘊來剖析,呈 ‘ U ’ 字形。前兩行是寫景,也是點題――秋風之下,詩人先自醉了。第三行看似穀底,其實意蘊極深:秋姑娘的韻律是那麽的和諧恬靜,詩人唯恐抬步驚醒了秋美人。最後兩行且高且壯――美人已醒,詩人何興由之,引吭高歌,聲震四合八荒。最後一行之中,‘子’者,‘美人’也。‘攜子之手,與子諧老’。詩人立意與秋美人一道,浪跡天涯 …… ”。

“你以後就叫我‘村夫’吧。”逸卿淡淡地打斷她的即興發揮,沒有半分韻嵐那般的激動,一邊說一邊打身邊草地上撿起一塊土喀喇,瞄著一顆老槐樹用力砸過去,泥巴塊撞在布滿滄桑的樹幹上,呈粉墨狀四散飛開來。

“‘村夫’聽起來總是象在罵人,‘鄉野村夫’,‘耕夫’,‘匹夫’之類 …… ”韻嵐覺得‘村夫’用作文人的筆名未嚐不可,但平時說話時用作稱呼,總是有幾分拗口。

“‘夫’字接成的對兒很多,也不全是貶義。比方說,‘大夫’、‘老夫’、‘千夫’、‘纖夫’、‘挑夫’、‘漁夫’、‘農夫’、‘樵夫’、‘征夫’、‘武夫’、‘更夫’、‘丈夫’、‘姐夫’、‘姨夫’,當然嘞,有‘情夫’、‘前夫’,還有‘屠夫’、‘鰥夫’、‘庸夫’、‘轎夫’、‘腳夫’、‘馬夫’,等等等等。”逸卿頓了頓,笑眯眯看著韻嵐。接下去說道,

“瞧,‘夫’字構詞率太強太繁雜,不如這麽著吧,你就把‘村’字免了,單稱‘夫’可好?”一麵狡黠地看著她。

“ 貧嘴!”韻嵐臉上一紅,心中‘砰’然一動,嘴巴上不露一絲口風,自以為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不經意揮手要懲戒他,卻隻是輕輕用掌心聒了下他的臉,胡茬戳得她手心癢癢的渾身酥麻,順手下意識打他胳膊上滑下來,漫不經心的捏了捏他的胳膊,雞頭般的疙瘩肉在皮下直打滑。姑娘心間好一番澎湃蕩漾,心跳加快吐氣急促。

“看你老老實實的麵相,其實也不是什麽正經人!哼!哪有第一次同人家約會,就出口討人家姑娘的便宜。”

“且住!”逸卿一本正經看著她,“誰跟誰約會啦!?啊?不就是吃你兩隻鹹蛋,怎麽就有這玫瑰色的附加條件啦!”

“你壞 …… ”韻嵐自知說漏了嘴,一不留神,給壞小子留下話把,臉上羞的彤紅,忙不迭雙手捂住,一扭腰把背對著他。

覺得一陣陣熱氣直撲後腦勺癢癢的讓人好生難受,韻嵐不由自主地猛一個轉頭,臉蛋一下子就挨上了他的鼻頭。隻見他狗趴一般四肢著地,伸過腦袋張開嘴巴對她腦勺哈氣。韻嵐一樂,情不自禁腦袋往前一頂,兩人的臉蛋便緊緊地挨到一處,那胡茬子真戳人,癢癢的麻麻的酥酥的,可是心裏頭,還真有點――甜甜的。感覺真好!韻嵐真想讓時間就永遠凝固在那個時刻,永遠永遠。

“不敢說出你的真名真姓,你是在故弄玄虛。”姑娘小嘴巴不饒人,腦袋一揚,閃開他那仍然賴在那兒的臉,沒話找話似的故意挑剔。

“不叫故弄玄虛,叫故意賣弄。我真名字其實不響,說出來你也不知道,倒是我這筆名更引人注目一些。這不,一下子就挽住了姑娘你的芳心。”

“你還嘴貧!看我不 …… ”狠話還沒說完,自個兒先到‘咯咯’笑彎了眉毛,身子一仰,小夥子順勢張開雙臂 …… 姑娘沒領他的情,‘啪’的一聲打開他的手,卻一個側轉,將大半個身子輕鬆自然地斜依在他的寬實的臂膀上。年輕男女,情竇初開,晚風徐送,老槐亦開懷。月光潑灑在草地上,就瞧見那一對可人兒,緊緊依偎在一處,綿綿細語著。

“嵐嵐,”隻聽見老父親打後園裏大嗓門招呼她。“好象聽到路口有汽車響,看看是不是客人到了。快去!”老人都八十了,耳聰目明的,就愛管個閑事兒。這不,韻嵐的思春戀舊的好夢,又一次叫老頭子給打斷了。

韻嵐懨懨地應了聲,開前門迎了去。可不,還真是他們到了, GPS 小靈通引路,他們抄了近道提前了半個小時。

女人們見麵,無非是尖起嗓門幹吆喝,刻意而略帶做作的喧嘩聲,驚動草地上柵欄邊拾橡實的鬆鼠,尾巴翹上小腦勺,慌不擇路的三蹦兩跳,無非是要躲開這是非女人堆。一隻野兔媽媽正領著小野兔妹妹四下裏東張西望著,一本正經的欣賞秋色的神情氣派,扭過腦袋瞅瞅一點沒有大家閨秀風範的渾身脂粉氣的女人們,相互交換了一番臉神,滿臉的意趣闌珊繼而頗為掃興的神態,悻悻懨懨的折身而去。那小兔妹妹涉世不深,好奇心切,一邊廂尾著媽媽撤離一邊廂還忍不住一步三回首的戀戀不舍的樣子。

老成持重的老同學老李,一邊笑嗬嗬同老同學兼女主人打過招呼,一邊打後車箱往外拽出隨身應手的行李。李太太一手拉著韻嵐一麵笑眯眯地為隨他們夫婦一同來賞秋葉的另外兩位女士作介紹。幾個女人也沒直接進家門,側身繞過車庫來到後院。老人家侍弄的菜地是聞名遐爾,不僅僅在華人圈子裏讓人眼熱,就是連左鄰右舍的老美們也慕名前來實地踩探,取經論道。幾個女人交頭接耳嘰嘰喳喳,來賞秋葉為名,其實是來觀賞美國式的大寨菜田。當然,也一並向辛勤躬耕壟畝為女兒嘔心瀝血的一對老人表示她們打心底迸發而出的滿腔敬意。

老農藝家手中拄著一把鐵鍬,早就立在屋角處歡迎客人的到來。他揮手扔掉鐵鍬,雙手拍打拍打,又在黑牛仔褲上前擦後擦一番,熱情洋溢地分別同老李和其他幾個女賓們握手寒暄,同時不無炫耀地揚手將客人讓進菜地裏。

首先躍入眼簾的是一溜幾行蔥油油的韭菜;大屁股白菜白黃綠色相間,身態豐滿端莊嫻靜的樣子;各色辣椒打白菜上頭欺身探頭的,輕佻而招搖;櫻桃西紅柿油亮的紅色,小火球般前呼後擁串成一片;嫣紫肥壯的茄子,恰似那新當選領袖家鄉的婦道人等,挺胸凸肚的,敦實肥壯又稍稍顯得有那麽點張揚;再往深處走幾步,淡白色的豇豆在竹條搭成的架子上舒心伸展著,體態細長而苗條,相形之下,胖且渾身癩麻的苦瓜,顯得分外臃腫格格不入群。

一陣秋風打園角處吹過來,一股令人掩鼻的怪臭氣味不合時宜地隨風飄來。隨行而來的兩個女人天字號第一對城市米老鼠,別說在美國就連在中國也沒這般開過眼,滿世界賞心悅目滿肚子心曠神怡滿臉膛神采飛揚,猛不丁來一陣惡臭,絲毫沒作思想準備,臭氣灌得她們猝不及防,掀得她倆好一個踉蹌,前呼後應地就噴嚏連連。原來是園角老人挖了個深且大的坑,用來漚人畜糞便,誇口說這是天字號的自然生態有機複合農家肥。

韻嵐見狀,臉上就有點掛不住,很覺得難為情,忙不迭聲招呼客人們進屋。江老頭也不謙讓,領頭推門讓客,一麵扯大嗓門用力咳嗽著。

“老陸呢?”老李進門就問。“還老樣子,總上夜班?”

