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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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上尉同袁少將 (河山人物之五)

(2008-10-01 13:48:17) 下一個

方上尉同袁少將 (河山人物之五)


那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年代。那是一個是非混雜的年代。那是一個忠奸不辨的年代。那是一個人妖顛倒的年代。那是一個草菅人命的年代!

這篇故事,講述的是兩個男人的經曆。他們曾經是鄰居,打小兒是同學,是手足,嗣後又做過戰友,親過那親兄弟。然而,人生長河裏,濁浪洶湧,灘頭風嘯。倆兄弟幾經磨難,幾回分合,再一次相見時,是在六十年代末一個酷熱的夏天。

火車拽著刺耳的響聲,在淮南線靠南端的烔煬河小站停下,穿深蘭色工作服,胳膊上套著油膩膩護袖的列車員,懶洋洋地拉開車門,嗆聲硬氣地吆喝著,催促該下車的人趕快下車。那些下車的乘客們,一個個渾渾噩噩,一邊呼前應後,一邊罵罵咧咧。踉踉蹌蹌之中,難免踩著前邊人的腳後跟,吵吵嚷嚷,怨氣衝天。一路上憋得滿頭大汗,渾身散發著濃烈汗臭味,爭先恐後往下趕,仿佛站台上就是清涼世界,福地洞天。

又一聲刺耳的汽笛,火車頭極其不情願的接二連三衝前方聳動幾下,大聲喘著氣,無可奈何,百無聊賴,懶洋洋地拖動冗長的幾十節車廂,朝著一般烈日炎炎的前方慢騰騰開去。撒下一大股長長的、黑而濃的煤煙,遮天蔽日。細而密的煤灰,鋪天蓋地,從容不迫地朝行色匆匆的下了車的乘客和路人,沒頭沒臉地蓋將下去。

一個年過五十的漢子,落在最後下得車。腳踩在車站月台上,順手將一隻不大不小的行李包擱在腳邊,低頭看了看腳上那雙圓口黑布鞋。挺起那魁梧結實的身體,‘一二三四’在原地輕輕踏了幾步。抬起頭,耀眼的烈日,刺得他難以睜開眼。習慣性地伸手到左前胸口袋,掏出一副墨鏡。右手捏著,在左手心裏輕輕敲幾下,咧開嘴角微微一笑。又把眼鏡放回口袋裏。

這才抬腳準備走,沒承想讓撲麵而來的煤灰末罩個正著,眨巴眨巴迷了的眼,下意識地叉開右手五指,在毛發稀鬆的白頭頂上搔了搔,趕緊在身上拍打幾下,白襯衫上,隨手留下了他那大而厚實的手印。好歹那條精紡蘭線嗶嘰的長褲,倒還能遮住一些煤灰留下的窘態。他苦歪歪地笑了笑,露出滿臉的迷茫和困惑,東張西望著,仿佛是個人地生疏的陌路人。

他腳步敦實,走得不緊不慢,天太熱,片刻功夫,白淨的臉龐上便沁出了細密密的汗珠。他在路邊的一口大池塘邊收住腳,將包換到左手,舒出右臂,右手心按在一顆老柳樹上。微微喘口氣,抬眼朝池塘對麵看過去。那邊是一排排舊式小瓦房,參差不齊,擠擠歪歪,烈日下,灰瓦房頂飄散著若隱若現的熱浪。

“那左起往右第四家,應該是劉鎮東的祖屋。”他喃喃自語。“不曉得家裏還有沒有後人了。”他雙唇擰緊,眼眶有些濕潤。

“你那人,站這,幹什麽呀?該不是,想來偷魚吧。”一個稚氣的童音打身後的路邊傳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破衣破衫,頭上用紅頭繩紮一對小羊角辨,大咧咧地騎在牯牛背上,老氣橫秋地瞧著他。

“嗬,不是,嘿嘿,”他有點措手不及,應對倉卒,臉上便泛了紅暈,果真顯露出賊人三分心虛的神態。

小女牛倌一樂。“嘿嘿,嘿嘿,”小嘴巴一呲,衝他做了個鬼臉,順手折一細柳枝,在牛背上一抽,一邊還回過頭來,將信將疑地打量著他這個不速之客。

悻悻地轉身,他想打牯牛屁股後插回馬路。那老牛,耐不住牛蠅的狠咬,搖動著唯一能防身禦體的長尾巴,狠狠抽將出去,沒抽著那吮血的蠅,卻結結實實橫掃在他這個不速之客的腰際上。攔腰留下一結結實實的汙泥印記。

他灰頭土臉,渾身泥汙,狼狽不堪,倉惶逃離了塘邊那棵老柳樹,那牯牛,那不識他這個遠方歸客的女童。本來還想一邊走,一邊四周仔細看看。對一別數十年的遊子來說,家鄉的一草一木,那是怎麽也看不夠,領略不盡的。可腳剛踏故土,還不到三十分鍾,五次三番的際遇,讓他哭笑不得,大倒胃口,興趣全失。腳下未免就帶了點力,沒多久就來到了小鎮子上。

古老的小鎮,呈南北走向一條長街,人為地分為北、中、南街,打中街往東,橫一街,過李少荃李中堂的祠堂,過雙拱石橋的烔河,一直伸向東山,是東街。

沒有西街。不過,順西邊走十六裏地,是張文白的故地。張上將生不逢時,火燒長沙,落下話柄;領銜談判,滯留不歸,又令鄉親們汗顏。眼下故鄉的百姓,也隻是記得張治中先生在家鄉創辦的‘黃麓師範’。而談論得更多的,則是張老夫人的教子有方的故事。她曾把家鄉的一句格言--"咬口生薑喝口醋"--給張治中作座右銘,勉勵兒子曆盡艱苦,發奮成才。曆盡酸甜苦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就這麽個意思。

如果由北向南一直走四至五裏地,便到了李上將的地盤。立了紀念堂,好幾進的院落,黑裙帶的白牆,一抹的灰瓦,蒼鬆加翠柏,有花又有草,挺是那麽回事兒。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兒。隻是沒空調,夏天裏,熱得參觀的人大汗淋漓,願死不願活。後來,一直到如今,都沒有裝。省電。

