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竹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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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香 (美麗的封麵)之二

(2008-10-30 04:18:14) 下一個

美麗的封麵 (人物之一)

 

 

 

 

美麗的封麵 (人物之一)


左一杯,右一杯,我終於幹掉了桌上的酒。

“美酒加咖啡,我喝了第一杯……”真會來事,躲在牆旮旯的喇叭,盡播放這種
下酒歌。一瓶酒,隻能倒出四杯來,歌還沒完瓶酒幹了,是杯子太小,還是酒瓶
在我手中變小。

“服務員,換杯,”我哆囔著,眼睛老往桌下看。

一陣輕風漂來桂花般的香,我昏昏的頭腦,仿佛清醒許多,眼前出現的兩個女人,
到底是一人,還是兩人?影影綽綽的,嗨,這燈光!我側過身子,打量著那白衣
女郎,如果重影疊將起來,那麵前的,就是一人。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一陣桂花香傳來,發木的腦袋依稀多了份刺激,多了份記
憶添了份苦惱,一段關於桂花香的故事,一直想忘,卻總也沒法忘。

“你們,”我又咕下一大口。“想聽故事嗎?啊?就是那故事!”用力一揚脖子,
我的聲氣頓時大了許多。

“想聽!”聲音很軟,嬌滴滴的,“我們還想和你……嘻嘻。”桂花香的嗓音裏,
有些沙啞,帶幾分做作幾分勉強。

“去,去,去吧……”我渾身倦怠根本就沒那份情趣。可是我也不想傷了麵前這
對賣春姑娘的感情。她們,到底有感情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感情?哈,
感情……”我心裏想的,嘴巴裏嘟囔著,就給說了出來。

“大革(哥),”當中一個女郎,改口用方言,公關手段聽起來十分了得:“聽
你口音,我們還是老鄉呢,給個麵子,照顧點森(生)意?”

“老鄉,嗬,就你,”我透著杯子在後麵冷笑。“我的老鄉,一路當上總書記,
如今坐鎮黨中央。就你,哼!還老鄉!”別看我,多喝了點,要攀老鄉,那高枝
兒,高了去。話一出口,心裏老大不落忍,聽她那口音,分明就是鄉音,一般老
鄉的口音分不出彼此的。我手有點哆嗦,打上衣口袋的錢夾裏,抽出兩張鈔票,
粉色的,象女人屁股,泛著潮紅,上麵那張胖臉,就著醉眼昏花,怎麽看,怎麽
象。

女人們小得實惠,甜甜一笑,蹭將過來,先後給我一個後胸摟,屁股一扭一扭上
別處尋利市去了,一陣桂花香,跟著那兩對扭著在我眼中有些變型的胖屁股,漸
行漸遠。

我雙手按緊桌子站起來,一個趔趄一個踉蹌轉身九十度,心裏想,我要,要那桂
花香。我要追過去。可不知怎麽的身子卻衝著電梯走去,我心裏清楚,現在,是
在樓下,樓下是大餐廳,我住上麵,住樓上,住十五層。

模糊中,有一個長得很白靜侍者模樣的姑娘,笑容可掬地迎上我一直攙上樓,一
路上也沒說話。我正懶得開口,她那身上也沒有桂花香。進了房,她悄悄退了出
去,門也沒關,沒聽見關門的響動,倒是聽她在同人嘀咕,“喝醉啦,給他泡杯
茶!去。”

我愛喝茶,可我現在,要喝酒,“不要茶!我要喝酒!喝酒!”衝著那客房的門,
我吼了一嗓子,也不知門外到底還有沒有人,我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一陣簌簌
颯颯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您醒啦?杯子給您擱這了,您喝點吧。”聲音尖細也沒那般柔也沒那般甜,好
半天,我還是掙紮起身,捧起杯,仰脖子就喝。

真燙!燙的我嗓子一緊身子隻打哆嗦,自打有那桂花香,我就迷上了喝熱酒,可
是,她給我溫的酒,沒有這麽燙!

“服務員,”我又是大吼:“酒太燙!”沒人回應,夜深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感覺到嗓子啞想喝水,卻發現自己的手中,緊緊握著一隻茶杯,
好像還是上乘的米花磁!

