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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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仁芝 (河山人物之六)

(2008-10-04 20:19:21) 下一個

毛仁芝 (河山人物之六)

仁芝年輕的時候,園園的臉蛋,永遠紅卜卜的,紮兩烏黑的大辮子,濃黑的眉毛,圓又亮的大眼睛,高挑結實的身板,加上那點火就著的躁脾氣,自小大嗓門說,大嗓門笑,大嗓門哭,大嗓門鬧,落下個左嗓子,說起話來,‘嘎嘎嘎’的,象隻小公鴨。怎麽看也不象一個女兒身。家裏過得不殷實,雖然沒正兒八緊地送她上學堂,可也由著她的性子,時不時上村邊土地廟,在村裏聘來的塾師那裏,旁聽幾個時辰的學,鬥大的字,倒也能寫出三、五、七個來。

那塾師先生年紀輕,高高的個頭兒,雖然長得歪瓜裂棗的困難模樣,但是口齒利落,正份的書,明白的不多,說的也就更不多,但扯起閑篇來,那是張家山前李家山後,上至盤古女媧,下到嫁姑娘娶媳婦,那是頭頭是道,一套又一套。惹得那些鄉下的孩子們,樂而忘形,笑得前仰後合,好不容易湊錢買來的墨水,沒常消泛在紙筆上,大都打翻,濺在衣物鞋帽上。親娘老子還直樂,覺著孩子帶一身墨香,將來定有出息。

那天,先生寫下一首詩,讓學童們傳看:

秀才

吃長齋

胡須滿腮

經書不揭開

紙筆自己安排

明年不請我自來 “書,不可多讀,多讀了,便呆,成呆秀才。”先生慢條斯理地說。“本先生,要教你
們的,全是真才實學,經緯之論,天地綱常,三流九教,日出東方,男女趣事,如何鬧洞房。”

先生搖頭晃腦,滿嘴胡編,一邊拿眼下死勁瞧著那笑得衣衫不整的野丫頭仁芝姑娘,一邊拿毛邊紙,胡亂
寫上幾個字,在一邊又畫上一高一低兩小人兒,一棵大樹,樹上掛一園園的月亮,趁沒人主意,塞進那初通人事,開
始懷春的女孩兒前胸衣襟裏。學童們正聽得歡天喜地、不亦樂乎,哪裏曉得眼巴前的先生戲學童的妙戲,更不會明白
當晚要發生的趣事。

月黑風高,誰也沒看清楚,那顆老槐樹下,到底演了出什麽戲。隻見有一高一低兩人影,外加那小公鴨嗓
門的‘嘎嘎’浪笑,讓人聽得兩大腿之間直起雞皮疙瘩。

在鄉下,但凡不合本分人家恪守婦道的事,做得利索,但傳得更利索。先生戲仁芝的風話兒,先是風言風
語,後來就沸沸揚揚,也不知怎麽的,就鬧騰開來。塾師也知趣,卷起鋪蓋,悻悻地走人。家裏這才對她多上了一眼,
不許她撒大腳丫子到處瘋跑撒野。可仁芝向來大大咧咧,風風火火,姑娘十七、八,加上早熟,這風化之門一朝打開,
想再給合上,那是萬難的。

鎮子上的貨郎王,挑著兩隻大蔑籮,常往鄉下挑買針頭線腦的。那家夥,二十剛出頭,也一般濃眉大眼,隻是平時見人說話臉先紅,細聲細語的,男人們都嫌他‘娘娘腔’,不拿正眼瞧他。可姑娘小媳婦們,受夠了鄉下夯漢子們的粗魯和單調直率,瞅著眼前這細聲曼語的男人,心裏小癢癢,趁自個兒男人或老子娘親不在,一個個垂肩挑眉,放肆地同他打情罵俏。娘娘腔的貨郎,便也壯起膽量,抖擻起精神,捏捏姑娘的手,摸摸媳婦的腰,好一份情趣。

走了先生,仁芝沒得學上,眼巴巴瞅著進村的路口,但凡貨郎王的撥浪鼓一響,衝在前的準是她,兩頭黑又粗的辮子,趕直了橫戳在腦後勺。貨郎每每先送她一個軟笑,打蔑籮裏拽出早先備下的胭脂花紅,直愣愣揣進仁芝前胸裏。那綿綿的手,有意無意地賴在她兩乳之間不往回抽,招惹得她,身子癢癢,渾身乏力。身態和眉眼都柔和許多。唯有這時候,方才見到,仁芝的的確確是個女兒身。

那一年春上,小麥還剛灌漿,蠶豆花兒香,油菜花兒黃,也就是農曆說的陽春三月,正所謂‘春暖花香,鵝卵石淌漿’的季節,有人親眼看著仁芝鑽進了黃黃的油菜地。田埂邊上,就看見那一對大蔑籮,一隻立在田埂上,一隻橫躺在地溝裏。

仁芝跟貨郎王回了鎮子上。毛家雖沒收到彩禮,卻也省了一副嫁妝。新春時節,她就報著兒子回娘家拜年。那小兒,皮吊吊的,猴巴幹似的,麵黃肌瘦,個頭倒還不小。做外婆奶奶的,舍不得外孫兒,寶貝長寶貝短的。也不嫌避諱,逢人就說:

就那滿地兒油菜黃花鬧的,讓我寶貝小樣兒,滿臉菜花黃。”

可村裏有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就給那娃取了個小名兒,就叫他“小先生”,無非是暗諷仁芝,說那孩子是塾師先生下的種。

孩子倒是有大號,可每次回娘家,左親右眷的,總習慣叫他‘小先生’。那頭腦少筋肚裏缺肺的外婆奶奶,樂得屁股隻顛顛,

“咯咯咯,我們家有小先生咯!”無非是覺得這好名兒有個好兆頭。

小先生過周歲那天,娘家老小樂嗬嗬忙著給孩子‘抓周’,仁芝偷空溜出家門一小會兒。晚飯點燈時節,村北頭傳來鵝哼鴨叫的哭鬧聲。有人在村北的水塘裏,發現了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淹的半死,有出氣沒回氣。幸虧碰巧發現得早,一條小命倒是保住了,但當晚就鼻歪嘴斜,說話不齊。懂點醫道的說,那是腦子進水了。擱如今的話,那是腦子缺了氧,造成後天癡呆。幾代單傳,就這麽個獨種,那個哭,呼天搶地,撕心裂肺。