“是哇。沒辦法。都快十年了,整個人成了個夜行俠夜貓子。嗨 …… 我這就叫他起床。”韻嵐似有難言之隱,話隻說了半句,就嘎然收住。抬腿就要去臥室。她們一家五口住的是平房,當初買平房也是特意為了照顧老人。

“不必了,還是讓他在睡會兒吧,”李太太永遠通情達理,側身攔住韻嵐。

人多就嘈雜,動靜和噪音難免就大,外加上老爺子有節奏的咳嗽,屋子裏氣氛頓時熱鬧非凡。

“大夢誰先覺 ? 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 , 窗外日遲遲。”臥室裏傳來男人中氣十足的吟唱,房門隨聲朝房裏拉開,就見逸卿一邊係衣扣一邊踱著四方步出來。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姍姍起遲有失迎迓,贖罪贖罪!還望老同學賢伉儷包涵。這兩位是 …… ”陸逸卿不知還有不認識的女客,向來不拘小節的人這時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老爺子沒理會剛起床的姑爺,大嗓門迭聲給客人讓座,一邊搬過一隻小凳子,起身站將上去,打食品櫃頂裏頭取出一茶葉罐來,看那精致考究的裝潢便知道罐中茶絕非凡品。一頭又轉過身,打餐廳的器皿廚裏捧出一套紫砂功夫茶具,燙壺燙杯擱茶葉兌水斟茶一連續動作,穩重而麻利,幾分鍾功夫,客人們麵前就都擺上了杯熱氣蓊鬱清香撲鼻的好茶。

“是我學生打國內航空寄來的明前鐵觀音,一直放那兒沒時間去品它。香茗待佳客,今天剛好派上了用場。大家先嚐嚐,旅途勞頓,剛好解乏。”

隨行的小華是北方人,打小兒也就喝點什麽珠蘭茉莉之類的花茶,黃山毛峰太平猴魁祁門紅茶君山碧螺春,也隻會看看湯色,咂巴幾口裝個門麵,哪是紅茶哪是綠茶哪是黑茶哪是白茶其實根本分不出子醜寅卯來,倒是聽人說過什麽‘雨前’茶,也就是農曆穀雨前采摘炮製的茶芽兒。至於‘明前’二字是什麽路數,完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美國人管但凡好奇的人等,統稱‘好奇貓兒’,這小華博士,便是個十打十不恥下問的好奇貓兒。看著麵前的香茶,卻先不去喝它,光皺起漂亮的小鼻頭象小貓咪一般先嗅一嗅,然後側過腦袋問身邊的老李道:

“隻是聽說過‘雨前茶’,這‘明前茶’是怎麽講哇?”明裏是不恥下問虛心求教,實際上是欺老頭年高肯定耳朵不濟聽不清她的交頭接耳。

老李剛一口好茶在嘴巴裏漱著,仔細品味著,還沒來得及吞咽下去,卻讓江老把話接過來。見老人不僅目明而且耳聰,華博士鬧了個臉上發燙。

“清明前的茶唄!‘春水驚春清穀天,夏滿忙夏暑相連,秋暑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說的是一年二十四節氣,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去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和大寒。二十四節氣裏,清明在公曆四月四、五、六號左右,十五天之後才到穀雨。你們這些年輕人啦,好象開汽車一樣,趕上了綠燈,也就一路綠燈一道通過,什麽好事兒都讓你們攤上了。我們當年,哪兒還有什麽雨前雨後的,擄點柳樹芽,搓揉幾把,擱在灶台上烤巴烤巴,就是茶。那個苦,嗨,不說了!”

李太太接過話頭,“江伯伯跟伯母都是金陵大學出身,早年在我國農林植保園藝領域都是開拓領軍人物。好多早年的學生都是工程學院院士。這寄茶葉的學生也是。”李太太對他們家真是知根知底的。

韻嵐在灶台上忙著,老母親也閑不住,做些傳碗遞勺子的雜活兒打個下手。逸卿見狀,也拍拍老李的肩頭,趨身上前幫忙,可也插不上手,急得兩手隻搓。韻嵐見狀趕忙吩咐:

“去地下室拿瓶十年五糧液來!你們老哥倆還不趁興開懷喝幾杯!”

“噯,別!”李博士最是饞酒,卻一臉假正經。“別提酒!千萬別提好酒,特別是五糧液。我跟你急!真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咱們不喝酒。再說,工作午餐咱們不能喝太多的酒,國內頒發了《禁酒令》,咱們也應該一體執行不是。噯,老陸,你實在要開酒,就一瓶也就差不多了,萬萬不得開兩瓶!”老李知道老爺子這兒有好酒,都是國內那些得勢的學生們孝敬的。

“咱們女士喝紅酒。你就別在這兒裝模作樣了。”韻嵐含俊不禁搶白他。“還記得那年中秋節,我跟逸卿剛談戀愛,都約好的晚自習後一起上教學大樓平頂上吃月餅。結果怎麽著?咱們讓他老李自己坦白從寬!”

“也沒怎麽著。”老李扶了扶鼻梁上那不合時宜的寬邊眼鏡,“我們倆也就喝了一瓶高梁。”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韻嵐這邊。

“你和我?我倆喝了一瓶酒?!”韻嵐發了急,怎麽著這老李還沒喝酒就滿嘴胡言亂語!其實老李手指的是大韻嵐身後走過來的逸卿,手中的五糧液已經開了封,那醉人的香,頓時彌漫滿屋。

逸卿把酒擱在老李麵前,一邊擺酒杯一邊接過話頭,“這家夥臨時跑過來,先是同我打羽毛球,一身臭汗,也沒地兒去洗,死乞白賴要喝酒,我總不能拿有約會來推辭吧,那樣豈不留下重色輕友的罵名。一開始也就你一杯我一杯喝著,心中還在盤算找個什麽借口脫身,或者幹脆領他見見也未嚐不可。沒想到,酒逢知己呀,嗨!”逸卿忙著給大夥兒都斟上,老爺子老太太也都滿了杯。

“也不就讓你的月下佳人空等了整整一個晚上麽。這一輩子我都記住了。每次同你們見麵,都不再跟你們喝酒,是吧!”老李說著站將起來,卻把杯伸到老人麵前,“不跟他們喝,誰稀罕?!咱敬老伯和伯母!來,幹一個!祝您二老身體康泰萬壽無疆!”一揚脖子,一個‘ shot’ 的白酒立時落肚。

瞅著大夥兒吃喝得正熱鬧,細心的李太太拉拉韻嵐的衣角,兩人窩在洗衣間裏,看上去是在張羅洗衣服,實際上是趁著烘幹機‘嗡嗡’的噪聲說會兒悄悄話。“他們翁婿關係還能維持嗎?”李太太說話喜歡掐頭去尾直切主題,她怎麽看都覺得兩老爺們相互之間的行為神態都有點別扭。

韻嵐淺歎了口氣,“你知道我父親的脾氣,一輩子為這倔脾氣不知吃過多少苦頭,論知識論資曆論能力,說啥也是工程院士級別的呀。還不就是那臭脾氣,千人厭萬人嫌的,早先還怨他的家庭出身不好,怨社會不公平。後來也就隻能怨他自個兒了。他自己也清楚,可就是不想改,也是改不了的。偏偏就遇上逸卿,楞頭青一個,書生氣還那麽重,從來不曉得主動同老人周旋,更別指望他能虛心下氣哄老爺子一個樂。兩個大老爺們,一個屋沿下過日子,左肩膀撞上右肩膀都不逮吭個氣打個招呼什麽的,整個兒老死不相往來。你沒注意剛才你們進屋,老爺子那番裝模作樣的幹咳,那是故意轟他起床應客。咳,你瞧我這日子,過得真不得勁兒。”