有這麽個說法,‘明槍防林總,暗箭躲克農’。差不裏道出了李上將對四九年政權的貢獻。

李上將一個仰八叉摔死,羅大將給致的悼詞,悼詞中有這樣不尋常的一段話:

李克農同誌是我黨我軍政治保衛工作的組織者之一。大革命失敗後,在嚴重的白色恐怖下,堅強勇敢地同敵人進行了鬥爭,同為革命而壯烈犧牲了的錢壯飛、胡底同誌一起,對保衛黨中央領導機關作出卓越的貢獻。

話裏有話,禁在不言中。

當然,如若有興致,往東走幾十裏地,就到了馮煥章先生的祖地。民國史上談張勳,一定得牽連進這位上將馮巢湖。

人文的舊事,不好扯,扯得遠了,離了題。

回過頭,瞧瞧我們這位歸來遊子。剛走到北街,還沒進得街筒,就被一陣鋪天蓋地的灰土擋了道。灰土中,隻見幾個身體佝僂,麵相狼亢的男女,正彎腰撅屁股掃街。過於臃腫的竹笤帚,在身子前左右拖動著,顯得十分吃力。唯一能覺著的效率,便是這滿天價的飛灰浮土。掃街人不敢怠慢,酷日下大汗淋漓,衣衫濕透,粘上塵土,更見齷齪,更顯衣衫不齊。唯有那一隻黑袖章,一絲不苟,工工整整地套在右臂上。

遠方的來客,起先準備繞過這一陣陣揮掃起來的塵霧。卻又突然收住腳,雙眼緊盯著領頭掃街的那瘸子。他慢慢往前走動幾步,眼睛頓時一亮,顯得興奮和衝動。三腳兩步,朝那又瘸又禿頂的苦命人走去。

塵霧裏,打斜伸出一根紅彤彤的木棍。玻璃杯粗細,長剛及肩。與《水泊梁山》、《蘇三起解》,以及許多古裝劇裏的水火棍,成色大致仿佛。就這麽一根棍,打斜裏擋住他的道!拿棍的胳膊上,也依樣套一袖章,隻不過顏色血紅,紅得漲眼。敢情明火執仗的匪類小醜,也曉得幾分美學上的色澤搭配。

來客雙眉擰起,嘴巴緊閉,右手習慣性地朝腰間掏去,卻落了空。仿佛鬧明白了什麽,微微鬆口氣,右腳挪了半步,直視著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擋道的家夥。

“你哪-哈-人?”一口土話,聽著倒還不十分刺耳。“不-不知-知道嗎-嗎?”原來一結巴。一邊磕磕絆絆說話,一邊拿左手抹額頭的汗水。“他們-都-四-四類類-分子,你-你-找死-哇!滾開!”後兩字,出口利索,中氣十足,想必是日常掛在嘴巴邊,吆喝慣了,‘曲不離口’練出來的。

“我從外地來,要見見老朋友,就領頭禿頂的那位。”話說得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可那氣勢神態,直恁恁壓人。說話間,一抬左腳,那根水火棍飛出數丈遠。

“反啦!反啦!”磕巴說話全利索了。一邊嚷嚷,一邊後退數步,打荷包裏掏出一哨子,‘曲曲曲曲’吹將起來。

掃街的人,這才停住手中的大笤帚,抬頭朝這邊看,臉上毫無表情。

 

打身邊的小郵局後,一溜煙跑下來七、八個身大力魁套紅袖章的漢子,雄糾糾氣昂昂。隨後,一輛二八舊的北京小吉普打後麵一屁股黑煙抄前趕過來,‘嘎’的一聲,在路當中停住。一位腰挎短家夥的青年軍人跳下車,手腳麻利地替前排的乘客拉開車門。說時遲那時快,八個彪形大漢將膽敢藐視無產階級專政的壞人團團圍住。

掃街的人,手中的大笤帚重新緩緩動作起來,不再朝這邊看,臉上毫無表情,仿佛身邊什麽事兒也沒發生。

“怎麽回事兒呀? 啊?!”車上下來一矮不點兒,白襯衣,黃軍褲,約摸也有五十歲光景,身板挺直,雙手後背。

“他-他-破壞-無產階級-專-嗯-政!”磕巴眉一擰眼一閉嘴一歪,剛揀回來操在手上的水火棍,衝石子路上一磕,一梭子詞兒蹦將出來。

年輕軍人幾步趕過去,悄聲問明了情況,轉身勾下腰在矮不點兒首長耳邊唧咕了一會兒。

“唔――嗯?!”矮不點兒胸一挺,雙眉上跳,目露凶光。

立時,兩個大漢竄上去,兩根水火棍壓在那現行反革命的肩上。

“張參謀,查一查,”首長壓低嗓門對年輕軍人說,同時,揮一揮手,製止了那兩個紅袖章。“最近的外逃反革命通緝名單上有沒有這個人。”到底是首長,掌握分寸,拿捏火候。群眾專政指揮部那幾個紅袖章,佩服得連連點頭。

那保鏢兼秘書兼雜務的年輕人,手腳利索,打公文包了抽出一大摞印刷品,都是通緝令和鎮壓反革命的告示。對開,鉛印,每張上麵印滿了人頭像,很多頭像上都劃了很多大大的‘X’,鮮紅,刺目。

“政委,沒見著相貌相吻合的,”年輕軍人說,一邊將手中的通緝令告示遞過去。

“嗯?”首長將信將疑,仔細翻看。“這個是什麽人?啊?!”一麵嚷嚷,一麵抬頭,上上下下打量那陌生人。“太象!就是他!你們,把他給抓……

“政委!”年輕人發了急,嗓門忒大了些,自己覺得失態,汗淋淋的臉,更見得紅了。“照片上這個人已經‘X’了的!”