村西頭,抓周的客人剛剛落下屁股。

小先生五歲的生日,破天荒沒回娘家過。原來,到處在鬧土改,烏煙瘴氣,腥風血雨,鬼哭狼嚎。貧苦農民家出身的毛仁芝,全身骨頭作響,隻覺得全身的勁道往外迸。撇下孩子,踢開丈夫,投身到那火熱的鬥爭中去,攪得個雞飛蛋打,殺得個人仰馬翻,鬧得個天昏地暗。

 

起先,仁芝和著那女人腔的男人,開一個小店,就用當街的門麵房。省了貨郎出門,也是怕他在外拈花惹草。可自打東山那殺人的槍聲一響起,她那肥脦脦的屁股頭,再也按不到板凳上。每到下午日頭快落山的時候,那正是開槍殺人的時辰。她就頭朝東山扭,眼往門外瞧。五心煩躁,六神不安,打櫃台走到灶台,打灶台又一扭屁股,折將回來。櫃台上,一毛錢的醬油,給裝了五分錢的醋;灶台上,稀飯熬成了黑糊糊。貨郎王跟著直犯糊塗,在她屁股上捏一把,前胸按一按,瞅著沒人見,把手都探進她褲襠裏。擱在平時,兩口子定會好一陣打鬧,接著便傳來‘嘎嘎嘎’的一浪又一浪的放蕩的笑。可這些,眼下全都不管事兒。

“東山又在斃人啦!領頭的是後鄉人,當過塾師先生,如今是土改隊長。還有老查家的老姑娘,大號叫查菊芳(關於查菊芳,請見《河山人物之二.卞勇》),說是新升了副隊長!”

小店外打醬油買鹽的女人們,交頭接耳嘀咕著,交換著其實人人都知道的消息。

“什麽塾師先生?就那塞紙條,抱老槐樹的主兒?哼,呸!”聽那‘沙沙’的大嗓門,不用抬頭就知道,說話的是一胖老婆婆,左鄰右舍都叫她孫家大舅母。

“那瘋女人還姓查?哼,連她親老子都動手……”說話的是朱萬祥的老娘,一邊說,一邊伸開拇指和食指,卷起另外三小指頭,食指尖對著自個兒腦袋殼一戳。也就直炮筒子一個,不平的事,她都喜歡叨叨上幾句。就那一張不省事的嘴巴,不知給自己帶來多少遭罪,可就是改不了。本性難移呀。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櫃台外的談話,全數收進了仁芝的耳朵裏,落在她心坎上。

在小店裏貨郎王別說是老板,其實連個夥計也不抵,凡事全由他‘家裏的’點頭算數。從盤點進貨,到掛單放帳,壓根就沒他什麽事兒。這不,人家打櫃台外遞進一張大票子,得找零頭,可錢櫃盒子加了鎖,鑰匙在老婆褲帶兒上。王老板轉身,問老婆要零錢,才發現,那女人早八輩子就顛屁股出門了。

晚飯上燈時,仁芝沒人影。半夜了,小先生尿了床,哭鬧得沒人哄勸得下,仁芝還是沒人影。

0年前,北街完全小學的盡東頭,原是一片墳崗。那年月,活人都往死裏整,死人自然得讓位。墳全給平了,用土石壘起一個五十尺見方的大看台,三尺多高。平時開鬥爭大會,宣判勝利成果,戴高帽子,掛紅花,扭大秧歌,唱小倒戲,全都放那上頭。擱如今的話,那是多功能,象那北京的鳥巢。

貨郎王正擱家犯愁,不知那不曉事的女人瘋哪去了。街麵上傳來話,毛仁芝上台了,就綴在查副隊長屁股後頭,成了什麽婦女工作組組長。趕緊上前打聽,方才大體上理出個明堂來。

原來,仁芝打家裏出去,直接上了東山。山下是小有田產房產,但凡還不至於立馬送死的罪人。一個個頭戴高帽,胸掛白粉牌,抽打的鼻青眼腫,折磨的麵色土灰,彎腰撅屁股,篩糠似的立在那。他們都是俗話說的陪斬的。山上挨排兒跪在地上的,才是殺人場上挨槍子兒的。仁芝一到山下,覺著這麽做不對頭,既然陪斬,理當同那些行將就戮的屈死鬼們站在一處!也不跟在場的基幹民兵打聲招呼,扯起公鴨啞嗓門就嚎叫起來:

“你們這群壞東西,都給我上山!排隊兒站在排槍前。不讓你們吃槍子兒,也得聞一聞火藥味!”

那些魂不附體的可憐蟲們,忙不迭轉身,隨著這潑皮女人上得殺人場。

就這一招,當下就引起有關領導重視,特別是親自綁自家親老子上殺場的查菊芳,惺惺相惜,引她為同誌。槍響聲還沒落定,就在硝煙和血腥味彌漫的山坡上,研究通過了,收毛仁芝正式參加土改工作隊。充當查副隊長與工作隊劉隊長的通訊員,一是她腿腳快,二是她通文字,再者,是她那入死老牛不回頭的敢打敢幹的精神頭。

有個《洪湖赤衛隊》,大家都跟著劉闖劉隊長。眼下那劉隊長,其實也就是那個二百五教書先生劉大個兒。

那年,槐樹下鬧起風風雨雨,搞得沸沸揚揚,鄉下人憨實,攤上這種事,沒準給他憨憨實實一頓打。先生隻好卷起單薄的鋪蓋走人,免得討沒趣。心頭全沒底,滿腦子一團糊塗醬。嘴上光是唱,唱的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咚咚鏘’。暈頭轉向,本來該往北,去投他老舅家,幹的稀的,孬好能混口吃的。可也不知怎麽的,那猴巴尖的瘦屁股卻向了北。待他發現路數不對,已然光腳板走了五裏地,來到了焦湖(巢湖)邊。

劉先生看著那滔滔湖水,恨不得一頭紮進去,一了百了,再也不消為這五尺五皮囊費心。 ‘巢湖水,浪打浪,沒落書生淚汪汪’。 就在那抬腳陰陽界,生死一念間的當口,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隻見一隊衣衫襤褸的行伍人,斜背著家夥,行色匆匆趕路。一頭揪住那窮途末路的劉先生不鬆手。教書匠恁沒回過神,稀裏糊塗便做了向導。