我的頭一陣生疼。

 

米花磁,輕盈剔透,玲瓏嬌憨,斟上一杯清茶,霧氣氤氳,半掩半透,欲遮還羞。捧在手上,千萬別喝,隻消看上一眼,心,就先醉了。當年,我是心醉在先。醉眼裏,又看見了上好的米花磁。

 

“老師,嘿嘿,”聲音鈴一般清脆。“您喝茶。喏。”沒見著說話的人,透過一大摞橫七豎八的稿紙,眼前突兀現出一隻米花磁杯。“謝謝,”我正忙著趕稿子頭也沒抬。

 

周圍一片沉寂,一兩隻秋蟲耐不住寂寞,和著我的筆劃在紙上的沙沙聲,有一搭無一搭輕吟著。我擱下筆,雙手輕輕捧起那玲瓏剔透的茶杯端詳片刻,情不自禁揭開杯蓋淺淺喝上一口,輕輕把杯放下,凝眸沉思著。

 

“父親,嘿嘿,”又是那聲音,真柔媚真甜美。“你就是父親。”

 

我的心一顫。那年我剛三十,談過戀愛,花前月下的事情不太撚熟。我平時的確老氣橫秋,打小就少年老成,家裏家外的都叫我‘小老人頭’,可還沒老那麽一塌糊塗到了做父親的田地!

 

打桌子右前側探出一隻纖細修長的手,白皙滑嫩。那手快捷地拈起我的筆,又一般快捷地將筆夾在我耳朵上。“嘿嘿。”伴著鈴鈴淺笑,撲麵好一陣桂花香。

 

我側過身子,就見地板上軟軟地跪坐著一清純女子,左胳膊斜支在椅子上,右手順勢就落在我的肩頭上。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注視邵晴。瓜子小臉上細挑的丹鳳眉,寶石一般發光亮的眸子修長的鼻頭,好一個美人胚子。瞧她那整個臉型,若是配上兩片薄而粉紅的唇,該是活脫脫聊齋中的小翠。可眼前的美人嘴巴雖然小巧,但是那雙唇卻顯得厚實了些,太肉感。麵相術上,嘴小唇厚眉清目秀者,主旺夫主欲念。就她這容貌,扮演聊齋中的小倩,肯定就是她。

 

“你就是那父親,油畫中的。”甜甜的聲音在耳邊縈繞。她每一吐氣,鼻前就彌漫著沁人的桂花香。聽著她那話,吞吸著那恬淡的香,我飄飄然暈乎乎,儼然成了人鬼情未了中的人物。卻避開她那雙撩人的眼睛,自顧自地盯著那米花磁茶杯出神。

 

“油畫中的父親?我有那麽……”我遲疑了片刻,到嘴的話生生吞下肚去。羅中立的油畫《父親》被中國美術館收藏的價格為400多元,盡管美術館收藏作品支付的僅僅是材料費,但對畫家來說,作品被國家美術館收藏是一種莫大的榮譽。藝術效應社會效應喧囂一時。畫中那老爺子臉上的褶子同大寨的梯田一模樣。我能有那麽老嗎?

 

“你那神韻那態勢。你滿腦袋的哲學睿智,通過你眼神中的燦爛且深邃的含蓄,雖然藏而不露顯得有些冷凜,但是還是讓我捕捉到了。”她那張俏臉上閃爍著熱情洋溢的輝光。本來搭在我肩上的小手,絲毫不經意的順勢鬆垮下來,胳膊肘支實在我的平實的膝蓋上,曲起掌心側過腦袋,欣欣然把尖俏的下巴,款款地偎在手心裏。上半身的重量多半落在我的大腿上。身子也隨之貼近我的腿。雖然隔著秋天厚厚的製服褲,我仍然感覺到她那柔軟無骨的身態,嗅出滿鼻子的她的體香。

 

我感覺到喉結在情不自禁地跳動。身子有點發虛鼻尖沁出細密的汗水來。我幹咳兩聲,第二次捧起那杯茶。

 

“你就是父親,現實生活中的父親,”她笑容可掬的樣兒,一字一字說得很慢,仿佛是在下意識似的挑選字眼。“我就是女兒,現實生活中的女兒。好嗎?”她的神情顯得殷切充滿渴望。可我總覺得,我同她雖然幾乎肌膚相接觸,但朦朧中隱隱約約存在一種距離感,遙不可及高不可攀。

 

