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濤先生 (河山人物之四)
明濤先生英俊瀟灑,上進心強,凡事愛較真;明濤先生聰明能幹,之所以稱他為先生,是因為他很有學問。
那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他在上海一船廠當學徒。剛幹兩年,車、銑、刨、鑽、鉗、鉚、銼、焊,每件活計,上手就能拿下,幹得是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有棱有角有模有樣。車間主任是他師傅:
“中,就這麽幹!等好接我的班吧!還有……”
還有一句話,師傅咽下了沒說。
“還照,這件?”徒工明濤鄉音難改。捧著一凹軸,是他利用周末同平時加班加點幹出來的。從圖紙設計到選料加工,全是他一人所為,頗費了一番心思。
“你的圖紙我早看了。耗材少,縮短了加工工時,還省了一道傳動流程。這可是一項不大不小的技術革新哇。好了,收拾收拾,跟師傅我回家過周末!”
他見到了她。師傅的獨生女兒,就在師傅家。那是第一次。
“過來,丫頭!見見你師哥。”師傅一邊招呼他坐下。“你師妹,在讀高二,就是複旦大學附近那家。和你一樣,凡事愛動腦子,鑽牛角尖。”
“爸……什麽師哥呀?我又不是你徒弟。”師妹小嘴巴一翹,衝她爸擠個鬼臉,身子一個大旋轉,往廚房走去。
明濤還沒放開拘謹,聞聲好半天才抬起頭,隻看到姑娘欣長的背影。烏黑的頭發,紮兩短辨,往兩邊分得很開,幾乎是一肩頭上一條。上身穿白底帶藍色方格的短袖襯衫,露出兩條白皙的胳膊。兩胳膊半舉在半空,象剛過完消毒程序進手術室的外科醫生那般模樣。走動的樣兒,那是左邊一個扭、右邊一個扭,鼓動起下半身那海軍蘭的長裙,飄然逸致。
“娟秀飄逸的蘭蝴蝶,”明濤的心砰然而動。話,可沒敢說出口。
第二次見到師妹,還是在師傅家。那一回,他剛接到複旦大學新聞係的錄取通知書。
明濤愛寫,不用自來水鋼筆,而是用毛筆,寫一手四平八穩的小楷。平時,他細心觀察,將身邊的人物、故事,仔仔細細地寫,不厭其煩地寫,飽蘸著濃墨寫。他,有一份激情,更有一番愛心。每當他提筆在手,他就不再是他自己,就不是那個整天與轟轟響的機床為伍,渾身油漬的學徒工。他是歌手,他是詩人,他是海燕。
他的小楷字,換成了正楷的鉛字,出現在大上海的許多報章雜誌上。他的文字,許多人愛讀,特別是象他一般年紀的年輕人。其中,當然包括他的師妹。用時下的話,小師妹早就成了他的‘粉絲’了。
他的文采,和他那勤勤懇懇、孜孜以求的執著精神,更是得到許多新聞界、寫作界前輩們的賞識。作為特例,他被推薦參加了高考。感謝複旦大學新聞係,破格錄取了他。
“丫頭,儂去裏廂,煎幾隻荷包蛋!再加點菜!”師母這回走到前台。上上下下,不住眼打量眼前這一米七五的小夥子。看得他渾身上下老不自在,光知道裂開嘴巴傻嗬嗬的笑,露出滿口白而整齊的牙口。
“儂這牙口,老好呐!”師母笑容可掬,一麵給年輕人續茶。“老家在哪?都還有啥子人啊?”其實,她這是明知故問,無非是做些話題。
“安徽巢湖,都沒人了。就一個姐,出嫁了。家裏就剩幾間破房子。”
“哈吆吆!儂老可憐啦!勿要緊勿要緊,阿拉這,就是儂的家!”師母又給續茶。
師傅在一旁,隻是笑,笑得毫無遮攔,笑得坦蕩開心。
師妹端出兩隻煎蛋。白磁碟,帶蘭色的小蝴蝶邊兒。碟子裏,幾根青翠的芫荽,舒展而爛漫,其間,偎著兩隻蛋,一隻嫩白,一隻鵝黃。嫩白在右,上麵對稱放兩小片西紅柿皮,是懷春女兒那對嫣紅的麵頰,往上點兒,放兩葉窄窄的蔥絲,煎的烏黑,顯然是姑娘的秀眉;鵝黃在左,上麵插著用胡蘿卜頭削成的大鼻子,鼻子上方,貼兩截蔥葉,煎得烏焦巴弓,雖然誇張,倒也與小夥子那兩道濃眉相仿佛。
明濤輕咳兩聲。看著那碟兒,看那碟裏的一對煎蛋。看了徐久。然後,慢慢抬起頭,盯著那俏生生的姑娘,目不轉睛。那雙眼睛,起先是閃閃亮,又變得模糊,閃爍不定;再眨巴眨巴,透出深邃,深得不見底;繼之,眼睛放大,又是閃閃亮;那目光,是那麽的清澈,那麽的平和,那麽的恬淡,那麽的胸有成竹。
在明濤去大學報到那天,蘭蝴蝶收到一封信。看信封上飄逸而老成的小楷,姑娘抿嘴一笑,臉頰上飄著紅暈,雙手把信封往胸前一合,一個低頭,扭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雙油漬的手
放飛一隻鷹
牠,通身鵝黃
牠,還顯得稚嫩
但牠不屈不撓
上下求索
認認真真
一雙油漬的手
拉著另一隻風箏
藍天裏
她是那麽的飄逸
白雲下
她是那麽的多情
那是一葉蘭色的夢
那是一支蘭色的歌
那是晨曦的朝氣
那是彩霞的爛漫
那是永恒的聖潔