那是一支李司令的隊伍。李司令夫婦,起先是行走在焦湖南的江湖大盜,後來受了招安,成為新四軍的一支分隊,算是成了正果。由此,劉先生成了革命隊伍中的劉文書。革命之後,他順理成章地成了主持地方土改的人物,自然而然當上了區小隊的政委,也就是後來的區委書記。可歎的是,猴子蹲板樁,左看右瞧沒正象。沒多久就給打職位上挪了下來,那也是後話。

這些,查副隊長當時並不知情。其實,進入革命隊伍的當晚,仁芝通訊員就沒有回家睡覺。這,查副隊長更不知情。隻知道,是她查家老姑娘,一手把毛仁芝拉進革命隊伍,隻知道,從此。仁芝成了革命隊伍中的一員。

那在那當天,趁著硝煙還沒散,仁芝就挨到劉同誌身邊,小肉拳頭在劉大個腰間,可著命給一下子,疼得那當領導的掐眉咧嘴巴的,接著,又是一陣亂抓亂撓,盡是那要不得的地方。盡管是在那生死要命的場合,褲襠裏那鳥玩意兒,直囔囔就來了興致,苦於當著一幹眾人,一時放肆不得,憋得一臉苦瓜秋茄子模樣。

查副隊長也是女人,女人就機靈,特別是那方麵的好事兒。那天,她是忙中偷閑,憋足了勁,老孜孜地,進了劉同誌的房,門也不敲,穿雙布底鞋,連聲咳嗽也沒給。十足十是半路出家的革命夥伴,最起碼的地下工作經驗,絲毫也沒有。結果出了大洋相,提著褲子進去的,滿指望半個時辰的好事,沒承想,進得門,便是一陣‘辟裏啪啦’的短兵相接交手,隊長和仁芝聯袂出擊,菊芳哪能以一敵二,隻得狼狽落荒而逃,褲子吊在大腿和膝蓋之間。招惹得周圍革命同誌,光拿眼看她,或者說是盯著她――那個地方。她毫沒嫌寒摻,大嗓門一路號喪,出了區小隊的大門。

自此,仁芝算是正式扶了正――也就是房子裏那事兒,反正她那娘娘腔的男人,沒法管,也管不著。

至於革命工作,那還是按當初研究的決議執行。稍稍有所更動:查副隊長,正除隊長之職位。而那空下來的缺,本來是一定一給仁芝的,可是,上麵不知打哪路道聽途說,指出仁芝作風方麵有汙點,留原職使用。經過再三努力,也隻是把組織關係解決了。

剛宣誓完,仁芝就守著家門,好久沒見她人影。她又懷上了,懷相太差,吃一口吐兩回,瘦掉了一身肥肉。

 

生下二小先生,仁芝四處走動,指望能撈個官當一當。床上床下屋裏屋外的軟勁渾勁都使喚上了,全沒見效果。她自認是風風火火鬧革命的女英雄,可別人壓根兒就沒把她當棵蔥。就好象她是冬天打雪地兒裏給刨出來的一截山芋頭,又黑又苦又發酸臭。

其實,她如今遭受冷落,也是事出有因的。

當初,她有兩靠山,一是查副隊長,另一個就是那臉黃心兒花的劉隊長。那一回,查菊芳提褲子進房,十打十來個‘老母豬上欄――倒貼’,誰知事與願違,揩油不成,反倒遭了仁芝同老劉的一頓結實好打。心中好不懊喪,豈不懷恨在心。沒做成女人那事,便一定一地投身革命工作,一路串升。這不,公社一成立,就當了公社的管理委員會主任。紅紅火火,好眼紅煞人!

卻說那不成器的劉大個,官運亨通,土改還沒完就當上區長,管了方圓六個鄉。鄉,五八年時改了,叫公社。劉區長人高腿長,走東鄉串西村的,丈母娘村村有,風流帳處處丟。時間一久,難免生事,常常吃那些懵懂莽撞的大小舅子們和不解風情的姑爺們的拳腳。身上常常戴花掛彩,打內戰那時節,也比眼下消停。

區長風流,更有那一幹不省事的領導,硬是看中他,提拔他,實際上是把他推往架子上,拿火在烤炙他。這不,轉眼就升了區書記。官越大,風流帳就越長。那天,提拔文件下來,臉上也剛巧掛了新彩,紮著裏外一簇新的白繃帶。可那些看上去熱心熱肺的下級們,全沒心沒肺,硬是起哄,代做主,生生把繃帶給揭了,露出活脫活一熊貓小樣。

女人為爭風吃醋,往往會大打出手,鬧騰得不可開交。當年查付隊長,就沒脫這份俗。可仁芝不一樣。別看她風風火火,大大咧咧,可是她知道,對劉書記這種人,隻能拉不能推。能沾點風流,揩幾滴油水,便是便宜,就是收成,千萬不可得隴望蜀,這山望見那山高。那準壞事。

女人中有女人;女人中間當然有男人。這種事,男人一插手,後果就難以逆料了。

這回,那男人有點來頭,因為他一直在部隊服役,他那水性楊花的女人,是軍婚,又叫高壓線。

那高壓線摔將下來,一攮子將那熊貓劉送進了班房,饒是他孬好有那十年的革命史,丁點兒不管用。

這不,兩堵牆,一堵是倒了,倒的結結實實,狼狽不堪,倒的永無寧日;另一堵,沒倒,可在仁芝心中,還不如倒了的好。

所以,鬧土改時殺人越貨入黨的潑皮女人,永遠閑了下來。擱如今的話,她是給徹頭徹尾‘邊緣化’了。因此,整天也無非是張羅前台往來流水小帳。孩子鬧人煩心,常挨一頓屁股。有時,老太太小媳婦的,來買點鹽打瓶醋,張家長李家短閑聊著,她便打櫃台後,接上茬,有一搭無一搭同人家呱蛋。但凡這時候,人家便匆匆忙忙提起付過帳的物件兒,迫不及待地顛屁股走人,生怕身上沾到血腥似的。

   二小先生快上小學了。仁芝卻還一直困守在家。除了偶爾交個黨費,外麵的事,好象根本與她無幹係似的。至少表麵上是這樣。

  俗話說的好,是顆釘子,擱在布袋裏也會探出尖腦袋。仁芝終於等到了出人頭地的舒心日子。

 