李太太一時也拿不出什麽可以安慰的話兒,兩手直搓幹著急。“那你母親呢?老太太總歸該居中打個圓場調和調和吧。本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沒有根本的厲害衝突,怎麽的也是人民內部矛盾。逸卿那兒你也得說說他,老人們這麽忙裏忙外的,還不是為了你們。”

“我媽媽一輩子是我爸的影子,從來沒見過她對我爸說過一個‘不’字。誰還指望她能調停。別夾中間多摻和就是謝天謝地了。逸卿那兒,我也算是招數使盡了。自打兒子上了州長特別獎學金學校住校讀書,兒子的房間就空了出來,我們便分房了。本來,他夜起晨伏的工作,分開睡也免得彼此打攪。起先也就是分房,但並沒‘分床’。”

“瞧你都把我弄糊塗了,什麽‘分床’‘分房’亂七八糟的破事兒?分房了還能不分床?”

“也就這麽一比方。一個星期我們總有時間偷偷來那麽一兩次,你還不明白?真會裝蒜!那就叫不‘分床’。”韻嵐說著,情不自禁也‘咯咯’笑將起來。酒精的作用,覺得腿襠裏似乎有點異樣,熱乎乎粘乎乎的。

“那現在呢?你們現在就不 …… ?”

“打開春起,我們就從來沒。他們爺倆麵對麵鬧了一場,那場麵,真嚇著了我。就是為那滿屋的臭氣,招惹得蒼蠅蚊子滿世界飛,逸卿實在是不習慣。老爺子一輩子好的就是在泥巴地裏鼓弄,如今那後院就是他的人生樂趣所在,怎麽也不聽人勸,歇了那菜地就等於要了他的命。雙方終於弄得劍拔弩張。可那天逸卿到底還是退回了一步,雙方才沒正式交鋒。可自此就瞧他那半死不活的熊樣兒,我這婦道之人,總不能為床緯之事去求他呀。還有,男人那話兒,它得神氣活現怒發衝冠,才能得勁呀是不。他心中不順暢,整天一副苦瓜臉,還能指望他有這份興致?”韻嵐說著,眼水都在眼眶裏打轉了。

一陣風打後院吹過來,整個屋子裏彌漫著剛才在菜地裏領教過的汙穢齷齪的臭氣,不知趣的紅頭綠肚子蒼蠅,也不知打哪兒就擠進家來,撲扇著翅膀高吟淺唱著,目中無人且不可一世,不光咄咄逼人而且好奇心切,在客人筷頭上小憩片刻,綠屁股一抬就騎到華博士漂亮的鼻梁上。

老李拿年輕漂亮的美女博士當小妹妹待,豈能容忍她平白遭受如此淺薄和欺淩,男兒當自強男兒當丈夫男兒當仁不讓,自古英雄救美人,打報不平顯派哥們仗義,此刻不行更待何時!老李打小兒是左撇子,被家裏大人逼不過,又改使喚右手,結果是練就了左右開弓能使喚雙手的雙槍老太――嘿,雙槍小老頭還差不多。可是每逢關鍵時刻,他總是左手出擊,而且每每便能一擊中的。

隻見此刻的老李,悄悄擱下筷子,雙眉緊鎖目光凝重目不轉睛盯著小華的鼻頭,恰巧就有一隻不顧命的風流蒼蠅,先在蘆花雞鮮菇湯裏蘸濕了手腳,唱麽麽地起身就歇在華姑娘的額頭,李博士那是酒壯英雄膽兒壯,色引好漢手腳忙,‘呼’的一聲就揮掌過去,隻聽到‘啪’的一聲響動,脆生生的好似那京劇看台下擊掌叫好號子聲。

令老李氣憤不過的是,那隻招非惹禍的是非蒼蠅,毫毛未損一路小唱打餐桌上飛去,唯有那弱不禁風的紅額頭美人,呆坐在那兒一副哭笑不得的沒趣神態,鬧得全桌主人和客人都好生尷尬。韻嵐趕緊搗騰出一杯冰塊,裝進小塑料袋裏,捏緊封口敷在姑娘那微微紅腫的額頭上。

客人們本來沒打算在她家過夜,擔心人雜諸多不方便,但出了紅頭蒼蠅紅頭美人這檔子趣事,鬧得他們還真的不好開口道聲再見,生怕老人同韻嵐心中打屹嶝。下午一大幫子人先是到附近的山林去賞紅葉秋景,拍了許多上好的照片,回來的路上又在附近植物園前後左右轉悠一氣,氣氛當然是熱烈活躍喜慶。晚上逸卿照常上夜班,空出房間來大夥兒擠巴擠巴將就一夜,次日天亮他們正準備起程,就見車後頭的地上堆放著各色新鮮蔬菜――老人們一大早就下地采摘下來的,送給客人們回家嚐鮮享用。足見老人的一番毫不張揚的好心和一番厚重深沉的情義。

逸卿下班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韻嵐在高中教英語閱讀,每天六點多就上班走人,老人們照例在後院忙活著,家裏冷清清的沒聲音。這幾天廠裏訂貨比較多,貨主催得急,為的是趕年關銷售季節。他所在的打包部就更是忙上加忙,因為一切產品都得經過他們打包然後才能裝箱運出去。活兒重,按小時付的工資又低,不得不經常堅持加班加點,為的是掙那百分之五十的加班費。這不,都四十好幾的人了,通宵忙活了十二小時,那份累,加上家裏事鬧騰的,在客人麵前讓他灰頭土臉的,好生灰心喪氣。他隨意吃了點東西,一頭鑽進房間裏關上房門,和衣倒在床上。

國內學中文出身的他,在一家大文學季刊上作編輯,同時自己搞些創作,出國之前已經出版了自己的短篇小說集和詩集,在文壇上是小有名氣。可韻嵐是學英語出身,堅持要來美國深造而且來了就不打算回去,逸卿也是為了顧全這個家,便忍痛拋下自己鍾愛的事業,一年之後追隨妻子也來到這異鄉異土。起先滿以為能謀上一個教授漢語的職位,可是由於本身語言不通,根本無法同人家交流,四處碰壁心灰意冷,隻得將就著在附近一家工廠做打包工而且還是上夜班,一幹就是八年。在廠裏也隻能同那些老黑老墨打交道,一年到頭也沒同他們說過幾句囫圇話。

回到家裏來,老丈人整天板著臉,頤指氣使的高山仰止的家長做派,好象他逸卿不是這個家堂堂正正的男主人,而是下三爛拆爛汙靠人門檻的小癟三,吃飯走路打飽嗝放屁都得仰人鼻息看人臉色。老兩口在家裏折騰還嫌不夠,還在後院養著雞鴨鵝,整天鵝嚷鴨叫雞犬不寧臭氣熏天;而且在大香椿樹下的灌木叢裏埋一口破缸,屋裏的廁所一律不許人使用,一家老少男女都得象國內窮山旮旯裏沒開化的野人似的,大小便都得上那蹲缸,日曬雨淋風雨無阻,連同那雞籠鴨圈裏掏挖出來的雜糞,一並搗騰到院角處那糞坑裏,用淘米洗菜水漚將起來,再澆灌到菜地裏。家裏頭一年四季,終年讓人透不過氣來。蒼蠅蚊子跳蚤蟑螂螞蟻,家裏屋外繁育興旺,蜘蛛壁虎都長期在家裏安家落戶,物物相依物物相克,毛毛蟲們沒念過書不會做學問,但它們還真得懂生態平衡的高深道理。