那是我心中的蘭蝴蝶
……”
姑娘當晚沒出房吃飯。第二天,郵筒裏多了一封信,信封左上角,畫了一羽飄逸的蘭蝴蝶。
“注目凝望
藍天下的鷹
他,展翅淩空
他,神態恢宏
瞧,他得意昂揚
矯健直上
誌在青雲
飛向理想
蘭色
是青春
青春就是清晨
有清晨就有朝氣
有青春就有花朵
有花朵就有蝴蝶
我
就是那漂亮的蝴蝶,
飛進你蘭色的夢――
翅膀,扇動著朝氣
渾身,充盈著爛漫
唱著浪漫的歌
透著花蕊裏的蜜甜
……”
一個大一,一個高三,兩人的功課都忙。
周末如果沒有會議,明濤就來看師傅,寒暄問候之後,便扭過頭,看著姑娘那俊俏的臉。她正津津有味聽他同父親說話,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總落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臉龐上。
“這是我剛脫稿的報告文學,你給潤潤色。”
“瞧你,”蘭蝴蝶粲然一笑,“謙虛過分啦,那就是驕傲!”一麵伸出小指頭,在小夥子的大鼻頭上,親切的,輕輕的,一刮。
“你覺得,我考大學還有希望嗎?”有時候,姑娘抱出一大摞習題紙,挨坐在明濤身旁,半是顯擺,半是撒嬌。
“你還‘希望’!?真讓我無地自容!”明濤嘴上這麽說,手眼絲毫不怠慢。打第一張,一頁一頁翻看下去。
看著兩孩子,一會兒交頭接耳,一會兒嬉笑嗔鬧。師傅師娘,早笑眯了眼,找個借口,樂滋滋的,躲的老遠。
次年,菊花剛綻蕊的時節,明濤進了大二。蘭蝴蝶帶著滿身菊花馨香,旋身也考進了複旦新聞係。一對朝氣勃勃的年輕人,胸中蕩漾著理想,滿懷著喜悅和希望,成了名副其實的師兄妹。
五七年春天,盡管自然界的氣溫,遠沒有五五年初春那麽冷,可社會上,打北麵刮來的陰風,一陣又一陣,侵人肌體,攝人魂竅。
明濤在期刊上發表了一篇短文,《淺談新聞報道與政治宣傳》。一篇不起眼的文字。
“ФАКТ, 英文叫 FACT, 中文叫‘事實’,也就是我們掛在嘴邊的‘實事求是’一語中的‘實事’;МНЕНИЕ,英文叫 OPINION, 也就是我們掛在嘴邊常說的觀點、看法。”
文章開宗明義,給兩個詞語作出定義。
“我們喜歡說,‘擺事實、講道理’,先擺事實,後講道理。這人人耳熟能詳,成為口頭禪的日常話語,明白不過地表述了‘事實’與‘觀點’或‘大道理’之間的辨證關係。
“新聞報道,應該屬於表述‘事實’這一範疇;政治宣傳,則側重於擺觀點,講道理。
“可是,看看我們的新聞報道,避開鮮鮮活活的事實,滿篇誇誇其談,用一些邏輯混亂、思維顛三倒四的推理和說教,取代了新聞報道。
“這種現象,說輕一點,是以宣傳代替新聞,說重一點,是誤導社會,蠱惑人心!
……”
蘭蝴蝶看到這篇文章,是在全係政治學習會上。
“這是一篇析談新聞理論和宣傳政策的好文章,”主持會議的張教授,扶了扶寬邊眼鏡,慢條斯理地開了腔。
係裏的領導們枯坐在一旁,大多垂著腦袋,很是有些心不在焉。
打北邊新調來一人,剛履新沒幾天,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官,四平八穩,大模大樣,猴坐在正中央。麵色潮紅,嘴角上一塊肌肉,不住有節奏地聳跳著。眼睛裏泛出綠色的光,左右四顧,活脫脫一隻兩月沒進食的鷹隼。還有個陌生人,戴金絲眼鏡,大額頭上賊光閃亮。半眯著眼,一副超然物外,事不關已的模樣。可他那一緊一鬆不時歙動著的薄嘴唇,仿佛在掩飾著不可告人的心跡。
許多老師和同學爭相發言,一派百家爭鳴的熱鬧氣氛。
這堆書呆子,光顧逞一時口舌之快,嘴巴上告消泛,全然沒嗅出彌漫四處的火藥味,更瞧不出掩在幕後的刀光劍影。事後,他們可能才悟出那句老話的含義:百無一用是書生。可那是百萬人付出鮮血和性命之後,是數百萬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之後,是黃河文明史停滯倒退多少年之後的事。
蘭蝴蝶剛要發言,有人打門口遞給她一紙條。
‘母親心髒病犯了,送進了醫院,快回!!!!’一筆瀟灑的小楷,寫得有點浮躁,少了平時的四平八穩的雅氣。
她心急如焚地請了假,趕回家。母親歪坐在牆角,拿手帕抹眼淚。地上,父親心愛的紫砂茶壺,成八瓣撒滿一地。
“明濤呢?”看見明濤平常不離身的軍黃色書包,姑娘頓生警覺。況且,從家裏那氣氛中,姑娘嗅出了異味。
“叫人帶走了,就剛才。”父親轉眼之間老態許多,怒氣衝衝,卻又顯得那麽的無可奈何。
“他那篇文章,上麵早定了調!你們係一位領導,中午飯時悄悄告訴了他,不知擔待了多大風險。明濤擔心你,開會時口無遮攔,怕你再惹事。寫了條子把你調出來。然後他自己才趕回來,想同你見一麵,可還是沒來得及。嗨!!”