說話間,就到了五九年。也就是‘風風火火大食堂,砸鍋賣鐵往前闖’的‘公社化’的次年年初。

  那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年頭。地裏頭,又脆又水靈的白蘿卜,長的象蓮藕,一尺來長的胡蘿卜,比老奶奶的紡錘還粗。人們剛吃了幾天飽飯,一邊打著響嗝,一邊順手將鍋碗瓢勺裏的剩菜剩飯湯湯水水,倒進泔水缸裏,做的是那麽的隨心所欲,是那麽的漫不經心,仿佛上天連著北京城,普世眷顧著鄉下人。皇天在上,世輩躬耕壟畝的鄉巴佬,先是打天上掉一大餡餅,空手套白狼得了地,可還沒耕熟,就被哄嚇詐騙、軟硬兼施給‘合作’了回去。心裏橫豎不是滋味,憋一肚子委屈,沒處哭訴,千百年的傳統,打碎牙齒,隻好往自個兒肚子裏吞咽。好象遇上天大旱,毫無應對的辦法,唯一能做的,便是眼巴巴盯著蒼天,乞求開恩,廣播甘霖。祖祖輩輩盼望‘耕者有其田’的農民,沒了地,隻好又回過頭來,以十二分的耐心,等待老天再掉餡餅。

可不,真的,餡餅就是來了。而且是夾帶著白米大饅頭,白菜紅燒肉,油炸獅子頭。管吃管夠。吃的嘴油腮香,吃的紅臉肥腸。鄉下人,胃口淺腸子短,心機也短,全然沒想到,這種神仙般的好景,能撐多長。向來一粒米半顆豆打牙縫裏往外節省的老實人,怎麽就沒去想,沒去想那隨時就會到來的致命的大饑荒!

樹上的葉還沒全綠,饑荒就象蝗蟲,鋪天蓋地悄悄逼進。先是,大食堂吃盡了年前的餘糧,家家戶戶,早就沒了口糧。午季還沒到,餓象就蔓延開來。接著,開始放衛星,創高產。倉裏隨你有幾粒剩糧,碎缸刮底,顆粒不留,全充了公,給衛星墊個底兒。眼見得午季的收成,雖然是豐收在望,可得全數充公糧,落實那放衛星的天文數字。農民們,是顆粒別指望了。

食堂還在照舊辦,隻是不再有年前的那份吆喝聲和喜慶氣氛。人們也照舊按點去那食堂,因為家裏但凡沾點兒鐵腥味兒的雜什,象鍋、鏟、瓢、盆之類,全數拿去小高爐,煉了鋼鐵,其實全都成了焦煤混鐵的大疙瘩,渾無定形,黑亮晶熒。如今,公社早不在了,可當年造孽留下的那些黑鐵團,仍然不動聲色地窩在小高爐舊址上,心甘情願地做著這段罪惡史的見證。

沒鍋沒灶,更沒糧食。而且,即使有誰小機靈,事先藏下掖下一二做飯的家什,此刻也不敢拿出來使喚。誰家煙囪,別說冒煙,哪怕迸出一丁點兒火星,等在那的,幾乎就是滅門之災,至少,男人會給打個大半死,然後全家十天不準進食堂。

有幸能進那食堂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按人頭,一個人頭給一大勺――也就是開水,上麵漂幾片漚肥綠用的苜蔌葉。假如你同那掌勺的有交情,勺插得深切些,你能攪到幾粒米星。有人肚大嘴饞,出得食堂的門,那一大盆水帶綠肥葉,‘呼啦呼啦’就下了肚。等明白家裏老婆孩子在等著這度命的湯水,為時已經太晚了。

高產擂台一天比一天高,農民的心就一天比一天往下落,就一天比一天沉重。樹上的葉子全擼完了。接下去,樹皮遭了殃。人們的餓眼,發出綠光,綠光裏,掩飾不住對生的欲望和對死的恐慌,卻也毫無辦法,就象那擱在岸上的魚,幹摔幾下尾巴,張一張嘴,有氣兒無力。而這口氣,隨著擂台那邊的起哄聲,慢慢癟了下去。

街北頭的李大頭死了。食堂後麵的汪二奶奶,三天沒來食堂打那飯――水漂野菜葉。開門進去一看,早就僵了屍。

村長是孫大舅,看了一眼隻剩一把骨頭的餓死鬼汪二奶奶,五十開外的男人,哭得嗚嗚咽咽,眼淚鼻涕滿臉。孫村長是孤兒,幾乎就是汪二奶奶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拉扯大。可是,孫村長沒盡到孝,甚至連給老人發喪的時間也沒有,又輪到他去放衛星,區上的人,就在食堂裏,立等他到區裏報到。

說起那放衛星,那是台上是敲鑼打鼓,台下是心驚膽顫。可不,東鄉村村長,也就是河東的周麻子,上一回放衛星,放到了畝產一萬,就認死也不再往高裏叫。結果,後背上給插了個‘右傾保守’的牌子,先是遊街示眾,然後再給帶回衛星擂台,一頓拳打腳踢。橫施拳腳的人,唯恐那‘保守’的牌子插上自家後背,沒命的下死手,看上去是義憤填膺,表示劃清界限,實際上是心中有鬼,生怕禍事牽連。一打一氣再加三天不問吃喝,鐵打的漢子也扛不住,早就咽了氣。好歹餓鬼身子輕,一個人扛起,轉身就給扔到庵窪裏。那是一個堆放死人,且不須掩土的所在。

孫大舅拿衣襟擦一擦老淚,無可奈何,拖拖遝遝,恨不得一步分成五步走。蹭到會場時,行情已經漲到畝產兩萬斤。孫村長人笨心拙,怎麽也拗不過這個彎彎繞來,就眼下這好年景,畝產差不多是五百斤,這二萬……且慢!那是要四十畝地的收成哇。種子糧、倉底糧,加上山上刨荒摳來的……孫大舅算不清楚,心裏頭直泛酸水,眼裏冒金星,額頭沁冷汗。

擂台上,主持的人扯起嗓門,吆喝著。台下卻一陣騷亂。原來,孫村長再也見不得這陣仗,身不由已,拔腿就跑。待維持擂台的基幹民兵們緩過勁,鬧明白怎麽回事,他已經跑到北街口了。後麵的人追的緊,他是荒不擇路,一頭插進毛仁芝的小醬油鋪子裏。

毛仁芝的確是顆釘子,這回,她終於露了頭!