光在家受氣還不成,昨天還在老朋友麵前丟足了臉麵,鬧得他裏外不是人。一想到這,滿肚子的氣就不打一處出,翻身起床,鋪紙研墨,眉頭一皺,思謀片刻,提筆寫將下去:

上聯: 人雞鴨鵝糞 臭氣熏天

下聯: 蠅蚊蚤蟑屎 齷齪惡心

橫披: 一塌糊塗

瞅著家裏沒人,悄悄找出透明膠帶,三下五除二就給貼在自己的房門上。回房倒頭再睡,卻怎麽也睡不著,心中盤算著下一步棋怎麽去走。人生一如做一篇大文章,起、承、轉、合,那是因果相依勢利相克,如果說這場內訌是由老嶽父而起,那麽他今天貼出這門對,完全是公開接受挑戰,承接了老頭一板腳踢過來的球,下麵就是轉的問題了,向何處轉也就是他們十幾年的婚姻向何方向發展,維持現狀,還是分居,就目前而言還不得而知,而分居最終必然是離婚。逸卿覺得腦袋生疼,都快炸開似的。翻身起來抄起那心愛的紫砂壺要喝口水,就發現壺下壓著一張紙條:

靈稚軒的門拉手壞了,下午得空給修一下。韻嵐。

‘靈稚軒’是兒子的房間。詩人氣質的逸卿,給每個房間都取了個雅趣的名字。兒子在外地上學,那房間也就成了韻嵐的臥室。門上的拉手壞了

門拉手,門――拉手,嗬,拉手!逸卿輕輕歎了口氣,想起了他們的一次約會的細節來,不禁呲開嘴巴苦苦一笑。

那是他們第二次約會。月光下,韻嵐臉上是那麽柔媚,逸卿看在眼裏,不免動了真情,側身附在她耳邊悄聲地問道,“我可以拉一拉你的手嗎?就拉拉手。”嘴巴裏說著,已經伸手將她連手帶手臂一並挽過來籠在懷裏。

韻嵐照例先是假情假意裝模作樣作出不肯的姿態,試著要把手抽出來,卻又並不十分使勁,正應了俗話說的半推半就,嘴巴上卻還顯得硬氣,說,“你別這樣!你這樣叫我怎麽說好呐?!”心裏頭自然是暖洋洋的,巴不得另一隻手也入他的懷,巴不得整個人都偎在他的懷裏。按照西方人的求婚的說法,‘ May I have your hand? ’要求得到女孩子的手,便是在求婚,而女孩子應了男孩子的要求,把手遞了過去,就是明白無誤地應了這門婚事。

逸卿雖然學中文,這點趕時髦的小俏皮活還是得心應手的,當然知道姑娘應了他,心頭一激動,就愈發情不自禁,低下頭就把熱辣辣的嘴巴按在人家姑娘的纖手上。姑娘一時沒防備,卻也抽手不出,同時打內心深處也十二分樂意讓他吻著,嘴巴裏卻又不饒人,

“你這個臭男人,就愛揩姑娘我的油, 討厭,占便宜,揩油水, 瞧我不打你!”說著就揮起輪空的左手,在小夥子的腦袋上拍打。然後又捏他的脖子,逸卿順勢招手一攬,就把芳心已許的懷春姑娘整個人摟在懷中。同時悄聲回道,

“ 相戀相愛的男女之間,――男人永遠隻是付出,女人永遠隻是收受,要說揩油,也隻能是女人揩男人的油。你說對嗎?”

“你真討厭!滿嘴淨講髒話!”韻嵐自然明白他是在說床幃之事,心中無限憧憬,隻覺得臉上好燙,忍不住抓起逸卿的手按在自己的臉蛋上,一邊反駁道,“女人也不完全是收受,比方說,電影小說裏,好多男人都愛喝女人的奶水呐。嘻嘻!”太不好意思了,她忍不住先自竊笑起來。

“要說喝奶,那也是男人先給女人喝,然後女人才能孕育才能滋生奶水供給男人――

你說呢?”

“去去去,”姑娘在他懷裏直撒嬌,“不跟你說了,你這人,真粗!還假裝斯文要拉拉人家的手呢。”

後門‘砰’的一聲響,打斷了逸卿的甘美又苦澀的回憶。該是老人們進了屋。陸逸卿做好了思想準備,枯守鬥室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看看他江老倔頭這個癤子打哪兒出頭。門響過之後,接著便是死一般寂靜,靜得連一隻大翅膀蟑螂打書桌上爬過的細微的‘挲挲’聲都聽得入耳。估摸著是老人們正在欣賞他的書法傑作。

‘吱兒’又是門響,那是隔壁老人的房門,接著就是‘砰啪’猛可的關門,震的窗動瓦搖的,書桌上賊頭賊腦的蟑螂‘吱流’箭一般利索地消失在桌與牆的夾縫裏。待振聾發聵的噪音塵埃落定,逸卿隱隱約約聽得隔壁房間裏一對老人嘰嘰喳喳交頭接耳聲,也懶怠去聽,脫去衣服,調整心性準備睡覺。

剛進入迷糊狀態,懵懵懂懂之中就聽得隔壁房門‘吱兒’一聲打開,又‘吱兒’一聲關上。姑爺老陸無可奈何地翻個身,挪過枕頭壓在耳朵上,是為眼不見不煩耳不聽為靜。

逸卿這一覺睡得好生不踏實,淨做夢,夢見當年到鄉下,小屁股坐在小竹椅子上,聽姨外婆紡棉花。姨外婆是媽媽的大姨,終身未嫁人,就靠替人紡棉花為生。老人手上青筋爆起,搭在紡車的搖柄上搖呀搖呀,仿佛永遠不會疲勞,老舊的紡車拗不過老人的堅持不懈和執著,無可奈何地發出‘吱兒吱兒’的單調且煩心的低吟。

廚房裏好一陣交頭接耳的嘈雜聲,逸卿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地伸個懶腰,起身坐在床沿上。接著就聽到自己門前‘呼啦呼啦’作響,想必是韻嵐回來了,在廚房政治局書記處十八大外加一中全會一致通過了決議,父女母女們正同仇敵愾連撕帶扯的揭他的傑作門對子。陸詩人思謀片刻,雙手捧起紫砂壺,‘啪’的猛一下推開房門,目不斜視大步流星地走進廚房續水。正在門左門右聚精會神忙活的江氏一家三口,根本沒防到他這麽出招,嚇的一驚不在小處。

當晚一家四人無話。次日逸卿夜班回來後,韻嵐已經到學校上課去了,老人在菜地裏忙活著,家裏冰鍋冷灶的,好沒人氣。臨時燒水燙了包方便麵充饑,一包麵條也就一小碗,狼吞虎咽三五下就攮下了肚,捧著碗躊躇片刻,打冰箱取出一隻暗紅色的土雞蛋,放在手心裏顛了顛,苦笑一下又拉開冰箱門放回原處,再扯開一包方便麵,趁水還滾燙,衝泡在碗裏,取出自己打國內帶來的涇縣黃芽茶泡上,連麵帶茶一並端進自己的臥室裏。

兩包麵條下肚,本指望能睡個好覺把昨天半睡半醒的瞌睡找補回來。可還是做夢,還是夢見姨外婆,‘吱兒吱兒’的紡車聲一遝接一遝騷擾著他。一連五天都是如此,老睡不好覺,外加強勞動量,同時家裏誰也不照管他的夥食。逸卿知道韻嵐倒是想替他備點有營養的夜宵,可每次的努力都消弭在老人的有效的阻擋之中。逸卿傍晚起床,覺得有點頭暈頭疼,下意識地伸手在腦袋上搔了搔,就瞅見滿手指丫的落發,其中夾雜幾許灰白頭發,再看看枕頭上一層落發,難怪躺在床上脖子上老是癢癢的難受。