這一年多來,她一直在選修我的文藝理論課。每次早早的在教室角落那不顯眼的所在挑個位子。我嗓子渾厚喜歡胡吹亂侃,年輕學生喜歡聽我神侃,每次上課男男女女濟濟一堂,我並沒對這個俏麗的姑娘刻意注目,偶爾接觸一二,也不過討論些文藝哲學社會倫理之類不著邊際的桌麵子上的話。事後回憶,同她每回交談,都給我潛意識的情感深處,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在課堂上每當我侃到得意處,手舞足蹈短呼長嘯,激情難按忘乎所以,可我眼睛的餘光,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臉上。而她,每每是心有靈犀,明目張膽地迎合我的目光,微微頷首,俏臉蛋上浮現出恬淡而釋然的淺笑。倒是我很不成熟,做賊心虛似的惶惶然撤回目光,顧左右而言它。

 

我收束心性,淺淺喝口茶。倒是極好的黃山毛峰,隻是有點涼了。我的眉頭不經意微微一皺,旋即舒展開來。“你我師生應屬同誼,稱朋道友可也。父與女豈不亂了輩分!”我終於理順了思緒調整好感覺明白了地位和處境,中氣充沛地開了腔。後麵還有話我不好明說,也千萬不能說出口:父與女,非但亂了輩分,極有可能亂倫。想到這,我自己先自臉紅半邊,好歹她轉身去給我續茶,沒看出。

 

她雙手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捧著,小心翼翼走近我,左腿往前半步,右腿優容自如微微一屈,茶杯高高舉上額頭,呈在我的麵前。我心頭一緊,激動不已。她是在效漢代名臣梁鴻與妻子孟光相敬如賓的故事。吃飯的時候,孟光總是把飯菜茶水舉到眉毛那麽高,恭恭敬敬地請丈夫用餐。我頓時語塞,鼻頭和額頭全不爭氣,汗珠布一腦門。

 

“該以什麽道上的朋友相稱呐?”她款款垂頭,這句話,輕輕切切從她那兩片小俏而肉感的嘴唇裏吐出來。

 

不知道是她先醒來還是我先醒來。滿腦子是昨夜的喧囂滿身子是昨夜精疲力竭後的疲勞。她睜著那雙撩人的大眼瞧著我,那一種渴求那一臉期盼,小而厚實的嘴唇翕動著,呢喃細語著,與昨夜的癲狂判若兩人。我依然睡眼惺忪強作精神接著她的眼神。身子累心也累。看看她那粉哆哆的臉,又打量著四圍的牆,都同天花板一樣的蒼白,壓得人覺得透不過氣來。那種淡白的色調,冷冽而陌生。周圍的環境同身邊的人,顯得那麽不協調那麽格格不入。

 

昨天下午開輛破車把她從機場接過來。路上在一家SUBWAY快餐店打個尖。將近二十小時的飛行,一路顛簸旅途勞頓,她的臉色有些發黃人顯得幾分憔悴。見我目不轉睛盯著,平時大大方方的她反倒神情不太自然,衝我婉然一笑,又低下頭撮起小嘴巴,強作斯文地啃那半英尺長的夾肉麵包。剛咬一口嚼了幾下,就皺起眉頭,極其勉強地伸脖子吞咽下去。我趕忙把滿杯的可樂遞過去,動作急了點,弄得杯裏的冰塊玲玲作響。一麵挪過她的盤子,小心翼翼地掀開上層的麵包,將夾在生菜之間的幾片焦烤鹹肉片拈出來,三下五除二填入自己嘴巴裏。油膩的東西她向來吃不慣,我隻顧著端詳她,倒把這要緊的茬給忘得一幹二淨。

 

“得趕緊好好泡個澡!”我還在忙這打車後箱裏往外拖行李,就聽得她騎在門檻上說。“對,你是得好好衝個澡,長途旅行衝澡解乏。”我左右開弓提兩箱,側身進門,一邊應聲說道。

 

“說你呐!”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依然那麽靦腆那麽柔和。“瞧你滿身油煙味,噎著人都快喘不過氣來。還不快去洗,磨蹭個啥嘛?”