 

孫大舅沒跑得脫。先是遭了她幾個老閽耳光,接著被隨後追來的民兵們五花大綁,押往擂台。毛仁芝好不得意,張開一雙大腳,屁股左一擰右一擰,牽著那綁人的麻繩頭,幸災樂禍,洋洋得意,就象當年牽著繩頭的那嘴尖皮厚的放牛娃,綁得結實的孫大舅,連那耕地的畜生也不如。早年,那臭婆娘孫大舅母,站在櫃台外,罵她是‘抱老槐樹的主兒’,恨得她仁芝牙癢。終於有了今日哇。那碎嘴的放牛娃,被她整下水,呆頭呆腦過一輩子。如今這碎嘴婆娘的老頭,哼!正樂得眯了眼,沒提防,手中的繩頭一緊,腳下一個趔趄,一個黃狗撲屎,一頭撲倒在地。

眼瞅著繩頭往前竄。直聽一聲悶悶的響動,好象還有濺水花的聲音。待到她爬將起來,哪裏還有孫老頭的影子!正沒奈何,四下裏張望,就聽得有人撕碎嗓門地喊叫:

“有人跳井啦!”

跳井的,是村長孫大舅!

孫大舅母聞訊,顫巍巍趕過來,還沒見著死鬼老頭的屍首,就遭毛仁芝劈頭一巴掌。嘴角的汙血,一滴、一滴、又一滴,落在那好心腸的屈死鬼的濕漉漉的屍身上。

毛仁芝叉手叉腳站在水井邊,風風火火,一邊大打出手,一麵吆三喝四,張羅人把那屍首扔到庵窪裏去。嘴上還罵罵咧咧,

“你這個右傾臭老婆,停你三天食堂!”仿佛這淒風慘雨的世界,她就是顯靈的主宰死生的閻羅王。

圍觀的,都是些餓昏了頭的人,有事沒事心裏虛,聽不得人吆五喝六。生下來就是賤骨頭,誰嗓門大,誰就是爺,就能支使他們。而毛仁芝,正是看破了這一層。自個兒並不是坐樁的猴,卻拿秧做勢,頤指氣使,指派起人來。

聞訊趕來的區委書記,悄悄立在一旁,拿眼看著那人五人六的潑婦,滿臉欣賞有加的神情。

孫大舅自絕於人們的第二天中午,又是開飯時間,木盆小桶擠歪歪排好隊,可那食堂死氣沉沉的門,硬是不開,上麵那把鐵鎖,哭喪著鏽紅的小臉,直瞪著眼前這一長溜滿臉菜色的餓鬼們。那一天,食堂沒開張。全村人,昏昏地餓了一整天。

第二天中午,還是沒開門的跡象。一直捱到日落西山的光景,才見打巷口走過來幾個高矮胖瘦不一的男男女女。

走在前頭的,有三個人。左邊的,圓圓的臉,破公鴨嗓門,聽起來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查主任隨在右手,一聲不響,相當勉強。新調來的區書記,走在當中,饒有興致地聽那公鴨嗓門的女人說話,還不住光點頭。

“今天,嗯,”查主任衝著饑不可耐的村民們開了腔。

“區、社黨委一致決定,任命毛,嗯,這個,啊,就這個毛仁芝同誌,嗯,作你們的大隊長,具體嘛,啊,就蹲點在你們村。你們村,問題啊,這個這個,就是不少。搞多吃多賺,搞右傾,插白旗!。下麵,請區委楊書記做指示!大家歡迎!”查主任吞吞吐吐,拖拖遝遝,平時說話,根本不這模樣

大多數人手中拎著盆哇瓢兒的,占了地兒,雙手不得空去瞎起哄,鼓那表示歡迎的掌。那年月,掌鼓得太多,每鼓一次,就不踏實一次,就遭殃一次。可憐那些麵黃肌瘦的老老少少,除了整日價瞎起哄跟著鼓掌,別的什麽好處也沒落下。捱餓和鼓掌,成了他們的家常活計。前者,讓他們心慌氣短,後者,令他們淚水往肚子裏咽。

內中就有那兩三個十分不省事的主兒,餓得把拳頭塞進褲兜裏,因為肚子一天天癟下去,褲帶就一天天見長,褲兜插拳頭,剛好抵消一截褲帶繩。卻挺起骨突突的小臉充精神。一聽那‘鼓掌’二字,左半腦同右半腦的神經,約好了似的,一陣激動起來,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殊不知,這左手插在褲兜裏,權且當了褲帶,右手提著那兩天沒見濕氣的瓢盆。這掌一鼓起來,動靜就大方啦。首先,是耳朵的刺激,盆瓢落地,響聲大。可肚子太餓的人,反應遲鈍,麻木不仁,便就‘充耳不聞’;其次,是拳頭一抽,褲帶太長,那遮羞的單薄的褲子,便直拖拖掉下,露出那隻好在茅廁或床上才顯露的皮肉機關,皮吊吊的,毛重肉少,雖說對視覺有過刺激,可露的太不是時候。大家夥兒,一門心思,隻對著肚臍眼上頭,肚臍眼下頭的瑣事,個個無動於衷,人人‘視而不見’!

夫子好象早就說過,‘食、色,性也’。‘食’在先;‘色’在後,沒有吃的,哪來那床幃之事?況且,那時節,女人們全沒了那討人嫌的月事。實際上,那時候,男人和女人,打生理上分析,全然不分軒輊,模糊了彼此之間的區別,真正將‘男女平等’的社會口號,紮紮實實落實在全社會,特別是在農村。在中國五、六千年文字曆史上,如此平等,肯定就那麽一次!當然,當官的眷屬,還有一部分城裏百姓,可能沒‘享受’到這份‘平等’!

有皮沒臉起哄鼓掌的,一個是陳大牙,另一個是劉三糊塗。都三十好幾。見別人不買那心黑手辣的毛仁芝的帳,覺得天大的機會等著她們,順著杆兒,就往上爬。就起勁給鼓掌。

那楊書記人長得小巧,出手倒是大度的很,

聽說你們食堂沒開張,你們毛大隊長就著急,趕著過來。今天晚上就開飯!你們隊長說了,”他拿眼左右前後一掃,“毛大隊長,還是由你來宣布。”

“今晚,就今晚晚飯,每人加一兩米!一人一大勺白米飯!”公鴨嗓門特別大。

“瞧瞧,你們大隊長有多好!你們,以前,是誤會她了!”楊書記說話,不溫不火,從容不迫,恰到好處。

那晚,還當真,大家都嚐了口久違了的白米飯。可,也就是那一次,就一次而已。

第二天,村頭場基邊老椿樹下,一橫一豎歪死了一男一女兩個人。都三十出頭,白白淨淨的,穿的倒還整齊。場基對麵的大草堆下,斜臥著一半大的女孩兒,小手上全是泥土,手指甲都崩裂了。想必是臨死前掙命,下意識往地裏摳,指望能摳出一截半截蘿卜頭來。