老陸這回真的是心力交瘁身體不支,頭疼加高燒,躺倒在床動彈不得。

韻嵐見老陸真的躺倒在床上,倒也著上了急。張羅送他上醫院看急診,可他死活不依,自己的定點家庭醫生這時都下了班,電話上隻是機械性的電子留言。老人們卻視而不見絲毫不為所動,一如既往按他們自己的說話習慣順著他們自己思維模式和行為軌跡行事,連半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更別說過來勸說強驢女婿起身去醫院瞧急診。韻嵐一個婦道人家,遇上這種事,兩頭說不上話,兩頭為難,急得隻是哭。

她先是拿毛巾裹冰末敷在丈夫滾燙的額頭,再一小勺一小勺喂他涼開水。她俯身在床沿,蝦弓著腰身,一條腿跪在地上,哭著訴著央著哄著,哀求男人能配合她一次,上醫院掛急診,先把體溫降下來才好。可老陸把她的一番苦心全當耳邊風,還使小性兒似的將腦袋一擺,摔掉額頭的冰毛巾,緊閉上雙唇,一副以死相拚的架勢。

哭啼啼的妻子,實在無法可想,踉蹌出門又去哀求老父親,期望老人能轉個彎,進房軟聲規勸幾句,老頭脖子一擰,‘吱兒’一聲推門進了自己的臥室,再也不出門。韻嵐隻好轉身去求老母親,可老太太什麽也不說,隻是一個勁朝老爺子房裏擠眼睛努嘴巴。

韻嵐實在無法,哆囔著一副苦瓜臉,尖屁股坐在逸卿床邊,說道:

“你再不答應去看病,我隻好打電話給兒子,讓他連夜趕回來,至少讓你們爺倆能見上一麵。”

兒子是老陸的活寶,一提兒子,老陸立時作出反應來,

“晚上路上不安全。他又剛學開車,你呀 …… ”‘咳咳咳’,做父親的連咳數聲,終於起身扶著女人的肩膀,韻嵐開車送他上了醫院。

三天以後,逸卿剛能下床,起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地下室把工具箱提上來,‘吭嗤吭嗤’地就把老人的房門給拆將下來。自此每回睡覺就再也沒那姨外婆的紡車‘吱兒’聲。

老頭不肯迂尊降貴同姑爺直麵交鋒,他覺得丟不起這份臉麵輸不起這個人,便把一頭牢騷滿腹苦水一古腦兒兜底潑在女兒身上:

“空前絕後亙古聞所未聞!你找的這麽個現世寶姑爺,吊喪似的在家裏貼喪聯,轉身又把我們房門給拆了,這下好了,當真是夜不閉戶了。嘖嘖嘖!”

“爸爸我跟您說過多少回了,人家夜班白天想睡點囫圇覺,偏偏你們就那麽多的事兒,進進出出的,他能睡好嗎?瞧這回鬧的,差點沒高燒送了他的命。您先消消氣,容我逮著機會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好嗎?”

星期六上午,好不容易逸卿輪休在家歇著,韻嵐瞅瞅一對老人正在菜地裏忙活著,心中竊喜,早早就用燕麥、黑米、胡桃仁、花生仁、葡萄幹等熬上一小缽雜糧稀飯,看看該是男人起床的時候了,便手腳麻利地煮上一壺‘星巴克’榛子風味的早餐咖啡,逸卿周末就愛喝一口,然後把一早打地裏割來的鮮嫩韭菜切成極細極細的末,同四隻土雞蛋攪和在一起,鍋裏倒上橄欖油,煎成兩麵黃亮的雞蛋薄片餅,起鍋時淋點黑芝麻香油,灑幾滴鎮江香醋。幾隻鹹鴨蛋一切四開,呈孔雀開屏形碼放在碟子裏,油漬漬的玫瑰紅芯分外養人眼。又特地打櫃子裏取出兩套英國老字號‘玫瑰紅’早餐具,擦拭得鋥亮,端端正正擺放在早餐桌上。剛把一切忙妥帖,就見逸卿打個哈欠懶洋洋拖遝著腳步走過來。

“早。睡得還好?”韻嵐笑臉相迎。

“早。不太好,還是老做夢。”逸卿下意識地抽抽鼻子,看著桌上雖然不豐盛但相當健康考究的早餐,臉上緊繃的皮肉頓時放鬆不少。拽出椅子,客氣地讓妻子先坐下,極輕地舒了口氣,雙手在胸前搓揉幾下,把指骨節捏得‘劈啪’作響,然後才心事重重地屁股落座。

“先喝幾口稀飯再喝咖啡,不傷胃。”看著眼前瘦了一圈的男人,做女人的心下老大不落忍,覺得自己虧欠他許多。心緒不寧的朝窗外看一眼,然後抄起筷子給男人夾韭菜雞蛋餅。

逸卿悶頭光喝咖啡,一邊拿眼瞧著女人在舞動筷子。一聲不吭地把稀飯退出老遠,然後又思謀片刻,再把飯碗拖回來。抄起筷子將韭菜雞蛋全部剔出去,這才埋頭大口喝起來。但凡老人們飼養種植的東西他一概不希罕。

“看你看你!怎麽就孩子氣!”韻嵐忙乎了一個早上,沒討到男人一聲好,倒看他的臉色,橫豎都是別扭勁,不免就有些慍怒,“看你在自己的家裏,反倒跟外人似的。”

逸卿瞪一眼女人,三下五除二將碗裏剩下的稀飯倒下肚,抹抹嘴巴,一聲不吭就折身進了房。剛準備隨手關房門,卻給隨後跟過來的女人用力推開來。兩人四目相對僵持著,誰也不開口說話打破這種令人難堪的僵局。

“咱們好好談談行麽?”韻嵐急性子,到底憋不住,調整了自己的情緒,極力做到心平氣和地說道。

“還能談什麽還有什麽好談的?!我在這個家裏,那麽都還把我當成談話的對象嗎?你們家三口子去談好啦。別扯上我,犯不著!”逸卿憋足了氣,語氣尖刻嗓門失控。

“有理不在言高嘛!幹嘛大嗓門吼!”韻嵐搶白他,“你總是拿老人說事。我覺得老人們也是好心,想幫襯我們,也許他們好心沒辦成好事。可他們卻認為好心沒落到好報。說你全沒了讀書人的涵養和推拿。我看你是不是調整一下角度和視野,平心靜氣設身處地去為老人們想一想。”

“他們在國內有安逸的生活和社會地位社交圈子,可他們偏偏愛上這兒來過日子。我不在乎給他們養老送終,可他們至少應該對我有最起碼的尊重。他們對我頤指氣使呼三喝四,把我當成下三爛拖鞋破履,這還不算,你瞧瞧你瞧瞧,如今這個家還象個家嗎?鄉下的看瓜棚都不如!”