X’了的,就是已經專政了的。已經‘嘎崩’了的,怎麽還上這鬧事?政委瞪著一對三角眼,恨恨地看看那通緝令上的照片,再恨恨地看看比他高過一個腦袋的反革命,一時恁沒轉過彎來。

政委是‘三支兩軍’的主要領導,主持著這個祖國第五大淡水湖周圍六個縣的具體工作。黨政軍民學,地富反壞右,上山下鄉知青,退轉複員軍人,破壞上山下鄉知青的強奸犯,破壞軍婚的多情漢,婚喪娶嫁,生死予奪,國計民生,男盜女娼,殺豬收糧,綱舉目張,誰家女人單身,哪個姑娘漂亮,他都管,他心裏都有一筆帳。

政委剛巧下來檢查運動情況,沒承想就撞上這等鬧心的事。大熱天的,渾身是汗,焦頭爛額。憤憤然,三角眼瞪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仿佛自家的媳婦被人給糟蹋了似的。抬頭瞅瞅曬死馬齒莧的毒日頭,就想到,區革委會大禮堂的地下室裏,服務員小萍和小翠,正切好了西瓜,等著他呐。那瓜,是昨晚就放在豬頭籃子裏,沉到十來米的深井裏的,等於是冰鎮的一般。

來人倒沒政委這般鋒芒畢露。隻見他微微低頭,打量著對方,不溫不火,不卑不亢,談不上盛氣淩人,但那身凜凜然的神態,直攝人心魄。哪有半分膽怯。可見得,他壓根兒就沒把他這個政委放在眼裏,當成了一盤菜。

“查他的證件,查清他的身份!”年輕的張參謀先沉不住,恨恨的建議。“沒有證件,就把他押到‘群專’去。

‘群專’,就是群眾專政指揮部,設在當地小學裏。學校左邊關了幾十號人,學校右邊正辦著學習班。裏麵到底整治些什麽,誰也不知道,誰也不想知道。隻要自家的親人不搭界,沒招惹著那些遊手好閑的狠漢子,便是祖上燒了高香。況且,正是農忙季節,白天,百姓們沒那時間,更沒那精神,去操這份閑心。他們一點兒好奇心也沒有,渾渾噩噩,麻木不仁。可每到了晚上,學校裏往往動靜太大,吆三喝四,鬼哭狼嚎,嚇得人心驚肉跳,難以入眠。兩天前,拖出去一個人。說是外來流竄犯,呼天搶地嚎了一夜,天沒放亮就斷了氣,埋進了亂葬崗。

反反複複查看了證件,來人好象也是軍人。這年月,誰是壞人誰是好人,誰也說不清。沒通過組織關係的人,一律不可信。

政委人短,手胳膊更短,短胳膊一揮,便就是決定,圈進來再說!轉身鑽進車,打道回地下室,去啃西瓜。伺候著西瓜的姑娘們,還等著他呐。

張參謀遇上了難題。看來眼前這位,很有點來頭。俗話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若按常規處理,點個頭就成,沒他這個做參謀的什麽事兒,地方上這些專政人員,自會將此人押進那鬼哭狼嚎的小學校去。可仔細一想,事兒沒那麽簡單。假如這家夥真得有背景,那就不能太委屈了他。否則,不好收場。再者,小學校剛整死了人,氣氛和氣味都不太合時宜。弄個有來頭的人,給張揚出去,不太合適,雖然說他們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當機立斷,一等政委進了吃西瓜的清涼地界兒,自做主張,用那小吉普,將眼前這不省事的家夥,送往地區群眾專政指揮部。好歹隻有四十分鍾路程。

小張有點頭暈,敢情是中暑了。趕忙吞下半包‘人丹’,用‘清涼油’在額頭和太陽穴上抹。

那年月,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特別緊。政委從不在外過夜,太不安全。當天,他連夜回到地區革委會。白天那一折騰,晚上又勞累過度,早上難免貪睡。也就剛過九點,張參謀把他從甜夢中搖醒。

“報告政委,昨天那個家夥,要見你。”張參謀囁嚅著,說話含糊不清。

“不是給圈了麽?啊?”政委有點慍怒。

“是,可是……上麵軍區來人了。”

“不見!”短胳膊一張揚,翻身又睡。

“一共來了四、五個人。還有槍。”參謀字斟句酌,不緊不慢回話。

“給公安局倪局長打電話,叫倪禿子多帶幾杆槍!”昨晚那倆丫頭,太投入了點。政委果真傷了點元氣,睡意難消,雖然在說狠話,卻顯得有氣無力。

又打了五、六聲鼾。突然停住,因為他沒聽到參謀小張離開房間的腳步聲。睜開眼,一個咕隆坐將起來。見小張立在原地沒挪步。

“整洗臉水,整早點!快點!”畢竟是老軍人,他睡意頓消,當機立斷,發布一道又一道指令。

辦公室外,台階上,站著兩荷槍實彈的軍人,瞧那冷冰冰的眼神,便知道不是自己人。在他的盤子裏,他是政委太上皇,誰個見了他,敢不低頭三分!哪敢這種冷眼瞅著他。

辦公室門口,又是兩人。昨天來鬧事的,什麽時候給放了出來,老滋老味地坐在靠門裏一張硬木椅子上,正低頭喝茶。想必是勤務人員,瞧出了點不尋常,獻個假殷勤,在他休息的時候,給辦了出來,還管了茶水。呔,咄咄怪事!

“政委同誌,勞動你大駕了。讓我們回一趟我老家去一下。這回,該沒問題吧?”來人反客為主,語氣居高臨下。

“你是……”棋高一著――蹩腳;人矮一頭――悶心。政委這時一反常態,說話光打頓,一時找不著詞兒。

門外一個中年軍官插上話,“請您給你們軍長掛個電話,就說我們袁……

“袁大頭!”喝茶的伸茶杯往前一擋,打斷那個似乎是他部下的軍官的話。

‘軍長’是當時省裏的最高軍事長官,也是全省第一、唯一的主事兒的,其位置,也就相當於小說《夜半歌聲》裏那個督軍。

“軍長大人哇,我是袁大頭哇。”自稱‘袁大頭’的人,打電話嗓門真大,一口當地土話。

“你別扯逑。我可成了‘冤大頭’啦,讓你的愛將給‘圈’了進去。他那地方,可是不死也要剝層皮的。什麽?你要過來?免了吧。回頭我去看望你,可好?”