每天都死人,村裏隻好撥出專人,收拾死屍。這種下作的活,沒人幹。硬是孫大舅板起臉,撮掇朱萬祥和王德方倆光棍去幹,答應他們,每人每頓加一瓢菜水。

朱萬祥聲高氣粗,脾氣戇直,凡事認理,也愛抓個理兒,遇上那燒不透煮不爛的實心貨,三句話不合,掄起拳頭就開打。因此,在社員們當中,相當有號召力。王德方為人奸猾些,喜歡背後打小九九,搗鼓朱萬祥在前頭赤膊上陣,樂得他藏掖在背後,有好事兒,就往前跨一大步,遇壞事兒,就抽身後退兩大步。

朱萬祥和王德方,一年前,都是身大力魁的漢子。如今雖倒了肉,骨架子還能拉得開。每天,兩人拖根麻繩,扛上扁擔,盡去那背風向陽的田旮旯,每天三、五個死人,拖到庵窪,便完成作業。因為幹的是杵作的事,孫大舅在的時候,每天每頓,加一瓢菜水湯,那是保證的。有好事的,看著不習慣,勒一勒褲帶,私下裏下嘀咕,說朱萬祥是孫大舅母娘家的遠房親戚,才得到這種特殊的照顧。都是些風傳,沒影子的話,也就是瞎說一通而已,誰也沒當真。

當天,隻收了三具屍首,歇的就早,沒到開飯時候,兩人就來到食堂。

“今天,讓那毛大隊長給咱哥倆,一人一勺白米飯,就昨晚吃的那。我親眼看見,她盛了滿滿一大海碗,擱在水缸後麵。要是不給,咱就捅開來,大家都玩不轉!哼!”說話的是王德方,聽話的是朱萬祥。

“大隊長呢?”朱萬祥嘴巴瘦脫了形,有皮沒肉,可嗓門仍然大。“給我倆吃白米飯!你們把米飯藏在水缸後,想獨吞,吃私食?”

食堂裏換了人馬,當值的是新提拔的陳大牙和劉三糊塗。王德方拖拖拉拉,在老遠的巷口磨蹭,實指望不吃白不吃,能撈一大口白米飯下肚。誰承想,饒是他聰明過人,差點兒沒給卷進一場要命的狠打惡鬥之中去。

“誰啊誰啊?”陳大牙尖牙利齒,挺個小瘦雞胸脯,口水直噴到朱萬祥喉結突起的脖子上。“你看見誰吃獨食啦?啊?”

“就吃了!你能怎麽樣?”劉三糊塗實在是頭腦不清楚,這種話,是不能實打實說出來的。“我們有毛大隊長,還怕了你!哼!”一邊狠聲狠氣的發狠話,一邊撒開腳丫往後堂跑。“大隊長,大隊長,有鬧事的,罵你吃私食,獨吞白米飯!”

毛仁芝雙手叉在腰間,鴨子擺水似的,打裏麵小倉庫走上前來。

“都叫那右傾分子孫大舅,哼!看來你就是他那外甥了。你是在為死人喊冤叫屈!你是在同社會主義三麵紅旗唱對台戲!哈哈!”那公鴨嗓門,笑起來直讓人毛骨悚然,渾身起雞皮疙瘩。“你不就是要打擂台嗎?我給你搭個台子,看看你好身段!哼!”

朱萬祥也就是肚子餓,想討口吃的,卻遭到新上任的大隊長一陣臭罵,好多話兒,他根本鬧不明白,聽不懂。直巴巴,光拿眼盯著大隊長那雙厚嘴巴,愣了神,肚子餓,心慌,氣短,這回,更慌了神。杵在水缸邊,前也不好,退也不成。

“你給我站到水缸上!”大隊長吆喝道。

沒容朱萬祥緩過神,三糊塗就大後麵給了他一棍子,木棍敲打在如柴般的瘦骨頭上,“哐”的一聲響。打的結實,打的他毫無防備,朝前一個踉蹌,就要摔倒,本能地伸出手,是想扶一把撐一掌,誰承想就碰著了迎頭走過來的大隊長。那一掌,承載著大個子全身的重量,‘啪’的一聲,硬生生把那不可一世的婦人打的跌坐在濕漉漉的地中央。

“吊起來!”公鴨嗓門嘶啞,坐地發號施令。圍觀的人,見不對路數,抽身往後退,生怕招著腥臊,惹火上身。

“這兒有白米飯,誰吊他誰吃!”三糊塗此刻,倒是明白過來,打水缸後搬出一隻大缽,好家夥,那米飯,真白,真刺眼。

大牙抄起那揚癟稻的木掀,那把兒,就有人胳膊粗細,掄將起來,對著朱萬祥的後背,冷不丁,又是狠狠一下。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憐那朱萬祥,給五馬攢蹄,綁成腳魚,高高吊到大梁上。起先,還能張口,幹罵幾聲,沒多久,就撕嗓門求饒,盡管聲音不大。但對毛仁芝來講,那聲音,特別讓她受用。她,拍拍屁股上的泥巴,索性叫人搬來凳子,洋洋得意,一聲不吭,就坐在那瞧著。

來食堂領菜水的村民,但凡有口氣,有點力氣,又還想讓那口氣繼續喘下去的,就得操起那揚癟稻的木掀,盡全力抽打五次。就是說,誰要是不動手狠打,就沒有當天的那瓢菜水。打十下的,外加一瓢。

一隻大悶子鍋裏的菜水還沒分完,朱萬祥就一絲氣也沒了。被活活打死。

在這場惡打中,陳大牙和劉三糊塗大露了身手,得到了提拔重用分別當上婦女隊長和食堂主任。朱萬祥因為好鬥逞勇,作了毛大隊長的試刀石頭。他做夢也沒想到,就為那一口飯,還沒吃著,活生生丟了一條性命!