“他們還不是不願意丟開幾十年的生活習慣,就愛在地裏折騰搗鼓,你就依依他們,大人大度一些,不就結了。”韻嵐還是替老人著想,說話百般袒護著自己的父母親,至少逸卿是這麽認為。而一旦逸卿認住這個死理,談話再繼續下去也就沒什麽實質意義了。

“他們幾十年的習慣不能丟!須知,他們的習慣是建立在我的不習慣上之上的。我為了這個家,放棄了我一輩子為之奮鬥的一切一切,而今成了一個同老黑老墨一般沒晝沒夜幹粗話混口飯吃的混混兒。你應該知道,那些打包工們,許多人是蹲過大牢的小偷強盜強奸犯,而我,一個堂堂正正的詩人作家,整日與這等人渣為伍。我抱怨過嗎?我奢談過我的生活習慣理想事業嗎?沒有!也犯不著!哼,在這個家裏,犯不著!你還有臉麵來跟我奢談他們的生活習慣!他們是騎在我的頭上拉屎!是你的父母,你自然同他們一鼻孔出氣。何苦還來同我嚼這舌頭?!”從來沒見過陸逸卿發過這麽大的火頭。韻嵐當即就懵了頭,不知說什麽為好。這次談話,也就如此這般在雙方都極不愉快的氣氛中草草結束。

兩場秋雨之後,菜地裏基本就沒什麽好料理的了,至少不需要整天崴在地裏勞作。老兩口忙乎著將葵花籽南瓜籽焙炒好,大半時間就端做在沙發上磕瓜子看電視消遣光陰。老陸隻好守在自己的房間裏,有時也想寫點什麽,可是客廳裏人聲嘈雜電視喇叭又開的忒大,許是老人們耳朵也開始有點失聰,畢竟是八十開外的人了。陸逸卿實在是走頭無路,憋在屋裏左思右想實在不得其法,隻好硬著頭皮跨出房門招呼韻嵐過來說話。

韻嵐這幾十天來就沒同自己男人正經說過一句囫圇話,更別提有什麽卿卿我我兒女風情的趣事了,心情不好老是生悶氣,逮誰就跟誰急,放學回來剛跟老頭鬧了個滿肚子不痛快,正沒臉沒鼻子的一副哭喪相。

“你覺得這個家,還有我這個男人存身之地嗎?”老陸自是開口沒好話。

“你還覺得這是個家嗎?”韻嵐反唇相譏。“你還是個男人?虧你還能說出口!”韻嵐也是出言無障,她滿肚子委屈哭訴無門,一個婦道人家,夾在自己父母親和自己男人之間,前後左右都不是,成了一堵招風的牆受氣的包,也真是難為她了。

老陸給噎了一口,半晌沒出聲,在房裏緊三不慢三不一副走頭無路狀。猛可地他收住腳步,拿言瞪著女人,目光冷凜,森森逼人。十幾年來韻嵐這是頭一回見他用這種神態打量自己,隻覺得脊背後頭一股寒氣往上竄,頭皮直發麻。

“這樣處理你看行不行?”老陸語氣倒是緩和了許多,韻嵐的臉色和眼神的流露,說明她心裏壓力太大,不堪重荷,老陸畢竟是男人,辦事說話還是能把握分寸的。“先請你家父母回國過春節,大家都緩和一陣子,開春以後我們再從長計議。行不?”滿眼的期待,看來這番話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你的意見,我前幾天,就同我父親,交換過意見,”韻嵐囁嚅著,斷斷續續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剛才進門我還追問過他,可他是一萬個不同意。你叫我怎麽辦?”

“啊 …… 那 …… ”老陸抿緊雙唇,再也沒往下說。

一個星期後的傍晚,韻嵐本以為逸卿出門辦事去了,就坐在餐桌邊等他回來吃晚飯。一對老人啥也不說,趕先吃完晚飯先自躲進了他們自己的房間。韻嵐左等右等,萬般焦急之下在屋子裏沒頭蒼蠅似的瞎轉悠,見陸詩人的房門虛掩著,推門進去一看,隻見房間裏一片狼藉,抽屜長長短短拉開著,櫃門半掩半合著,空勞勞的床上堆放著舊報紙過期雜誌,舊衣服破鞋襪猥瑣狼藉地鋪撒一地。頓時塌了半邊天似的就一屁股癱坐在地毯上,憋住氣,沒命地抽噎著,眼水濕了一大片。顯而易見,老陸,他是搬出去分居單住了,連聲招呼也沒打。

好幾天韻嵐都緩不過神來,放學下班回來就不嫌枯燥地在兩個空空如也的房間裏打轉,自打他們認識相愛,十幾年風風雨雨都過去了,其間也有分合,最長的一次就是她先期來了美國,十個月之後逸卿相繼而至。最短的一次是他們還在大學讀書的時候,那第一次暫短的分離,現在想起來,還仍然那麽充滿情趣 ……

那一次,逸卿的係裏組織一批學生外出教書實習,本來他也並不在名單上,可他自告奮勇要去,說是可以積累經驗和創作素材。韻嵐雖然不樂意可也不便反駁,隻好悻悻然依了他。雖說就是兩到三個月,是小別,白天功課忙還能應付,一到晚上,看著校園內男男女女呢儂你我卿卿作態的一對對矯情身影,心中就揪巴得緊,忍不住抓過紙筆就要寫信:

“ …… 秋蟬不再叫了, 楓葉早已紅了,秋意完全濃了,雁兒都南飛了,心裏方寸亂了 …… 後麵的沒好意思寫,怕出醜。真的,在你這當代大文豪麵前,小女子可不敢班門弄斧 …… ”

逸卿在外頭自然是忙,可他始終是當天就寫回信:

“看來你在大好的秋日裏,真的在思春了。多情的丫頭。看看我能否給你送份安慰 …… ”

韻嵐接著寫接著寄出去:


“ 秋風動,秋葉黃,麗人窗前添衣裳,心中念著郎!
郎行遠,妾心傷,欲訴相思苦,淚巾冷空房!”

逸卿當晚就拂紙回了信:


“這兒人多事情雜,一時分不出心來給你寫詩,奉上 一首特別喜歡的俄文詩歌,西蒙諾夫的《等著我》。這首詩曾演繹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

隻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憂傷滿懷
  等到大雪紛飛
  等到酷暑難耐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
  一股腦兒拋開
  等到遙遠的家鄉
  不再有家書傳來
  心灰意冷
  都已倦怠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們口口聲聲地說
  算了吧
  等下去也是枉然
  縱然愛子和慈母認為
  我已不在人間
  縱然朋友們等得厭倦
  在爐火旁圍著
  啜飲苦酒
  把亡魂追念
  你可要等下去
  千萬不要同他們一起忙著舉起酒盞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敗
  就讓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說我僥幸
  感到意外
  那些沒有等下去的人不會理解
  虧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
  是你把我從死神手中拯救出來
  我是怎樣死裏逃生的
  隻有你和我兩人明白
  隻因為同別人不一樣
  你善於苦苦等待

……

唉,韻嵐打夢境一般的回憶裏回過神來,空落落的房間,人去巢空,眼前的一盤殘棋,實實在在是大敗局。可就眼下這盤殘棋中沒有她能挪動的棋子,年邁的父母親這邊她是開罪不起。她本意是想把國內的房子重新翻新裝修,讓老人回過頤養天年,可老頭是鐵定心腸與陸逸卿對抗到底,堅決不肯打道回國。老人不走,萬般不可能讓陸強驢回頭。她夾在之間真正是進退兩難,頭發都白了好幾縷,徐娘半老的她,還象當年那般,去 苦苦相思苦苦等待?!何時是個頭哇。她是在強吞下並非由自己釀製的苦酒!更可恨的是,那快上大學的強種兒子,也象他老子那般認死理,同他一鼻孔出氣,對她這個可憐的母親橫豎挑不是。唉,真是欲哭無淚呀。

心灰意懶百無聊賴之時,便打開電腦上網同不相幹的雞肚子狗雜碎若幹人等有一搭無一搭海闊天空閑聊胡侃,排遣這孤燈空房的寂寞,遣散這如狼似虎年歲的憋屈情感,打發這形影相吊的光陰。可那些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可望不可及。左思右想夜不能寐在床上輾轉反側幾個通宵之後,決定還是拋開顧慮放下身價去找老陸好好再談談,看看是否能挽回這個頹局。根據老陸平時的生活習慣,韻嵐推算的他應該在星期六下午去食品店買下個星期的食物,便稍微穿戴打扮了一番,提前進了他們夫妻經常光顧的食品店,守株待兔,做出不期而遇的局,以免得雙方尷尬。