話筒從左手換到右手。

“其實,我經過你的大本營的,讓他們幾個連人帶車都留在你的省軍區裏。我懶得帶他們回老家,鬧大動靜,興師動眾的,不好。是哇。也沒讓他們驚動你的大駕。嗨,他們是見我失蹤了,趕過來要人。這才解救我於水火之中哇。”

袁首長側過身子,朝木立在門邊的政委和幾個軍人看了一眼。

“嗯,好吧,讓你的小時說話。什麽?大清早什麽小時、分鍾的?扯淡!哦,呔,你沒早說。嗨,也是,我也沒問,也沒容你解釋。看來還是我的不是咯。行,行。”話筒搭在手臂上,轉身問:

“你們誰是小時?”

“時政委,您的電話。”張參謀忍不住,提醒一旁發楞的政委。原來他姓‘時’。上級稱呼部下,向來不管你年齡多大,都喜歡在姓氏前加個‘小’字。叫的人顯出謙和親切,被叫的人覺著受寵受用。

時政委堅持陪同袁首長回老家一趟,老袁千擋萬攔,硬沒攔住。那分至誠,幾分讓人感動。一行數人,四輛吉普車,浩浩蕩蕩,在烔煬區革命委員會牌子下停穩。張參謀在前來迎接的革委會主任耳朵邊嘀咕了一陣。主任起先是瞪大眼睛,半張著大嘴巴,大惑不解。半晌才點點頭,唯唯諾諾,快步走開。邊走,還邊將信將疑地回過頭來,朝幾個軍人看。

那頓午飯,就餐的全是軍人。一撥是袁首長的人,一撥是時政委的部下。地方上的,隻給區武裝部長挪了個位。當然,這桌席麵上,坐了一位真正的不速之客,而且就坐在袁首長的身旁,按席麵排次,該是二席。

 

這位不速之客是袁首長的特邀嘉賓。姓方,麵龐瘦削,頭上花白雜毛沒剩幾根。那雙眉毛,緊湊濃密,濃眉下的一雙大眼睛,凝重深邃,含光不露,收斂自然。看人時,眼神中總有那麽一層薄霧,讓人感到捉摸不定。他坐在那,一聲不吭,一支接一支抽煙。煙霧中,倍加顯得超然物外。他夾煙的指頭,微微發抖,時兒,薄而有棱角的嘴唇也隨之下意識地顫抖,隻好緊抿住嘴巴。看得出,他是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他在控製自己。他不得不控製自己。在座的,從少將到那至少是當過連長的武裝部長,都是軍人。而他呢?是軍人嗎?他當然是軍人!他是民國的功臣!是領著士兵們阻擊匪寇的上尉連長,是與日寇在戰場上正麵交鋒的上校團長,是榮膺勳章的抗戰英雄!可是,眼下的他,嘿……

張參謀忙前忙後張羅著,人都坐整齊了,自個兒卻仍站立在一邊。

“小張你也坐下吧,”袁首長說話心平氣和。“該是正連級了吧?啊?”

“報告首長,當過連指導員!”小張一個立正,朗聲答道。

“你坐下說話。”見小張扭扭捏捏尖屁股落在板凳上,這才和顏悅色說道:

“我當連長時,把你們的軍長提拔當班長。那可是好幾十年前的事兒嘍。五五年本人官拜少將,你們軍長,嗯,好象那時定了上校。”剛抄起筷子又放下。接過服務員遞上來的涼毛巾,先讓給身邊的沒幾根毛發的客人。再接過一條,這才擦擦自己的手。

“不用我介紹了吧,啊?這位是方連長,不,方團長!可我一輩子隻習慣叫他,方上尉!我的老首長啦。老首長,嗯。”

袁少將一聳身立起,‘啪’,行了個舉手禮。

叫方連長的禿頭連忙站起,左手按在少將肩膀上,要他坐下,右手不疊舉起酒杯遞過去,無非想岔開他的話題。袁少將接過杯子,一仰脖子,一口幹了一大杯。

座上的軍人們麵麵相覷,剛舉起筷子,又慢慢放下。站也不是,坐亦不安。

少將幹了酒,長籲一口氣,這才穩穩坐將下來。一麵拿筷子給方上尉夾菜,一麵朗聲說道:

“方上尉,給大家吹幾句?”地方話,‘吹’,就是‘侃大山’的‘侃’。

戴四類分子帽子的方連長很不自在,但拗不過老袁的熱情,勉為其難地側過身子,輕咳了一聲。不緊不慢開口說道:

“各位領導,啊,嗯……”他低下頭,在袁首長的大腦袋邊耳語了幾句。袁大頭稍作沉吟,目光凝重,打桌麵上一掃,十分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今天的場合特別,在座的都是軍人,我剛才征求了你們袁首長的同意。作為一個老軍人,請容許我以軍人的特殊形式,與各位見禮。”

他顫巍巍站立起來,身子有點兒斜,提肩挺胸,緊繃脖子,‘刷’,來了個敬禮。

座上的軍人們,絲毫沒有思想準備,特別是那地頭蛇式的人物區武裝部長。他們這號人,平日裏盛氣淩人,居高臨下,對老百姓頤指氣使,對眼前這個‘專政對象’,從不屑拿正眼瞧過。沒提防這老反革命來這一招。一時愣了神,不知所措,忙不迭都跟著站起,拿眼看著時政委,請領導示下。

時政委畢竟經過風雨見過世麵。臉上堆笑,出左手按下方老軍人的右手,同時伸出自己的右手給緊緊握住。一言不發,示意對方坐下說話。這種場合,時政委什麽也不能說,袁少將有來曆,在上麵的線粗的很,啥也不用擔心。天大的事,隨便往哪個軍區一躲,管吃管喝,優哉樂哉。而他則不然,區區一個團政委,別看他今天人五人六,狐假虎威,高高在上,轉身就能給銬上,送往勞改隊,那是太稀鬆尋常的事。所以,政委滿臉堆笑,皮笑肉不笑,他不想失禮,但他更不能失節。眼巴前這個‘節’就是他的烏紗帽。

那時節,人們悟性都高,頓時心領神會,不約而同高舉起酒杯,嘴巴裏瞎摻和,嚷嚷著,“喝酒,喝酒,喝……

少將自顧自陷入沉思之中,半天才緩過神,示意大夥兒都坐下,語重心長地開口說道:

       “方上尉比我長兩歲,當年帶著我出去闖天下。打阿壩過蕪湖。去投奔張治中張先生。方上尉念過書,他的老父親同張先生的幕僚長祖沛愚先生是世交。當時就封了上尉連長,我嘛,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勤務兵。”

大家都一聲不吭地聽,誰也不便動筷子。

袁少將端起杯子,“這樣吧,我們在這,影響你們吃喝的情緒。不如我們一起幹了這杯。我同我的老哥換個地方。樂得你們自在。”

沒容時政委反應過來,一仰脖子幹了杯中的酒。一屁股拱倒身後的椅子,拉起老方的手,轉身就走。

張參謀忙不迭地起身,拉上武裝部長,一路小跑奔去廚房作安排。

老袁一邊走,一邊側過頭,拍拍方上尉肩頭,說道:“後來,一路撤到了武漢。我倆開了小差?”

 “那時候,國共合作,在武漢都設了辦事處。你袁將軍拉上我,一定要報考軍校。我覺得這是好事,學軍習武,報效國家。”方上尉緊步慢步跟著。

服務員按吩咐,把他倆領進走廊深處一小房間裏。茶水酒菜很快上齊了。老袁大手揮一揮,把閑雜人等全數哄了出去。

“我們先來到黃埔軍校駐漢口辦事處,”老方瞥了袁將軍一眼,似乎有話說不出口。

老袁雖然多喝了幾杯,可心裏頭明白。接過話茬:

“黃埔的人說,他們隻招收文化兵。取了你老方。開了一紙介紹信,打發我上斜對麵的延安抗大辦事處,去碰碰運氣。而你拿定主意要同我共進退,說什麽也不樂意我上抗大……

那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可時至今日,仍然曆曆在目……

黃埔軍校辦事處門前,兩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夥子,一前一後,抬腳就要進門。

‘啪’兩杆家夥擋在麵前。

“怎麽著哇?”高個兒的伸手要動粗,被隨後的大眼睛架住。一邊賠笑道:“我們是來報名上軍校的。”

“請上那邊窗口登記。”門崗也還算客氣。

“叫哈子哇?”顯見得是個文書的軍人,打窗口伸出個大腦袋,敢情是四川人。

高個兒直揉鼻子,半天沒回話,可能是那文書的話川味太濃,沒聽明白。

“啥子哇,沒得名頭嘛?”文書又問。

“姓袁,叫大頭。”自稱‘袁大頭’的是高個兒,說話有點甕聲甕氣。

“啥子啥子?”裏麵的川兵發了急,伸手揪下大腦殼上的軍帽,越顯得腦袋笆鬥大。看來這位長官忌口,忌諱人家說‘大頭’兩個字。

“他叫袁二定,”大眼睛的趕忙接過話。“我叫方大堅。巢湖人氏。他二十,我二十二。”大眼睛腦筋轉得快,臨時取了名字,因為原來的名字不能再用,擔心人家查起來,當過逃兵,有前科,怕誤事。

“哦,”文書緩過勁,打裏麵遞出紙筆,“填上吧。”

“你先等會兒,讓我填好再來幫你。”方大眼睛說完,動筆一字一字工工整整地填寫。袁大頭接過紙筆,一頭霧水,傻乎乎站在一旁。

“你倒是填寫嘛!”文書一旁催他。那口川話,聽起來拖腔拿調的,真煩。

“寫就寫,”小夥子氣盛,操起筆,學那模樣飽蘸上濃墨,上下比劃,不知如何落筆。筆頭的墨,好不省事,連連滴下兩大滴。小夥子就勢,在兩點外圈了個大大的圓圈,肥頭大耳,那兩墨點,剛好作了文書那副銅絲眼鏡。

文書氣急敗壞,抄起兩張表格,眼鏡打窗前一閃而過,進了裏間。不一會兒,打內屋走出一軍官,笑容可掬地招呼方大堅進去。袁二定卻被擋在門外。

“袁青年,我們是軍校,隻招文化兵。你讀過書沒有哇?”軍官和顏悅色問他。

袁青年無言以對。光拿左腳踢右腳。

軍官轉身進去又出來,遞給袁二定一張字紙。說道:“方大堅已被任命為少尉士官,錄取為黃埔xxxx速成分校正式學員。而你,本辦事處念你滿腔報國熱忱,正式推薦你去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報到。去吧,就在那斜對角,包子鋪左邊。”見小袁心神不安的模樣,又加了一句,“去吧,那邊沒要求,學員有沒有文化,無所謂。”

就如此這般,有文化的,進了黃埔;沒進過學堂的,上了抗大。後來,黃埔的,成了苟且偷生的階下囚,四類分子;抗大的,成了頤指氣使的座上賓,高級軍官。

兩位年過半百的老軍人,回憶起幾十年前的一幕幕往事,感慨萬千,舉杯痛飲,相視撫掌大笑。

“黃埔,那可是嫡係,進了黃埔,讓人有豪氣鬥牛,浩氣萬裏的感覺。滿以為,日後做個將軍,建功立業,前程輝煌!嗨,時世難料,世事難定哇。你如今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少將軍,我卻落得個千人唾棄萬人指罵的曆史反革命。一道出去闖世界,可咱們到底還是分道揚鑣。如今你我,是兩重天地了。一念之差,誤走一步哇。”

老袁沒再吭聲,伸手去夾菜,手抖得厲害,筷子恁掉了一隻。“是哇,”袁將軍心中翻滾開來。“你進了黃埔,我上了抗大。你是國軍,我是八路。從此天各一方。若不是……

將軍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袁的那個營,同日本鬼子小打小敲打了幾仗。小鬼子惹毛了,重兵圍過來。這不,你老方率領國軍一個團,硬是攔腰切開鬼子的包圍圈,為我們殺開一條血路。突圍途中,你同我肩並肩指揮作戰。為了救我,撲在我身上,自個兒的腿,讓鬼子的小鋼炮彈片,削見了骨頭。瘸了腿,終生殘疾。