處理結論下來,是幾個月後的事。遣返安徽,勞動教養,又叫勞動改造,簡稱‘勞教’或‘勞改’。
師傅在車間裏,收到打學校輾轉郵來的郵件,撚成細細的卷兒,象是一本小書。
蘭蝴蝶迫不及待打開來。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小截血肉模糊的物件。一張皺巴巴的毛邊紙上,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
世事兩茫茫……
字跡上的血色很厚重,油畫般的立體感很強。
一九六二年早春。巢湖北,顏崗村。
顏老二家門前,圍著一群人,個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滿麵菜色。打地上,卷縮著一漢子,長的倒是人高馬大,但麵色青紫,口吐白沫,身子慢一陣緊一陣呈痙攣狀。幾片破布圍在身體中間,露出皮包骨頭的下半截。慘淡的日光下,那一雙膝蓋頭,象彈棉花的紡錘,出奇的大,出奇的不協調,白燦燦的,分外地搶眼。一雙手,骨突突的,隻有九個指頭,在地上本能地無力地撓著,象雞覓食那般。
幾個男子漢,使出吃屎的力氣,往屋裏抬人。就那十來步,他們是一步喘氣,兩步晃悠,跌跌閃閃,步履踉蹌,眼冒金花,連拖帶拉,硬是將一腳踏在閻王爺門檻上的漢子,放在屋子裏的門板床上。
姐姐用一把米,熬出兩碗米湯。說是米湯,其實看得見碗底。
就這兩大碗米水,度活了明濤一命!
“五七年,……白湖農場……”
天快斷黑時分,死裏逃生的漢子開始說話,斷斷續續的,有氣無力的,跟他姐姐說這幾年的遭遇。
“整整五年……”做弟弟的一邊拿眼四處瞧,想必是肚子裏還餓得慌。
姐姐趕忙打灶洞裏掏出一根小山芋,在手中拍打拍打,吹吹草灰,細心地掰成小瓣,一瓣瓣喂進弟弟的嘴裏。
“樹葉沒了,樹皮也光了。……放我們幾個出來,找糧食。晚上,我們卷在土地廟裏,幾隻老鼠,不顧命地跳上身,咬我們……”弟弟喘口氣,大口大口喝水。
“下著大雨,我們踉踉蹌蹌往前趕。前麵有個大村落。……黑暗中,我一頭栽進一個大土坑,暈了過去。”明濤感覺身上多少有了點氣力,掙紮著要起身。姐姐伸手攔住他。
“一聲炸雷,好象就落在我頭頂上。我醒了來,沒命往上爬。腳下踩著綿綿的東西……上來後,氣還沒喘定,又一道閃電,接著是炸雷。借著閃電,我看見,那是兩個死人……”明濤打了個激靈,臉上浮現出恐怖神情。
“我是踩著死人,爬上土坑的!”他想哭,想伏在他唯一親人的懷裏痛哭一場。可他沒了淚。眼睛裏的淚水,他早已哭幹。
“我拚命叫喊,沒人回應。同行的人,以為我摔死了。不知道……也許,他們也都倒在了路上。”
姐姐摟住瘦骨嶙峋的弟弟,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與死神幾經較量,明濤到底撐住了一口氣。姐姐姐夫自己在苦苦掙命,卻本能地拉了可憐的弟弟一把。陷入萬般無可奈何之田地的文化人明濤先生,頑強地、顫巍巍地,重新站了起來。並且,就在姐姐的堂屋裏,暫時安頓下。
午季終於上來了。經過了千百萬次生與死較量的大地,仿佛一下子打萬劫不複的惡夢裏驚醒。一個戰栗,幾回激靈,抖去粘在軀體上的屍斑,掩蓋住遍野的餓殍白骨,顫巍巍地,將大自然母親的樸實和本分,呈獻給蠅營苟活,皮骨僅存的芸芸農人。姍姍來遲的春風,蕩滌盡四合八荒的猥瑣和晦氣,吹送來滿目的菜花黃,小麥香。在死亡途中蹣跚的人們,多年來,倒門絕戶、人相撕食,那種撕心裂肺的劇慟,魂牽夢繞,如鬼魂附體。幾乎全然麻木的臉上,從打疊的皺紋裏,終於顯露出了淺淡的笑意。
戴帽右派五類分子明濤,分兩次打場基上擔回一百斤麥子,作為午季分配的還有二十斤油菜籽,兩大挑麥秸杆。姐夫姐姐,加上鄰居幫忙,把他村東頭的幾間老屋稍作收拾,實實在在安了個家。