倒象是約好似的,老陸當真差不離按時而至。

他們當晚在一家僻靜的意大利餐館裏挑了個格外僻靜的角落坐下。那晚,他們都喝了很多,也就是威士忌攙白蘭地,進口容易但很上頭。回憶起當年一道經曆過的風風雨雨,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惆悵緬懷。他們客客氣氣,表現得異常冷靜,雙方都相當克製,誰也沒再說過頭話,可同時誰也沒勇氣挑開話題捅破這層窗戶紙,往前再邁一步。

就老陸而言,他認為自己能夠做的已經做了,不能做的也有法無法被逼著嚐試過幾回,都無果而終。他是太累了。他需要歇一歇,好好靜下心凝神思謀一番身前日後的事。他不再對那個讓他身心疲憊的不成其為家的所謂的家所羈絆。他永遠不能理解也不能諒解的是,十幾年來與自己相濡以沫恩愛有加的妻子,在處理家庭問題上態度曖昧不分青紅皂白輕重緩急,不問大是大非,任由得事態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發展。這種不作為和偏袒的態度,真正傷了老陸的感情。詩人的感情是豐富的,詩人的感情也是相對脆弱的。感情這東西一旦失去了愛的嗬護,沒有了親情和溫暖,象一朵綻放的花朵,起先是千媚百態,久而久之就枯萎凋謝了。

韻嵐始終以一個女人的身份斡旋於這場家庭危機之中。起初她對一切不以為然,總以為萬事還是順其自然為好,不會真正鬧出什麽大結果的。她始終認為,尊重老人是天經地義的首要大事,既然是自己的愛人,是朝夕相處休戚與共同甘共苦的人生伴侶,為什麽在對待老人的問題上不能寬容大度一些,而是一慣吹毛求疵小題大做。既然翁婿之間雙方不能和平共處,但他這做晚輩的至少能為了愛去委曲求全吧。老陸做不到這,他連最起碼的尊老之心都不具備。在對待老人的問題上,韻嵐的心給傷透了,豈止是傷心,她的心在滴血。老陸對她的周全忍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味的在她身上使招,施加壓力。可她畢竟是婦道人家,纖弱的身子又能有幾多推拿,又能抗起幾多重荷。她覺得身心疲憊,百念具灰,過去的風花雪月,一如玫瑰色的夢,經不起風霜雪月的砥磨,赤裸裸的現實生活嚴相逼,早已不複存在;又如同那五彩繽紛的刻花玻璃,再也經受不起如此這般歲月的暴風驟雨的無情衝擊,狼狽不堪地摔落,摔得粉身碎骨一片狼藉。

他們彬彬有禮地聊啊聊啊,店家過來滿臉堆笑說是要關門打佯了。他們這才悻悻然站起來,很有禮貌地握握手,什麽也沒再說,車分兩路男左女右分道揚鑣絕塵而去。老陸倒是提出來開車先送她回家,可韻嵐強作笑臉一口回絕了他的好意。回來後,一頭撞開房門,把自己關在裏麵,無聲抽泣著,淚水打濕了枕巾。

李太太得知他們分居的事,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他們夫婦十分著急,可手頭正有些事情一時不便分身前來作說客。急急忙忙先傳來電郵,無非是安慰她一番:

“今年對你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轉折。翻過這個坎,也就沒什麽不可為的事了。記得小時候,日子是那麽的漫長,就是熬呀熬,喜歡上普希金的一首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

不要悲傷 ,

不要氣餒 !
憂鬱的日子裏需要鎮靜 ;

相信吧 , 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

現在卻常是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 ,

一切都將會過去 ;
而那過去了的 ,

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老李覺得這件事頗為棘手,提起電話準備給老陸發一通安慰電,號碼撥了七、八個數字,又歎口氣無可奈何地放下,實在不知道該說上什麽為好。一攤子家務事,本來就難分出子醜寅卯誰是誰非,彼此都是同學,還當真就找不著起子打不開這瓶苦酒。

老李夫婦再次來訪,天公不作臉,半道兒上就開始下雨,起先還是淅淅瀝瀝,實指望一路開過去天色會好起來,沒承想快到目的地時瓢潑大雨劈頭蓋臉澆將下來,老李手心捏著一大把汗水,總算路上沒出事,先一車開到陸逸卿的公寓樓,隻見 陸逸卿正在樓梯間的平台上全神貫注地打太極拳,嘴巴裏一如既往是念念有詞:

“懂得音樂旋律的人,就能聽出樂章的起伏和情感。貝多芬、莫紮特、那些動人的樂章,永遠在人們的腦海裏回蕩著,經久不衰,越品越知其品味。讓人如癡如醉。太極拳同樣也會帶給人那韻律般的享受。濃濃的拳韻味會讓人 ‘ 得意忘形 ’ , ‘ 飄飄欲仙 ’ ,把一切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

“太極拳帶給人健康的體魄,寬廣的胸懷,豁達的性格,堅強的意誌,處世的和諧,讓人樂觀向上,精力旺盛。”

一套拳路走將下來,額頭出汗氣喘噓噓,畢竟是一歲年紀一歲人,年齡不饒人。可他還是不服老,折身抽出那柄古劍,‘呼’的一聲迎風舞將開來。鳳行鶴舞虎步豹突,霎時間腳下沙礫飛迸,眼前劍氣生輝。一邊舞劍一邊 低 吟起 唐人姚合的《劍器詞》:

“排備白旗舞,先自有由來。合如花焰秀,散若電光開。喊聲天地裂,騰踏山嶽摧。劍器呈多少,渾脫向前來。聖朝能用將,破陣速如神。掉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積屍川沒岸,流血野無塵。今日當場舞,應知是戰人。晝渡黃河水,將軍險用師。雪光偏著甲,風力不禁旗。陣變龍蛇活,軍雄鼓角知。今朝重起舞,記得戰酣時。破虜行千裏,三軍意氣粗,展旗遮日黑,驅馬飲河枯。鄰境求兵略,皇恩索陣圖。元和太平樂,自古恐應無。”

長歌短吟花拳秀腿刀影劍光,看得老李夫婦賞心悅目目不暇接,看著老同學身體康健如初精神矍鑠意氣飛揚,兩口子由衷高興,頓時忘掉了旅途勞頓,握握手摟摟脖子拍拍後腰,進得門來打開啤酒張口就開喝,半瓶啤酒下肚,才開口說話:

“風雨故人來!一路辛苦!”

“路上辛苦,啤酒也苦,兩苦合一,一點也不苦。”老李平時就是愛打個哈哈。

“也是,省得回去洗車,”李太太也會湊趣,一邊說一邊抿了口冰鎮啤酒,頓覺神清氣爽許多。一瓶酒落肚,幾人都緩過神來,在逸卿的蝸居鬥室裏四處走動,挑剔的目光上下左右前後房裏房外瞧個夠。

一臥一小廳帶一小廚房的公寓房裏,除了張床和一張寫字台帶椅子,幾乎就什麽也沒有了,來了客人也隻能將就著坐在床沿上。四壁但凡有空地兒的地方,都張貼上他的詩詞字畫,有鬆竹梅蘭山水,仿趙孟府的《前出師表》和《後出師表》,還有一副晚清名士 張元濟的 對子 :

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 ;

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 。

盡管由於追隨韻嵐來到美國,把他這麽多年來讀的書做的學問完全擱下,滿肚子才學一文不名,可他打心窩裏頭,仍然覺得唯有讀書高。稀罕的是,房角處還懸掛著一副農夫躬耕壟畝圖,畫麵上一老漢頭戴頂破竹鬥笠,佝僂著腰身,揮汗在酷日下勞作,身前是一大片貧瘠的黃土地,身後還是一大片貧瘠的黃土地,幾圍頹垣斷壁,幾戶荒野人家,右邊生出幾株矮而扭曲的雜樹,幾叢枸杞張牙舞爪形態猙獰,倒是上麵點綴的三、五個枸杞籽,刺眼的猩紅色格外引人注目,與整個畫麵格格不入絲毫不協調,樹梢上頭題的兩行詩句,還能入目:

天蒼蒼兮有誰眷顧荒村

地茫茫兮唯吾愛憐耕夫。

如果配上橫批,想必該是‘天地一村夫’莫屬。而那晃眼的紅枸杞,表達的又是什麽呐?希望?還是感情上流淌的血滴?