老方見老袁不說話,低頭想心思,便自個兒抿下一口酒,看著窗外,也開始發愣。如同倒了五味瓶子,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因為腿傷,他下了火線。幾經輾轉,回到老家。五0年,定為‘曆史反革命’,坐了幾年大牢。趕著‘艱巨’那幾年,差點沒給活活餓死。如今,過著這非人非鬼的日子,出門就得戴上那黑袖章,好象家裏永遠都在死人,都在辦喪事。他不是犯人?因為他們還容許他晚上回家,同老婆孩子守在一起。他更不是平民,因為他象牲口般被人吆喝,甚至挨打;他得無休無止地幹些下三爛的活兒;一年四季,隻要天上不下刀子,他就得去掃街;下雨下雪的日子裏,得往四鄉八野裏跑,當郵差,替那些革命幹部們傳消息,遞通報,發開會通知。有時,半夜也給搗鼓起來。他一條腿瘸了,裏麵還留著日本人的彈片。但這絲毫不妨礙那些得勢小人們對他的使喚。一年四季,真正是全天候,而且是一文不掙――完全白幹。全靠老婆在茶水爐掙的那三十塊錢薪水,這才勉強活下來,這才沒被餓死。

倒是少將打破了這令人難堪的沉默:“反正我在老家也沒親人了,這次回來,是專程看你來的。不如上你家看看去。”

沒容上尉作出反應,站起身,就往外走。

 

警衛起身要隨行,被袁首長一個眼神給擋回去。老哥倆邊走邊聊,也沒幾步路,說話間就到了。就在北街,是個三進的老四合院,第一進是門麵房,作了茶水爐,也就是通常說的老虎灶。灶後是煤堆,差點沒把路給堵死。二進住了三家人,都種地,從北方逃荒來的。三進才是房主人的家。

別看老方瘸腿,進得家門,路輕駕熟,利利索索在前領路。倒是腿腳利索的老袁,踉踉蹌蹌跟不上趟。一是剛才酒喝得勇了點,再者,這進進出出家門的路,哪是能叫人走的路――一進門是煤堆擋道,好不容易到了二進,左邊是一溜三隻大糞桶,右邊幹脆,擺了個不大不小的糞缸。那邋遢的五顏六色,那熏得人直流眼淚鼻涕的惡臭,那些體格矯健,‘嗡嗡’聲亢奮的綠頭蒼蠅,形成三道生物屏障,逼得他差點兒沒一屁股跌坐回一進的煤堆上。

好不容易摸過二進到三進的石板天井,光線太暗,一腳踢在一隻小板凳,虧得早先在汽車上,脫下了那雙圓口布鞋,換了雙皮鞋,不然的話,保不齊腳趾頭得留在老朋友家了。

老方本已先進了房,聽見大響動,趕忙收腳,探出沒多少頭毛的腦袋。

“小心!是暗了點。”幾步跨出來,轉身推開堂屋的後門。亮光隨之灑滿一地,暗而悶濕的屋子裏多少顯得開闊些。可老袁的瞳仁還沒擰過勁來,就給打後門外撲麵而來的一股腐屍臭味,嗆得喘不過氣來。又添一份惡心,胃裏那些酒水菜肴,再也逼不住,可著勁往外噴。脖子裏、襯衣上,噴得全是,連褲子上也淋一大片。

“喝多了,這回。”少將囁嚅著,一是給自己找台階下,再者也是顧了老朋友的麵子。

“快進房來!”老方忙不迭,又是毛巾又是打水,彎腰撅屁股找半天,才打一隻破碗裏掏出一肥皂頭,泛屎黃色,一股黴幹菜的鹹水味。那時辰,什麽都得憑票供應,有塊肥皂頭,還算相當不錯。

袁大頭先嗽了口,裸露著五大三粗的肥胖身子,抓起毛巾,尖著指頭,拈起那瘦削的肥皂頭,愣了愣神,趁老方進了裏屋,忙著在櫃子裏翻找衣裳,一揚手給仍了出去。

老半天,沒見裏屋有動靜,不免好奇,躡手躡腳跟進了裏屋。隻見老方也光著膀子,大汗淋漓的,悶聲不響,把那暗褐色的木頭衣櫃裏的物件,幾乎全給仍在了床上。老袁凝了凝神,一聲不吭,把房間瞧個仔細。無外乎是暗、亂、濕,加上撲鼻的黴氣。悄悄抽腳退回洗臉盆邊,咳嗽一聲,大嗓門說道:

“隨便什麽,撈件換換就成。我車上有洗換衣服。你不用太費事!”

老方一隻胳膊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衣物,一隻手扶在門框上,臉上那神情,由紅漸白,白然後變灰,愧疚淒慘,無可奈何,義憤填膺。活脫脫一蹩腳的小偷,手還插在人家口袋裏,生生給捉了活鱉。

“這件太小,不合身。這件我早年常穿的,將就著怕也合身,隻是太破。實在是找不著。顧上喝口稀飯,哪裏有閑錢添置衣裳。發下來的幾尺布票,在小巷裏同人家兌換幾斤糙米。你還是這麽著吧,先用毛巾裹一裹再說。反正也沒外人。瞧,我不也就剩下短褲衩嘛。”

伸手遞過一條家積布的毛巾,褐黃色,粗糙而厚重。老袁接過來,什麽也不說,隨手給擱在一邊。

太陽快下山了,酷熱似乎緩了點勁兒。兩個老年弟兄,一個心寬體胖,一個骨瘦皮皴,一個白淨富態,一個黑黝猥瑣,一個挺胸凸肚,一個瘸腿蒯足。都自顧自搖起芭蕉扇,毫無拘束,毫無遮擋地神吹海侃起來。

“你過得不好,在我意料之中,但沒想到,沒想到哇,竟然是過這種日子!”老袁感慨萬分。“是不是你老兄頭上有‘帽子’鬧的?”他側身問。

“屋前屋後的人家,差不多都過這種日子。還算是手下留了點情,給我們一家老小留下了這三間帶那廂屋。隻是後院裏那股穢氣,是絕對同我……嘿嘿。”老方在光腦袋殼上敲了敲。

隔壁是廢品回收門市部,回收來的豬骨頭牛骨頭,硬是堆放在他家的後院。老婆去同他們理會,人還沒回來,他就給逮進了專政指揮部,說是階級敵人鬧翻天。打哇鬥哇,整整折磨了他十天。結果,人是放回來了,可臭骨頭早堆滿一院子,成了小山。