“世事兩茫茫”。在這茫茫的暗無天日的世事中,明濤度過了二十個年頭。
一九八二年,明濤被“改正”。組織上一如既往的是設身處地,考慮周全。體諒到他年近五十,孤家寡人一個,年齡過大,不便再回上海讀書,同時戶口問題也無法解決,因為當年是非常時節,有關檔案早已不全,除了讓他戴極右帽子的細節文件完好無損以外,其他材料,一時都無法到位。地方上組織,會同上海有關方麵,多次開會,曆時一年有餘,決定給他複職,安排進了一家報社,打雜。沒多久,上海補發了畢業證書。改做編輯,作文字校對工作。嗣後,由於他在數家報章雜誌上發表雜文小說,引起重視,升任記者。
“部長,我得跟你談談版麵的事。”上任第二天,他把兼任總編的宣傳部付部長堵在大門口。
付部長正屁顛顛地往外走。上麵來了考察組,組織部長一缺立馬就要定奪,機會千載難逢。他得出去活動,作些應酬。這不,剛上樓取材料,順帶捎上人家剛孝敬進來的兩瓶“工農牌”茅台。上星期,二版發了篇有關一家廠子的報道。其實他這總編,貫徹執行的是政策,是方針,凡事以作正麵宣傳報道為好,不愛走歪門邪道那一套。可人家硬是送來四瓶茅台。兩瓶‘工農’,兩瓶‘飛天’。那兩瓶“敦煌飛天牌”的,年頭不到位,今晚這種場合,怕是拿不出手。
正思忖著,當晚要怎樣做一出運籌帷幄的大台麵活計,先是‘如何如何……,’次之是‘第一第二…….,’然後續之‘正因為我……所以……,才有……’
明濤一擋道,全然令他意外,饒是懷裏剛揣上記者證的窮書生,說話文聲細語,還是把他嚇一跳。就要發作,可抬眼一瞧,人家都那把年紀,辛酸苦辣全寫在臉上,到嘴巴邊的混帳話,連著一口濃痰,‘咕咚’一下,生生給吞下肚。
“部長,我想組織個版麵,嗯,就欄目也成,取名《巢湖風雲兒女》。專寫古往今來巢湖地區的知名人物。一來可以……”
總編眼睛一亮,畢竟在報紙油墨裏攪和了許多年,是行家。行家一張口,就知有沒有。可總編不露聲色,他職位所係,凡事不便亂表態。同時他太忙,眼下顧不了報社這一攤子。
“這樣吧,”付部長掏出筆,看也沒仔細看,就在明濤遞上來的報告上批了幾個字。“你去找政宣科邵科長,具體由她和你商談安排。”總編覺得頭上加一花翎,那是唾手可得的事,心裏高興,辦事也活絡得多。“我看可行!”
政宣科邵科長上海人,聰明能幹。上高三時,躊躇滿誌,打點著挑選上一家中意的大學,讓那理想插上一下翅膀,沒承想趕上了上山下鄉運動,翅膀沒來得及插,自個兒先給插了下去,一插到底, 就到了‘刮北風’――雲南。姨夫後來‘三支兩軍’到安徽,她隨後便跟了過來。推薦進了大學。剛畢業,全國便開始忙高考。她是接上了一茬,且又誤了另一茬。自歎生不逢時,整日長籲短歎。歲月蹉跎,日日月月,掛三十了,仍是寡人孤家一個。
“科長,想出一個新欄目,叫《巢湖風雲兒女》。”明濤率興所至,說話開門見山。連開場白也沒有,更不用說先作個自我介紹了。好歹他如今是相當有名氣,人家做科長的大姑娘也不在意。
“《巢湖風雲兒女》?!好新穎,好主意!”科長說話,那調門,那語態,直令明濤打個大激靈。咳嗽一聲,穩一穩情緒,瞄一眼那苗條的老姑娘。細細的黑眉毛,白淨淨的臉龐,那頭發,那氣息。明濤的心,猛不丁給撞了一下,一股一股甘甜而辛辣的思緒,衝擊著他胸中經年歲月壘起的閘門。
“能仔細說說嗎?”人家一雙俏眸正盯他看呐。
明濤收束心性。“主要是,將古往今來巢湖地區的英雄豪傑,知名人物,一一羅列,濃墨大寫。”
“我很感興趣。不過……”科長頓了頓。欲言又止,遲疑片刻,接著說道:
“分兩大塊寫,好不好?”姑娘抬頭看看他,目光很真切,沒一點官腔官調。“古代人物,用《巢湖風雲人物》,現代當代人物,取名《巢湖風雲兒女》。這樣,有界別,有側重。讀者更容易接受。效果可能更好些。您看呐?”