毛仁芝要立碼頭,樹萬子,不得不抖擻出威風狠勁來,朱萬祥不識時務,不知深淺,不問死活,是自尋死路。自此,雞兒猴兒的,全都乖乖地,圍住她轉,拿她的話當懿旨。

 

這是一起實打實的人命案,可是數年以後,自下而上,從上而下地追究起來,誰也沒有責任,誰也沒有罪過。因為,法(如果還有法的話)不責眾。毛仁芝,更沒有責任,因為,她當時是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那棍棒下的屈打的餓死鬼。

王德方,沒他啥事兒。不過那天,他倒是喝到了兩大瓢菜水。

朱萬祥,由他獨自一人給發送出去。他發狠,堅決不讓別人插手,其實,也根本沒人敢幫這份忙。食堂裏有個燒鍋的小孤兒,都叫他小山猴,實在看不過去,抖擻著一雙小瘦手,勾下腰想搭一把,給德方一擺屁股給撞出老遠。可那小可憐蟲,念著死鬼的一星半點兒的好,哆著嘴,不聲不響,跟在屁股後頭。

“山猴,你記著,”德方歎口氣,把右肩上的屍體,一個旋,掉往左肩。“萬祥,多好的人,硬給打死。那女人,哼!”他肩頭負重,步子有點踉蹌,仍然心細,轉過頭來,四下裏睃一眼。那幾乎被打散了架的死人,也跟著他轉了半個圈。

“那女人,哼,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就是回去傳話,也沒人去聽你饒舌。那女人,十六歲就偷漢子,打槐樹根下,就滾到油菜地裏。你瞧她那倆兒子,都是雜種!”

小山猴提把鐵鍬,緊一步慢一步,早跑得氣喘。而且,大人們沒事倒閑篇,沒正話,歪的斜的臊的臭的,也就是爬牆頭偷漢子那些舊話。山猴雖然聽得半懂半不懂,但在心裏,左右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兒。

“我跟你說,也不怕你傳給她。哼!我們北街村兩百多人,姓羅的,就一百多!加上三親六眷,上二百人。諒她,也拿我王萬祥沒辦法。”

山猴不插話,也插不上話,隻是聽。

山猴一小孩兒家,哪裏知道,那羅姓家的長房,叫羅大牛,他家的二姑娘小二子,在一年多前,就許配給了王德方。要不是這吞樹葉啃草皮的日子來得太早,而且一來就沒有個消停,他王德方同羅小二,興許早就圓了房。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麵對這一大門大戶的上門女婿,任誰,都得先掂量一下自個兒的腿肚子,然後再謀動作。

“那女人,見著是個人模樣的男人,她就脫褲子,噢,呸,她是見有權有勢的男人就腿襠作燒,就要上。不曉得睡過多少人!”

王德方,是心裏有愧,對不住那脾氣戇直,屈死棍下的老杵作夥伴。為了那一瓢菜水,他還打了五棍。那倒也罷了,因為人人都得去動手,不然過不了關。讓他德方心裏後悔的是,他不該為了再加那一瓢菜水,又上前抽了五棍,雖說輪到他加那後五棍時,可憐蟲萬祥早就沒了哼哼聲,歪遝著腦殼。也許在他追打那五棍子之前,那死鬼已經就斷了氣。

“總有一天,哼,瞧我的!”德方是扛著死人發硬話。好歹在一旁聽講的,也隻是一個毛頭小孩子。

毛仁芝的心機深,聲勢大,有那些甘為一炊一瓢而不顧臉的跟屁蟲們上下攛掇,就王德方那點人前人後的牢騷話,沒有不透風的牆,早給捅了個底兒亮。她在等個機會,好好收拾他。同時,她也在盤算,自己畢竟是婦道人家,單門寡戶的,要象真正立住腳,就不能光唱獨角戲,她得要人支撐,她得要個男人,給她當打手,替她衝鋒陷陣。這個王德方,頭腦活絡,又同羅姓百來號人家通親,應該是合適的人選。對這種人,一定先給他個下馬威,讓他服服帖帖,心甘情願做條狗。

轉眼,就又到了年底。公社發下話,每個生產隊得派十個民工,去挖電灌站水渠。大隊補貼,沒人每天大米二兩,粗糧三兩。幹芋頭葉子,幹棉花葉子,幹玉米杆加玉米葉子,全碾成末,同粗細糧摻和在一起,取名叫‘小秋收’。工地上,用開水,衝開來,一大碗黑糊糊,有時候,用蒸鍋,做成拳頭大小的糰子,每人每頓發一個。那糰子落肚,象石頭一般沉。拉屎,就活受罪。得搭配助手,當事的,趴下來,另一個,就找個棉柴棒,擰起眉頭往外掏。有是來得急,四下裏找不著小棍棒,就動用手指頭,死命摳。

就那份吃食,若是撇開當時那幾個年頭,豬狗都不會聞一聞。可那些餓急了的社員們,爭先恐後,迫不及待,擠擠嚷嚷著要上工地,圖的就是那份吃了拉不下屎來的‘小秋收’。

工地上的活,是要命的重,每天得起五更、睡半夜,用文人的話,那叫‘披星戴月’。用大筐擔河泥。起先,打平地起挖,筐裏的土雖沉,卻還是平地。十來天後,都得要爬坡。臉朝黃土背朝天,挪一步,哼三哼。

王德方也上了工地,每到肚子餓的時候,就非常饞那‘小秋收’糰子,每當屎拉不出來時,就特別恨那黑糰子。

那天,家裏傳來話,羅二丫頭倒在食堂邊,灰白的破褲子上,讓拉的綠水濡濕透了,滿臉都是綠菜色,還微微留得一口氣。待德方打工地上跑回來時,二丫頭眼都散了光,認不出他來了。

德方趕緊打前胸兜裏,掏出那本該是他中飯的黑糰子,指甲摳牙齒咬,一小撮一小撮,就著一大搪瓷缸涼井水,連拍帶打,給灌將下去。

膽敢從工地上偷跑回來,說輕了,是偷奸溜滑,往重裏講,是破壞社會主義水利建設。毛仁芝終於等來了製伏王德方的好機會。

還沒見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回過氣來,食堂內就傳來公鴨大嗓門:

“天煞的!誰這麽大膽子,敢打工地往回跑!逃兵!還是偷了公家的糧食?啊?”就見毛仁芝叉著雙手,吐沫星亂飛,一晃一擺,走到門外來。

羅家人雖多,可都不團結,膽小怕事,光會窩裏亂,見來頭不對,摟起剛打鬼門關收腳回陽的二丫頭,轉身就撒鴨子。落下那空著肚子,兩腿全糊著黑泥的王德方,傻歪歪一人呆在巷子當中,手中還捏著一小塊糰子。

“不在工地勞動,偷跑回來摟女人!你好大的膽!哼!那糰子,打哪兒偷來的?說!”