“你家又不是地主,按土改政策,也不該分了你家的房呀?”老袁納悶。

“也沒說分我的房。那臨街的第一進,是門麵房,公私合營,自然歸了公。這二進,那年來個討飯的,你嫂子心善,讓她娘倆暫住下。誰承想,她賴住不走,還招來另外兩家子。”

老袁一聲不吭,低頭聽著,半天才緩過神,接過話題:

“這年頭,都他媽的不易呀!你就說我吧,別看我在這裏人五人六的,其實,也有不對付的時候。這不,給掛了起來,嘴上說是因為當年被抓了兵的事,其實,都知道,上頭又在鬧大動靜。整天扯什麽‘路線鬥爭’,他媽媽的!他們爭權奪利,窩裏鬥,老子們跟著遭殃,殃及池魚。”老袁這幾十年來,孬好也讀了幾本書,說起話來,雖然幾分霸道,但多少也沾了點文氣。

“噓……”老方神色大變。本能地轉身朝門口望去,緊走幾步把門栓上。“你拍拍屁股走人,我又得坐班房,至少十年!”

“不說就不說!心裏煩。老想著那些陳年舊事。有了空,想起故人來,就回來看看你。見你還活著,有這麽個家,心裏多少安分些。”

“沒橫屍疆場,在勞改對沒讓惡狼給生拖活剝了,也就是祖上積德吧。”這回,老方不再怨天尤人,一份隨遇而安的神態。

“哎,那劉排長,劉鎮東,還有後人麽?”說到橫屍疆場,老袁猛然想起,同鬼子那一場惡戰,國軍劉排長出生入死,為了幫他這個八路老鄉衝出重圍,身負重傷,想必早已亡故。便忙不迭問起。

“劉排長沒死!養好了傷,做了張先生的侍衛長,也就是上尉吧。結果,跟我一樣,”他指了指腦袋。“生了四個兒子,倒是人丁興旺,也就這一代。一個個都是光棍漢。那年張先生回來。指名道姓要見他。地方上給忙的,又是給他刷房,又是給他添置衣裳,裏外一身新。也就穿了一頓飯功夫。張先生抹胡子抬前腳這麽一走,他們後腳就給他扒下。還罰他上河堤,幹一個月苦差。”

“你的孩子都還好?”老袁接過話頭,甚是關切地問。

老方蹇身打裏屋取出一卷軸,慢悠悠展開來。“容止若思”,就四個字,瘦金體,倒是骨骼清奇,結構大器。很見幾分功力。

“大萍子,大女兒寫的。”老方甚是得意。“成分不好,就硬不準孩子上學。才十五歲。有時給她媽打個替手。平時在家,刻苦得很。可又有什麽用場呢?!”深歎了口氣。

“我那老大十八,鬧著插隊去了。小夥子有頭腦,是塊料子。也是生不逢時。”說到大兒子,老袁來了勁。正準備往下說,外麵傳來大動靜。隻好打住話頭。

門外,先是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緊接著‘嘭嘭嘭’有人敲門,那家夥,中氣十足,破門框差點沒給撞倒。

 

幾個套紅袖章的年輕人,破門而入,把趕過來開門的老方撞了個趔趄。多虧老袁挺身起來,打後麵扶了他一把。

“你家來了什麽人?怎麽不報告?!啊?!”為首的五大三粗,滿臉橫肉。按說那陣子吃飽肚子的人不多,能出落得這般富態的人,更是鳳毛麟角,好象區食堂裏,有那麽一、兩個,想必是給抽調到‘群專’來,加強革命力量。

“你是不是外逃反革命?!是不是搞反革命串聯?!說!!”後麵搶過來兩條漢子,水火棍差點沒敲在袁少將的大頭上。

“別跟他們廢話,先押到‘群專’再說!”為首的胖肉發指示。‘群專’就是群眾專政指揮部,設在當地的小學裏,也不過兩百來步。

兩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一胖一瘦,一白一黑,打赤膊,穿褲頭。老方靸著一雙木板涼拖鞋,‘啪嗒啪嗒’,一路上後腳跟不上前腳的;老袁穿不慣那硬綁綁的木頭塊,本想換鞋,還沒來得及,就光一雙肥脦脦的大腳板,被他們連推帶搡押上了街。壓根兒沒容老軍人作任何解釋。

街上的人,本來就少,遇上這種陣勢,早就躲得老遠,生怕禍事牽連頭上。幾個半大小毛孩,不知天高地厚,樂嗬嗬跟在後麵湊熱鬧。

袁將軍本是員福將,從打鬼子到忙內戰,再到過鴨綠江,那是一帆風順,從來沒中過這趟窩心拳,吃過這份悶心虧。剛才在屋裏不好招呼,一是地兒窄小,不便施展,再者是擔心弄壞了老朋友的破爛家具,當然,最主要的,他是不想在老方家裏得罪這撥人,那分明是給他受苦受難的老哥哥雪上加霜,多添一份罪過。可憐的人,如今是再也受不起這過於沉重的磨難了。

在街麵上,在孩子們眼前赤身露體的,成了過街被耍的猴。瞅一眼歪肩斜腿的老哥哥。老方倒是麵目坦然,無動於衷,仿佛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與他根本無關。其實那是習慣成自然。瞧瞧老方那微微顫抖的嘴唇,他的心裏,其實是在滴血,隻不過他已經練就了忍辱負重,習慣了這種身心折磨。

袁將軍心裏從來沒有這麽沮喪過,隻覺得心灰意冷,大熱的天,胖肉上直起雞皮疙瘩。他舒開雙手,在前胸拍拍,又在左右胳膊上搓一搓。左手臂半曲在半空,左肘優雅地往外劃了個半弧,右掌‘啪’的拍在那滿臉橫肉的腦門鼻梁上。