明濤靜靜地聽著。姑娘的話,綿而柔,娟細而甜美,有條有理,絲絲入扣。二十多年了,他記憶的閘門再一次打開。
星期六的第二版報紙上,刊出了一篇不長不短的文章。
《巢湖風雲人物》暨《巢湖風雲兒女》專欄,今天向讀者問好。
巢湖地區曆史悠久綿長,文化底蘊深厚。這裏曾是人類祖先的繁衍生息之地,有距今30~40萬年的和縣猿人遺址和距今20多萬年的銀山智人遺址。近幾年來,考古工作者諸多考古新發現,有力地向世界證明,長江流域也是中華文明和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
距今5000~6000年前的淩家灘新石器時代古遺址,是遠古文明的曙光,城市文明的發祥地。發掘出土的玉龍,經專家考證是目前出土的早期文明的第一條成形龍,被稱為“華夏第一龍”,轟動國內外。
這裏曾是楚漢之爭地,名人豪士任職、流放地,三國爭雄地,太平天國爭戰地和渡江戰役的前沿陣地,文化遺址眾多。有伍子胥一夜急白須發後通過的古昭關;有因“四麵楚歌”而得名的散兵鎮楚歌嶺;有項羽烏江自刎、後人為其建造的霸王祠;有魏吳之戰曹操久攻不下的東關;有唐代大文豪劉禹錫的書齋陋室;有宋代著名書畫家米芾的寶晉齋(米公祠);有宋人王安石寫《遊褒禪山記》的褒禪山華陽洞。有三國名將周瑜墓、清代愛國將領丁汝昌墓等。
曆代建造的古建築有文峰塔、黃金塔、文昌塔、鼓山寺、冶父寺、太湖寺、喜雨亭、寬心亭、牡丹亭、鎮淮樓等,數不勝數,星羅棋布。
悠久的曆史,燦爛的文化,蘊育了無數風雲人物,範增、周瑜、張籍、張孝祥、丁汝昌、馮玉祥、張治中、李克農、戴安瀾等都是其中的傑出代表。為表紀念,現已修繕了多處名人故居,對遊人開放。
本欄目,就是要……
報紙一出,反響熱烈。報社裏,電話不斷,好評如潮。認為報紙彰顯地方人物人文,鼓吹正氣,弘揚精神,溯曆史於本源,令報紙麵目一新。
“明濤先生,我是小邵,”電話裏的聲音,清澈柔和,恬淡綿甜。明濤一聽,手心發汗,那種久違了的激奮,那種剪不短理還亂的思緒,直衝腦門。陡然,紅了整個臉。幸虧沒人看見。
“明濤先生,恭喜您!專欄見報啦!您的文字真好!”邵科長說的殷切熱烈。
宣傳部裏,中午沒出去應酬的人,一個個打寫字台上抬起頭,眨巴著眼,瞧著她,眼神有點異樣。
“我這裏給您查找到一些材料,看看您能不能用得上。我這就給您送過來。儂勿要走開!”姑娘這邊光顧說,明濤一聲不響仔細聽,嘴巴裏時不時應和一聲。
科長來報社,給一個半大老頭子記者送材料,成了不大不小的桃色新聞。盡管一個是宋玉未娶,一個是羅敷待字,但兩人年齡相差二十歲,怎麽說也該是兩代人。
大姑娘常來報社送材料,走路輕盈,夾帶一陣微風,微風中,彌漫著淡雅的芳香。那些半老不老的漢子們,忍不住就大口吞吸,同時,就聯想到自家廚房裏的黃臉婆。後悔當年,怎麽的也該傻冒一回,充個大頭青,右派一把,保不齊眼下,就佳人入懷。心中鬱悶,卻沒得奈何。也就作個意淫而已。
專欄出了八期。總編同時順理成章的扶了正,眼瞅著要進常委會。也不知是那兩瓶‘麥穗合齒輪’茅台派了用場,還是那每周一欄的《風雲人物》專欄起了力。說實話,黨和政的一把手,都十分欣賞那專欄,大會小會提個好幾回,誇他總編辦報有方。
不管怎麽說,成了準常委的部長,春風得意,在大眾場合,那是人模狗樣,行軌舉止,相當哲學,兩級台階分三步走。可轉身見沒人,比方說進了他的報社,立馬變樣,那是兩手微屈平伸,‘走三步,一個左轉;再三步,一個右旋’。總之,就那跳慢三步舞的德行。
那天剛右腳根承了重,剛開始一個右轉,就撞著了隨後進門的小邵,材料撒一地,都是有關巢湖人物的內容。
“對不起,部長。”做下級的本能性從來就強。其實說起來,肇事的是胖子部長。
“你怎麽上這……”部長話咽下去半截,就同前不久給明濤撞著時那樣。“哦,”他幫著拾起材料紙,心下明白了幾分。看來,那是無風不起浪哇。
部長終於進了常委會。他是大明白人。不光是眼睛朝上,時兒也往下瞅瞅。
於是乎,明濤升了付總編。更重要的是,他分到了兩間房子,外帶一小廚房。筒子樓裏,就他一家享受這等待遇。當然,廁所,還是公用的。
《風雲人物》滿了二十期,看看也該轉版上《風雲兒女》的時候,報社裏喝了明濤先生和小邵的喜酒。
《風雲兒女》出齊二十期。明濤去上海開會,準備作個學術報告。同時,小邵妊娠反應大,且伴有血壓血糖毛病,畢竟是高齡孕婦。順便送她回上海,在父母身邊,孬好有個照應。
二十五塊錢,兩張去上海的硬臥票。上得車,憑記者證,倒騰出臥鋪。下得車出了站台,一輛北京吉普接上他們。這就順順利利到了嶽父母家。
可到家後的第一頓晚飯,吃得不甚順利。
“儂瘦得幾滾多呐!”母親拉著女兒,那個心疼,嘴上一邊廂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邊廂拿眼瞄著老女婿。多半有那嗔怪的意思。
“來啦,坐吧。”做嶽父的看著同自己年齡相仿佛的女婿,怎麽著心裏也不大是滋味。
飯桌上,明濤習慣性地伸筷子給他太太夾菜。同時,也就露了餡――右手少了大半截小拇指。
“儂作啥子啦?少了個小指頭?”嶽母問,一半是關切,一半是好奇。
明濤抽回筷子,也不回話。低頭光吃。
“是哇,工傷?”嶽父也是沒話找話,女婿不抽煙,飯桌上也不喝酒,光狼吞虎咽咂巴嘴悶頭嚼食,氣氛的確也嫌沉了些。
小邵知道,那是五七年作的孽。那年,關起來寫交待,他硬是拿刀剁了手指頭,連包帶紮,還沒等傷口好利索,就給遞解到安徽白湖農場勞動教養。也就沒寫成那勞什子交待。失去的手指頭,是他永遠的心病,也是塊揭不得的傷疤。可她沒來得及叉開話題,因為嘴巴裏剛添進一塊醋溜排骨。
“二老慢慢吃。我吃好了,出去走走。”他不接話,也不等人家回話,推開椅子,起身便出了門。
在攤子上買了份晚報,就著路邊酒店的燈火,翻看起來。