說話間,食堂裏出來四個男女,木掀鐵鍬橫在手中,將那黑泥腿子團團圍住。隻待一聲號令,出手就可以製敵。

誰也沒發號令,可王德方還是挨了一頓痛打。因為,他瞅著眼前的陣仗,心中不免發怵,想起被活活打死的杵作搭檔,頭皮發麻,滿腦子機靈勁湧將上來,覷個空,撒腿就要跑。殊不知,就目前而言,德方身上,除去那黑糊糊的泥巴,也就是一身骨頭架,而紮住四角圍著他的,也就是兩腿的狗。到口的骨頭要跑,那些狗們,是等不及主子發號施令的。手中的鍬棍,一古腦招呼上來。一邊廂抽打,一邊廂嘴巴上念念有詞,

“打死你!打死你這個逃兵!打死這個小偷!打死你個破壞水利分子!”

這些,都不過是肖小們吆喝著壯膽的號子,可在當時,便是閻王爺批下的招魂幡,打殺人的判決令。吆喝的人,理直氣壯,精神陡增;捱揍的人,首先是寡不敵眾,哪有反抗之力,更無反抗之膽量。

這一回,眼見得德方就要隨著朱萬祥冤魂去了,仁芝大隊長叉腰站在一旁,掂量著分量,估摸著火候,終於發了話:

“教訓他一頓,就得了。留著他!”說完,轉身就進了食堂。

一會兒,小山猴悄悄拉開門出來,見四下裏沒人,塞給德方一大塊米飯鍋巴。門後麵,仁芝一雙黑豆子般的大眼睛,正冷冷盯著他們。可這回,她並沒跳出來,捅破這層紙,就這個由頭,狠狠整治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壞蛋。她得打,也得拉,要有漂,也有沉。她需要有人老老實實替她幹活,她需要有人死心踏地為她賣命,聽她發號施令。而且,這個人,得有些計謀,有些能耐。

王德方躺在地上,疼得渾身打顫,伸手去接鍋巴,一眼看到立在門後的那女人。雙手一個哆嗦,鍋巴掉到地上,慌忙撿起來,衝著門內的女人,深深地低下腦袋,同時,忙不迭地塞塊鍋巴到嘴裏。

三天以後,村裏召開社員大會。德方走路還不能上正道,拄根木棍上會場。大隊長當場宣布,由王德方當村長,抵死鬼萬大舅的空檔。

德方,從今往後,當了村長,也就是後來的生產隊長,上了仕途。

可千萬別犯傻,不拿村小隊長當國家幹部!一直到人民公社解散之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王德方劉德方們,橫行鄉裏,魚肉百姓,欺男霸女,吃喝掱拿,上行下效,興風作浪,好事鮮有份,壞事全做絕。諒你三五九等老百姓,借個膽,也不敢犯渾。

可德方在當時,也沒施展出什麽拳腳來,一是上頭有毛仁芝罩著,沒他的空間,再者,還沒等得及他熱了身,伸出腦袋充棵蔥,世道就變了。變的不多,但是,變得足以讓毛仁芝們吃不了、兜著走。

死人太多,天怒人怨。上麵不得不作個反省,開了個幾千人的大會。雖說是不疼不癢,沒能徹底解民於倒懸,但在一定程度上,製止了災難的蔓延,打那死亡路上拉回了許許多多百姓。

上麵大員不大不小的作檢討,下麵芝麻官們沒完沒了的遭批鬥。百姓們也隻是認識眼前的怨家對頭,就拿他們當罪魁禍首。而那些真正的罪魁禍首們,逍遙法外,仍坐高台,繼續為非作歹。

毛仁芝前前後後主事兒,達三年之多,作孽太重,第一批給拉下馬來。人高馬大的站在那土石擂成的台子上,連續捱鬥三天。第四天,上台沒多久,就雙腿打顫,立腳不穩,一陣陣血水,打褲腳管往下淌。沒來得及進區衛生院,就早產了不識時務,迫不及待要出世的小三子。還好,小東西還是活了下來。在那幾年,在農村,能生下孩子的,大概隻此一例。也不知是誰的種,因為大家都曉得,那個賣醬油的男人,是做不成生養孩子這事兒的。好事的人猜想,可能是那區領導下的種。也隻是瞎猜,領導的事,也是黨內的事,誰也摸不著邊際。不過,有一點,鄉親們都曉得,那個小雜種,是仁芝吃百姓的糧,喝百姓的血育出來的。

仁芝住院早產,善良的鄉親們,得饒人處且饒人,放過了她。禍與福,也就在那一念之間。用大白話,壞事,可以變成好事。後來,那些大大小小頭戴烏紗帽的,動輒就住醫院,躲避火燒屁股的煩心事,可能就是受了她的啟發,要不,都心有靈犀因為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可是,仁芝是黨員,是組織上的人。組織上的人,賊講‘認真’,偏偏就要動用那勞什子‘黨紀國法’:

“毛仁芝同誌,作風惡劣,專橫跋扈,草菅人命,多吃多賺……

“特作組織處理如下: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但,保留黨籍。”

自此,殺人越貨的毛仁芝,呆家裏奶孩子,賣醬油,交黨費,繼續過‘組織生活’。

小三子在後來的‘嚴打’運動中,給判了十五年,送往新疆什麽所在。這,是後話。記事的老人,大難不死,脫口就說,

這是報應!”也就這麽不經意的一說。其實,鄉親們,與那孩子,也根本沒深仇大恨。

說起來,老百姓都還厚道,凡事本分,抓個根本,並沒往死裏整人。一代接一代,都這樣。由此,才有五千年泱泱曆史,輝煌人文。

提起曆史,不妨翻開來瞧瞧,自民國,往前推,但凡有個天災人禍,朝廷多少總得賑濟點糧食,支起幾頂粥棚。可是,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東方,有這麽個地方,逆祖宗之仁道,操洋遒之惡法,用極其殘忍,無可言狀的卑劣手段,搜刮盡民間的一米一粟,到國外,打腫臉,去充大腦袋,張羅什麽‘主義’、‘思想’之類的混帳王八事。讓風調雨順年景下的數以千百萬計的鄉親鄉民們,活活餓死!茫茫農村,人相食,屍橫野,倒門絕戶,萬家蕭蔌。

那段曆史,比鉛還沉。比冰還冷。黑壓壓,陰沉沉,如果有點亮色,那就是餓死鬼屍骨上,閃爍的磷火,在夜色中,慘淡而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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