老李夫婦知道,老陸雖然神態自如,但從他那閃爍不定的眼睛裏,還是能捕捉到稍縱即逝的迷茫和困惑。從他的詩詞字畫裏,顯而易見他那種忿忿不平玩世不恭無可奈何的心態流露無遺。他打內心深處,有過彷徨矛盾和掙紮。他起先嚐試過,在自己的家庭裏保持自我存在,保留一份男子漢的尊嚴,一係列嚐試無果而終之後,他又消極被動地采取逆來順受的態度,使用心態上的隨遇而安精神法,以求得過且過哲身自保,幻想著至少能求得心理上的安逸和心態上的相對平衡。而但他這一番又一番主動和被動的努力並沒有給家庭危機帶來一線和解的曙光,全部都以失望和失敗而告終,這才引發起他貼門對拆房門諸般極端行動。如果說他的離家分居,是一種無言的抗爭,那麽這種抗爭其實也是一種回避現實,是自甘失敗,也是對老人對孩子對愛人一種不負責任。

故人風裏雨裏來一趟,百般努力解勸繼之是百般消沉怏怏然而去。趁天色還不太晚,調轉車頭又來到韻嵐家。打老遠就聞見一陣刺鼻的異味,好在他們的平房地盤兒大前不著村後不挨店,與周圍老美們老死不相往來,不然人家非上法庭去告個臭氣熏人擾亂鄰裏不可。

老人自然是熱情相迎,好茶好酒款待過後,老太太伸手在李太太的肩頭輕輕拍打兩下,用稍帶幾分愧羞的笑眯眯的聲音說道:

“看看有什麽合適的,給嵐嵐介紹一個,老這麽掛單,讓我們操心!我看她自己也有些犯著急了。”

李太太扭頭給韻嵐一個咪咪笑臉,同時揚一揚下巴,似乎是在探她的口風。隻見韻嵐咧嘴一笑,滿臉期待的神情,許是她們母女倆早就達成共識,擺開這八仙桌等她這個紅娘呐。李太太衝自己男人一個苦笑。看來,是白淋了這一趟雨。

回去的路上,老李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不過來的還是太快了點。至少也應該等孩子上大學工作以後,至少不應該讓一雙老人來擔這份惡名。當然嘞,老人也的確擔了幹係的。”

李太太滿臉困惑地看著自己的男人,“我怎麽聽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

“老陸那一年在北京得了急性腎炎,攤上一個實習醫生給看的,先打針用了藥可病情沒壓下去,那急性的實習醫生又加了一針,結果把腎給燒壞了。起先還隻是一邊腎有問題,後來兩隻腎都不好使。病情倒是最終控製住了,可也就不大能使喚那玩意兒,做那男人的事了。說是近年來每況愈下床上的活難以為續了。嗨。”

李太太這才明白過來,上回韻嵐那欲言又止似乎就有什麽難言之隱,原來隱私之處就在這。也真是難為她了。都是女人啦。

等下一個雨季到來時,已經快一年過去了。恩恩愛愛甘苦與共風風雨雨十幾年的夫妻,到底還是一拍兩巴掌散了夥。

韻嵐對眼下的輕閑日子,多少也習慣了些。家裏家外的事,倆老人全數包羅下,樂得她整天小曲兒不離口,看上去樂嗬嗬的。可她心裏頭那份苦楚那份寂寞,又有誰能替她擔待分毫。隻好每天在網上尋份消遣,表麵上是以文會友,內心裏還是在追尋網上鴛鴦。這也是她排遣苦悶的唯一招數。可不,還當真就給她撞上一個。

那是個上海來的教授,比她大十來歲,看上去筋骨嶙峋的柴禾相,可文采,精力,體力樣樣旺盛。交往幾個回合之後,便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見了麵,一回生二回熟的,心腸軟耳根不硬氣的正值大好年華的江韻嵐,招架不住那老兒的死乞蠻纏,就極其不太情願的依了他一回,兩人都做得耳酣麵赤,大汗淋漓,身心舒泰,欲醉欲仙。有了初一,自然就有十五,每每你來我往,不亦樂乎。韻嵐畢竟是婦道,覺得如此這般還不如早結連理永做伉儷,但每回好事完畢,那老小子就支支吾吾,隨你拿話嗆他拿話激他,他都一如腿襠裏那貨色一般鬆軟托蛋,讓人軟硬不得其法。待到韻嵐查出那家夥的老婆的公司辦公室電話號碼,知道他有妻兒家室時,好事兒已經攪和的差不多有半年了,這時的韻嵐,還真的是情何以堪陷入太深不能自拔。

一對老人也終於知道了她的小秘密,堅決反對她同他來往,不光是言語上的表態,而是行動上的直截了當的幹預和幹涉。韻嵐一如既往拗不過老人,隻好正式放棄了身體上的來往,整天沒事兒也不再東尋借口西找托辭的去同人家幽會,好歹還有上網這一招,於是乎就天天同那老兒網上相會,偶爾也試著做一做那些網上新鮮時髦事。

“昨晚聊的可好?”

“很有意思。你夜裏睡得可踏實?

“不太好,也就是睜隻眼閉隻眼吧。”

“怎麽啦?失眠啦?”

“也沒啥。跟你一聊就興奮,那話兒撐了一夜陽傘。說起來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她不是就在你身邊嗎,怎麽你們不 …… ”話還沒說完,就覺得有點酸溜溜的味直嗆腦門,也犯不著這樣犯賤,張口就說出這麽不著邊際的埋汰話,真有點恨她自己了。

“男人至少有三種辦法解決這檔子事。”

“快給我說說,哪三種!”她又沉不住氣了,忙不迭連聲問。

“真想知道?真要我說?啊?”他倒是欲言又止拿秧作怪起來。

“你就說吧。哼!不說就算了,愛聽誰聽!”

“第一種方法,就是在那一寸方圓的地界兒上,揉捏翻搓,隻待那滿腔的激情噴薄而出;第二種,就是聽之任之,象我這年齡,大概也能硬扛下去;第三種,才是你剛才提醒我的,去同她 …… 就感情來講,我可不樂意把你我之間生發的這腔情致,噴發到第三者那裏去。你說呐?!”

瞧這老兒,一大把年紀,而且還人模狗樣的在大學教書育人,那些青筋爆裂蓬頭怒舉諸般赤裸裸的隱私話,能如數家珍般的堂而皇之的張開口就說道出來。聽了就讓人感到厭惡,心底下卻又興興然的春心萌動不已,巴不得他說得更明澈直率透底一些。人啊人,男男女女都參透不開這一壺,心口不一,表裏相左,身體的上一半同下一半行為,哪裏能夠做到步調一致。

韻嵐一下子變得特別恨自己。恨自己失去了做人的本分,恨自己那麽輕而易舉地就把十幾年的恩愛象打發一盆洗菜水那般給潑灑出去,恨自己再也招不回來昔日的那份純真的情感,反倒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似的,除了欲念還是欲念,破罐子破摔。她真是鬧不明白,這麽多年來打中國來美國千辛萬苦,究竟圖的是個啥。鬧得連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鬧得自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靈稚軒裏,時常聽到江韻嵐強忍不住的悲慟哀鳴。

老陸當真老了許多,還住在那蝸居裏,天氣晴朗時分,就見他利用工餘閑暇在樓前的花圃邊玩拳舞劍,天陰雨雪天氣裏,他就窩在樓梯平台上耍弄,招惹了許多不甘寂寞的看客,還收下好幾個學徒,收來的學費差不離就補了房租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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