眼光落在四版右下角一篇文章上,印入眼簾的不是那篇文章的內容,而是作者的署名:
蘭蝴蝶。
他覺著頭暈,麵龐發燒,手心出虛汗。陳封在記憶中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交疊打腦海閃過。
……
蘭色
是青春
青春就是清晨
有清晨就有朝氣
有青春就有花朵
有花朵就有蝴蝶
我
就是那漂亮的蝴蝶,
飛進你蘭色的夢――
翅膀,扇動著朝氣
渾身,充盈著爛漫
唱著浪漫的歌
透著花蕊裏的蜜甜
……
他繃直麵部的肌肉,脖子僵硬,眼眶濕潤,嗓眼發幹。愣坐在報攤邊一整個晚上,直到小邵過來,把他從沉思中搖醒。
第二天,去參加新聞理論研討會。無非是簽到、領導指示之類。他木納枯坐了一整天。
第三天,會議安排他發言。題目是:《方針政策前提之下的新聞時效》。幾十年來的滾打磨煉,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夥子,隻知道在理論桎梏方格中折騰幾個回合,毛沒撈著,先自惹一身騷,還自以為得意。如今他在學打太極拳,前後輕推,左右騰挪,慢起緩收。打太極,首先,得收束心性,次之,要駕馭重心。這樣,方能進退裕如,確保無虞。當然,他還剛開始學。
“……毋容贅述,失去時效,新聞便失去依托。用‘皮’與‘毛’,來表達,應該恰當不過。是謂‘皮之不存毛將焉付’,沒有時效,何以奢談新聞!但是,新聞的采、編、發,都是在順應‘方針政策’這一大平台上操作完成的。
“眾所周知,建國以來,光《憲法》,就出了好幾部,因人因時因事而更改、製定的規章製度法律法規方針政策條例條令,更是頻仍蕪雜,多如牛毛,新舊交疊,前後矛盾。可以這麽說,我們的腳下,是個活動的舞台,而我們新聞工作者,是這個舞台上的活報人。立足不穩,舉步維艱,勉為其難!
“工作經驗和經曆,告誡著我們,要學會‘因變易變,以變應變’。於是,我們變得蠅營狗苟,拾人牙慧,沒了自我,沒了脊梁!
“我一直在思考,是否可以提出‘以不變、應萬變’!積極準確適時地作報道,立足新聞的時效性,作順應時代潮流的新聞人……”
有人遞上條子。打開一看,啥也沒有,隻畫了一羽飄逸的蘭蝴蝶。
明濤用手帕擦了擦額頭。輕咳兩聲。饒是他老成持重,遇事沉著鎮定,但此時此刻,語氣中難免流露出心躁氣浮。平時說話那種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節奏感,失之殆盡。
匆匆結束了發言,亂糟糟收攏起稿紙,三腳兩步就趕到會議登記台。
“明濤先生,”會務小姐笑容可掬,眼裏充滿了對他的崇敬之情,顯然是仔細聽了他的發言。沒等他開口,便起身招呼他。“這兒有您一封信。還有……”姑娘打台下取出一隻老大的信套,顯然是手工糊就的。
“明濤,
兩星期前,知道有個叫明濤的,來會上發言。不敢相信就是你,因為世上重名的人,本來就多。直到昨天,見到你登記冊上的簽名,映入眼簾的那幾個灑脫而老成的字,始讓我大夢方醒!不敢相信,果真是你!!我情緒太亂,……他們把我送進了醫院。其實,沒那麽嚴重。這不,我今天一早就又來到會場,挑個視角清晰的位子,好好聽聽你這暌違了幾十年的發言。好好地聽,不光是用眼、用耳朵,還用我的心!
我去過白湖農場,是父親陪我一道去的。父親想你,堅持要去,母親怎麽攔也沒攔住。其實我明白,母親也是想和我們同行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一是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二是他們對你,永遠懷著一份感激之情,因為,在那生死攸關的關鍵當口,是你用那張紙條,把我從火坑裏給拽了出來。你也許還不知道,那天會上,張教授,還有其他幾個發言的人,都遭到滅頂之災!
父母親是想找尋到你,以特殊的方式,向你表達感激之情。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你,挽救我於一旦。至少是免除了我肉體上的摧殘乃至毀滅。我沒和你共同赴難,反之,你在墜下深淵之時,卻奮力把我推向了生的彼岸。在我心靈上,自此,背上了雙重的鎖鏈。
尋你的路上,全是滿臉菜色的人。有的人,穿著都還說得過去,可走著走著,就倒地而死。可見,饑餓之慘烈。滿目淒涼,路人蹣跚。讓人親眼目睹了萬戶蕭索,路遺枯骨的慘狀。心中陡然而生一種不祥之感。
他們隻是漫不經心地告訴我,你已經‘走’了,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路上。
不記得我們父女是怎麽回來的。隻是,在回來的路上,一頭餓狼擋道,眼裏射出凶殘和貪婪。可我們並不怕牠。我們也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獸類。我們也忍饑挨餓,倍受身體和魂魄的煎熬。我們父女,拖動著疲憊不堪的軀體,迎著那匹惡狼。牠是太餓了,體力不支。落荒悻悻而去。
‘那個畜生,一麵很不情願地避開他,一麵用那條好像連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的舌頭舐著自己的牙床。
這個人注意到它的舌頭並不是通常那種健康的紅色,而是一種暗黃色,好像蒙著一層粗糙的、半幹的粘膜。’
這是傑克.倫敦《熱愛生命》裏那段對病狼的描寫。我們這類人,有著精神、有著信仰、有著意誌。而這些,恰恰是那些獸們和獸行的人所沒有的。
生與死,其界定是如此之模糊,卻又是那麽的截然分明。生物求生的本能,告誡著我,這條道,一定要走下去,哪怕就我一人。後來也差不多就隻剩下我孑然一人!