直聽得‘骼赤’一聲脆響,聲音不大,但聽見的人明白無誤,那是鼻梁骨斷了。豬油鬧實心的橫肉胖子,正耀武揚威,得意非常,哪裏提防這一招,疼得雙手捂著鼻子,‘噢噢’直叫喚,酷似一條患重感冒、屁股又給澆一大勺滾開水的狗。

其他幾位‘群專’,提起水火棍,遲疑不決,因為他們革命的生涯裏,隻是打人,從來沒挨過打,眼前的陣仗,還沒遇見過。相互對望一眼,三步並作兩步,先把屁股貼到牆邊,然後一個呼哨,撒鴨子就跑。

跑回去的,除了報信搬兵,十打十指望,受到領導表揚,晚飯能加一小盞紅燒肉。誰承想,立馬給關進了‘群專’,挨了一頓拳打腳踢,餓了一晚,外加第二天一整天,也還是沒餓清白這樣一個道理:這用來關押階級敵人的地兒,怎麽連革命同誌也……

時政委親自趕過來接著沒穿衣服的胖首長。他臉上汗水淋漓,許是路上趕得急,外加天氣太熱,心急加火燎,急火攻心,差點沒暈過去。

 “讓他們騰兩間房,今晚我就住在這裏。”袁少將回到區裏,火氣還沒消,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吩咐下屬。轉身又對隨他而來的老方說,“回頭,你和嫂子,帶著孩子,我們一起吃頓晚飯。都回來了,怎能不見上一麵。”

離區革委會不到兩百步,就是 ‘五一旅社’,是當年刮‘共產風’時,用扒拆民房搜集來的材料蓋起來的,上下兩層,紅磚小瓦,四周是房間,當中一個海大的院,有些花草,主要是平時晾被單。袁將軍給安頓在二樓背街的房間裏,窗外一口大水塘,塘邊淅淅拉拉十來棵垂柳。忙著晚炊的婦人們,低頭洗洗涮涮,忙忙碌碌,洗完立起身,抬腳就走,仿佛那地兒晦氣,多一刻也不樂意呆。

晚飯過後,老方留下來沒有走。哥倆站在窗前,接著聊天。

 “昨天看了你的腿腳功夫。今天欣賞了你的手法。你這套手眼身法步老把式,不減當年,差不多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我看,你我這把年紀,凡事還是手下留點情吧。”老方遲疑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著什麽。“還指望象三十年前那樣,赤手空拳從頭再來一遍?!”

“退回三十年,我真他媽的……”袁少將這回留下點心機,朝門口望一眼,壓低嗓門說道:“真的要重新上山!”

“退不回去的!真能退到你兒子我女兒的年齡,咱們倒是能再來一遍。太遲啦。老嘍。還是留給孩子們去做吧,去完成你我未竟的事。倒是,他們不能光用你那套拳腳功夫。”

“那就用槍!總不能就用兒子使喚的鐵鍬鐮刀,還有你女兒寫瘦金體的筆。”

老方看看自己的老兄弟,“鐵鍬鐮刀加上筆,才是我們這個社會真正需要的。”見老袁半天不吭聲,追問一句:“你說呢?”頓一頓。“我算是扛了半輩子槍,你一輩子都出沒在硝煙戰火中,可咱們打打殺殺,爭爭鬥鬥,換來的也不就是……嗨,不說了!換個話題。”

“那就說說你的事。你這份日子太難熬了。在省裏,我倒是能關照幾句。可你也曉得,這隔了好幾級……

“你不用說,”老方打斷老袁的話。“一是‘人在人情在’,你不在位,誰還買你的帳?再說,現如今大氣候,我們這號人,比麻風病還招人嫌,躲開還唯恐不及,有事沒事踩你一腳,誰還念那故人交情,操這份閑心來擔待我?風險太大。鬧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夜深了,臨水塘的那間客房裏的燈,還亮著。

折騰了一天又一天,這說話就是第三天了。天亮非得走人不可,免得再招惹著什麽,鬧得裏裏外外都不自在。走之前,老袁遲疑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要到街麵上走一走,仔細看看家鄉。隨行的幾位,吃一塹長一智,堅持尾隨在首長身後。一行出得門來,太陽早探出了火紅的大腦袋。東邊一抹橘紅,一抹金黃。正是農民們上工下地的時候。老袁滿以為,能撞上個兒時的夥伴,或者是父母輩的老人,也就是想聊上幾句。畢竟,幾十年回來這麽一趟,不易。誰想到,街麵上冷冷清清,鬼影子也沒一個,就他們幾個大兵,走在石板地上,橐橐琅琅,聽起來總不對勁兒。走著走著,老袁猛一個回頭,瞧見左右幾家門縫裏,眨巴著好幾對好奇的眼睛。

 

老袁走了,帶著幾分欣慰,幾分惆悵,幾分憤懣。他無可奈何,他憂心忡忡……

走之前,袁將軍眼眶有些濕:“這裏有一百塊錢,讓嫂子給孩子們添件衣裳。這封信,得便的時候,你親手交給劉鎮東。”

方上尉也沒推辭,接過錢和信封。過命兄弟的四隻大手,緊緊攥在一起。

方上尉送走袁少將,那天下午,他窩在家裏。

第二天,還是一個大熱天,戴黑袖章的四類分子們,街前街後,掃得烏煙瘴氣。押隊的那個磕巴,抱根水火棍,靠在一家屋門口,打瞌睡。街對麵的屋簷下,站著老方。老袁這一走,老方的條件立馬得到改善,被任命為‘四類分子’小隊長,介乎於脫產與半脫產之間,每天照樣應卯,但一般不用自己動手幹活,雖然仍舊一文不掙,但省了許多筋骨之苦。

大萍子同小袁開始接觸,並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數年之後,兩人雙雙考進了北京大學。

二進的鄰居,心中忐忑,保不齊哪天,就得被掃地出門,畢竟,她這是利用了人家的好心,鳩占雀巢,與情與理都不合。那天,剛擔起一對臭糞桶,見老方迎麵走來,趕忙側身子讓道,一邊好奇,一邊巴結地問,“說是你們家大萍子攀上一門好親事啦?”

老方淡淡一笑,眼睛放亮,抿著嘴巴,什麽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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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anqiuxue 回複 悄悄話 那個年代是很考驗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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