父親回來後,就躺倒了,再也沒起來。他是心力交瘁了。母親受不了如此打擊,身體從此一蹶不振。但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一路扶持,到底走了過來。
(下麵的字跡有點潦草,顯然是在會場急就而作)
又見到了你,真高興。
二十多年過去了。聽了你的發言,依然是充滿朝氣,激情澎湃、才華橫溢,語驚四座,令人崇敬。你還是你!
物轉星移,昨是今非。相見時難別亦難。今生,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麵了吧。至少是現在,我完全沒這份思想準備。恕我一份私心,因為我已經先見過了你。盡管是在大會場,隔了一段距離。見你很好,我心中釋然。
我想,既然不能將生活定格在昨天,那麽,何妨讓昨天的記憶,永遠凝固在眼前!
人生有一知己,夫複何求!
所以,我沒等你,先離開了會場。但願我給你留下的,還是那份美好的記憶。”
明濤用微微顫抖的手,打開那隻大信套,抽出一隻風箏,蘭色的絹,精細而別致。
晚報社收到了一封信,四平八穩的小楷。門房老漢端詳許久,愛不釋手。躑躅老半天,才把信遞到蘭蝴蝶手中。蘭蝴蝶接著信,也是端詳許久,臉色緋紅,一句話也沒說,咬緊嘴唇,出門回了家。
……
一直夢靨纏身,始終沒拿出決心和勇氣,回上海尋找你。我是害怕,害怕捅破了那層紙,害怕那夢靨,成為了赤裸裸的事實。
天可憐見,那隻是一場惡夢,至少對於你我。
你那弱不禁風的軀體,遭遇到過多重壓;你那脆弱而又浪漫的心靈,承受了腥風血雨的洗煉。
若說這一切苦難和磨煉,是因我而起,你定會嗔我嬌柔作態,世故圓滑;
若說這一切是對我等活生生的強奸,可那些奸汙犯們,仍然高高在上,任誰也沒半分悔意,惶論一絲半毫對罪責的承擔!
你提起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小說中那個餓漢子遠比我們絕大多數人幸運。看看下麵的描寫:
‘他就跟那些科學家和船員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吃飯了,他饞得不得了地望著麵前這麽多好吃的東西,焦急地瞧著它溜進別人口裏。每逢別人咽下一口的時候,他眼睛裏就會流露出一種深深惋惜的表情。他的神誌非常清醒,可是,每逢吃飯的時候,他免不了要恨這些人。他給恐懼纏住了,他老怕糧食維持不了多久。他向廚子,船艙裏
的服務員和船長打聽食物的貯藏量。他們對他保證了無數次,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仍然會狡猾地溜到貯藏室附近親自窺探。’
我總負疚,甚至有負罪感,為我自己,也為社會的良知,因為那些先我們而去的冤魂和餓鬼,一直就沒人供給香火,早就遭人遺忘。他們的同齡人和後來人,要麽是肩荷不起那過於沉重的心理負擔,活生生要把那段曆史,攔腰掐斷;要麽是托庇天蔭,遲生了幾年,對那腥風血雨的歲月,一無所知,因為,那些刻意呼腥風喚血雨的人,處心積慮,剝奪了人們的知情權!果不然,他們至少應該仔細讀一讀上麵這一段!吃人的故事,它不能重演!
……
一如既往,我尊重你的決定,沒貿然去敲你的家門。雖然我去過你們晚報社。
又及,我保留拜望你母親的權利。老人家是你的母親,也是我的母親。代我在老人家膝下拜安!
師傅墳前,萬望替我磕頭。它日,我還是得依我們家鄉的風俗,多多在老人家墳頭燒送幾刀紙錢。
孩子出世了,破腹產,因為孕婦血糖過高,且血壓也不太穩定,醫生臨時決定提前動手術。明濤正忙著采訪一起礦難,沒來得及趕往上海。
明濤深感愧疚,這不,將那兩間筒子樓房間,親手油漆一番,給寶貝兒子購置了搖床和搖玲鐺之類的玩具,請木工打了臥室的家具,漆成棗紅色,老成莊重,古色古香,滿眼的喜慶。畢竟,他是老齡得子,畢竟,他是幾代單傳。
明濤先生如今孬好也算是個領導,用單位的車,接回母子倆。
“你調理得很好,胖了些。想你呐。”一邊說一邊接過兒子。初為人父,也沒抱過孩子,一雙大手,不知道往那兒擱才好。
“儂還記著想我?勿要哄我呐。怕是想你這小赤佬吧。”說著,勾起小拇指,輕輕在兒子鼻頭上點一下。嘴上如此說,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臉上放現出光彩,絲毫不掩飾做母親的自豪。
明濤發現,愛人回來後,重新撿回了上海話,說得輕而快,有時還真讓他接不上茬,饒是他當年也在上海灘攪過一飯勺。
“儂這屋子裏家具,阿拉老不喜歡。特老氣點。土!”沒容商議,她給換成現代流派的,組合家具,淡黃色,玻璃拉門,帶不鏽鋼把手。客廳茶幾,也換成玻璃不鏽鋼結構的。
明濤一頭霧水。那套家具,是老朋友的兒子給打的,上好的江(西)木頭,貨真價實,是能傳代的。心中不快,嘴上並沒說。覺得妻子回來後,凡事有點挑剔,找刺兒。經常傻坐在寫字台前,看著那羽蘭蝴蝶風箏,直發愣。
那風箏,他請人定做個精致且樸實的框裝嵌,端端正正掛在寫字台前。那格調,基本上合得著家裏現代派的格局,年輕的妻子雖沒拿正眼瞧過,卻倒也沒把它連同那房古董式家具一壁廂仍出去。
明濤並不認為,妻子在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上的變化,與蘭蝴蝶的出現有多大關聯。無論怎麽說,他與蘭蝴蝶,那是曆史。況且,他們之間,在過去,到現在,從沒作出過如何越格的事體。
心裏壓抑,情緒不佳,身體上那部件,好象也不聽使喚。偶爾有個興致,妻子托故孩子在身邊,不樂意盡那份婦道。
他們終於搬進了新房!兩室一廳,廚房衛生間。一手拿新房鑰匙,一手得交出老房。房子要裝修歸置,母子倆隻好先回了上海。明濤汲取上回教訓,裝修每個過程都請示匯報。可還是沒討好。妻子單身回來,孩子留在了外婆家,說是大城市托兒所條件好,可事前並沒同他這個做丈夫和父親的商量。
妻子人是回來了。但並沒有一絲夫妻久別的情趣。她麵帶挑剔地把房子裏裏外外瞧一遍,然後便數落開來。從裝修的手工,到用材選料,從油漆的色調,到家具的布局。總歸一句話,那是一無是處。
明濤因為那礦難的事還沒了結,夾起包,灰溜溜出差去了。幾天後才得空回來。看到妻子留在桌子上的信,方才如夢初醒。邵科長已經辭去了本兼一應職位,回上海,進了一家私營企業。也就這麽幾行字,言簡意賅,好象該說的都說了。明濤覺得,後麵還有不該說的,或者是眼下還不方便說的。他長歎一聲,表情近乎木然。脫掉鞋子,一屁股落在寫字台前。礦難的采訪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他得趕快把材料整理清爽,呈送宣傳部。那邊壓下了有關的新聞報道,催等他的調查報告。
邵科長走了,得自個兒去遞交報告。完事兒後,告了假,閉門在床上趟了幾天。頭發沒剃,胡子拉茬的,象是換了個人。
收發室小王送來幾天的郵件。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字紙。坐下來喝上一口茶,取過來這幾天的報紙,純出於習慣,有一搭無一搭地瀏覽著。
他那篇礦難采訪報告,終於見報了,上周六,在第四版。付總編輕籲了一口,撮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在鼻梁和眉心間緩緩揉著。同時,漫不經心地看著應該是他自己寫下的文字。
“在上級領導和地方各級黨委和政府直接領導和關懷之下,礬礦事故得以圓滿解決!
……
工人和家屬都齊聲稱讚:還是D好!還是政府好!許多人情不自禁地說,這樣的大事故,要是擱在解放前,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
目前,全礦職工上下一致,齊心合力,勢把損失掉的時間補回來
……”
明濤連連咳嗽,忙拿起茶杯。杯裏沒了水。抄起電話,手微微顫抖,半晌又放下話筒。小邵不在了,到底是誰捉刀代筆,假借他的名字,做出這等偷梁換柱之卑劣勾當?他想弄明白。可是,他非常清楚,這種事,人家是不會讓他輕而易舉弄明白的,不管是台前操作的,還是幕後操縱的。妻子走的真不是時候。
他思前謀後,無可奈何地提起了筆。列出一提綱:
“關於礦難報道的補充報告:
這是一起由於貪贓枉法,瀆職謀私,草菅人命的惡性人為事故(見調查報告原文);
死了人,何談圓滿解決?!況且,由於拖拉推搪,處理不及時,鬧得怨聲載道;
誰是那‘齊聲稱讚’的 ‘工人和家屬’?誰又是那 ‘情不自禁’的‘ 許多人’?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也有新舊朝代的區別?
善後工作不力,至今尚未複工,何來‘全礦職工上下一致,齊心合力’”?
他想接著寫下去,卻怎麽也坐不穩。心中煩躁。四麵八方在改在革在開在放,可這眼前的事,是驢頭不對馬嘴。他頭腦發漲。時光在倒退,當年因言犯諱的那篇文字,又曆曆在目。當年談的是‘事實vs.觀點’,可這篇文字,連象樣的觀點也沒有,通篇扯淡,假他之手的扯淡!盜用他名號的扯淡!
明濤先生又請了假。幾天之後,見他匆匆來到報社,收拾好屬於自己的物件,又匆匆走開了。
報社傳出話來,明濤因身體不適,提前退休。付縣級待遇不變。
關心他的人,注意著他的行蹤,去上海的時候居多。
喜愛他文字的人,發現他的文筆更見老辣,都發表在各地的報章雜誌上。唯獨沒出現在他當過付總編的報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