 

我楞在門邊,箱子仍挎在手上。側過腦袋左聞聞右嗅嗅,也沒覺著有哪兒不對勁。一副委屈模樣,心不甘情不願地挪動身體,腳步就在地毯上蹭。本來也是,剛把餐館裏的活對付過去,跟大廚告個假,匆匆就上路去接她。沒得時間洗涮也不需要刻意去洗涮,本打算當晚還得趕回餐館站油鍋。一個蘿卜填一個坑,千萬不能耽誤了人家的生意。潛意識裏也並非全為了晚上那六小時四十八塊,我是想讓她好生睡上一覺調整時差。反正來日方長。

 

“咱倆來個鴛鴦浴?”我精神一振性頭陡增。

 

“去――你的。誰是誰呀?分開這半年多你肯定學壞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哼!”她小鼻頭一皺,細挑的眉毛先一擰再一揚。瞅著她那副俏生生的嫩模樣,但凡是個男人準定繳械投降。

 

誰也沒收拾誰,誰也不可能收拾誰。就那種環境,整日奔波操勞生活枯燥單調,整天吃生菜蘸茄醬啃雞腿就麵包。每星期出門買一回,吃的用的一次搬進家門。省吃儉用,有時候,為了五分錢的差價能轉悠三幾家店鋪。

 

“嗨呀呀,真沒勁!”聽得她那小嘴巴在同樓下的小徐嘮叨。“你說這日子就這樣。你曉得嗎?國內的女人,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後合,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情緒。“一輩子就守著一個男人,沒門!”

 

後麵一句話,以及話中暗頷的話,是小徐私下裏悄悄同我說的:

 

“馬翰老師,”小徐在國內也教大學,說話兒慢條斯理的,“邵晴這陣子很苦惱。國內國外的生活對她反差太大。你知道,她一直是在那種養尊處優的環境裏,如今人家是非常不習慣。還有……”小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倒讓我產生興趣。“聽她說,你最近身子不太利索,讓她難以忍受。瞧你,既教書又讀書還又在餐館打工,還是要多注意休息,再看看醫生。有種中成藥效果挺不錯。我們家那口子用過。”徐老師如釋重負地把話說完,臉先自紅了半邊。

 

怎麽能變得這麽快這麽大膽這麽放肆!是我打一開始就看錯了她,還是她從根本上就是在利用我?女人一輩子隻用一個男人,她太不甘心。用幾個才甘心呐?真是荒唐邏輯咄咄怪事。我鎖緊牙關直到一股血腥味沁入我的喉頭。

 

那個周末她決定去加州打工。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加以勸阻。可她告訴我,那邊的工作已經聯係好了,有老鄉老同學從中幫忙。看著她勒馬挺韁強驢一頭寧死也不撅屁股的勁頭,我最終決定開車送她登上了西去的灰狗。

 

三個月,整整三個月裏,我隻接到她打來的一通電話,道個平安到達,也沒告訴我她的電話號碼。六個月後的一個深夜裏我被電話鈴驚醒。對方是個女人,語氣悲憤淒涼上氣不接下氣。那不是邵晴的聲音!“你得管好你老婆!不要破壞別人家庭幸福!”聽那話音,理直氣壯中掩飾不了無可奈何。我隻覺得耳鼓一炸,滿腦子睡意全無。我是真正清醒了過來。

 

 

又是六個月過去了。其間我試打過幾次電話,不得所以然。

 

“你還是回來吧,”我勸她。

 

“回哪兒?”她問,還那嬌怯怯的聲音,沒聽出往日那份甜美倒是覺得三分的冷淡。

 

“剛通過博士論文答辯,五月正式畢業。”剛四月初,世間萬物欣欣向榮的春光時節,三十好幾的大男人,聽著她那鶯鶯委婉的絮語,能不掂念著那份暌違已久的激情。“再說,我盤下了學院大道拐角處的那家中餐館,”在國內操練出來的那一點點溫文爾雅的學究氣,早就拋到瓜州去了,如今不僅滿身油煙味,說起話來也銅臭味十足。“就是你來美國後的第二個星期天咱們一道去吃飯的那家。你英語好,在前台當老板娘……

 

“我還能回你那兒嗎?”她細聲細語地問。電話裏我聽到背景的噪音,象是浴缸放水的聲音。

 

我頓了頓。潑水難收的故事,不合時宜地在我腦子裏打著旋兒晃過來蕩過去。相傳漢時朱買臣因家貧,其妻離去,後買臣富貴,妻又求合。買臣取水潑灑於地,令妻收回。既已分離還能再合?買臣與朱氏,那是貧賤與富貴的衝突。而我們之間這一年來的人為分離,似乎不僅僅是事關貧賤與富貴。……我滿腦袋發漲

 

電話這頭,我一再遲疑把握不決。事情已然到了不可挽回地步?唉呀呀,已裝不卸,潑水難收怎奈何?

 

浴缸放水,是衝洗她自個兒身上餐館裏的油膩味還是準備洗個鴛鴦浴。我並沒那麽去想也根本不願作如是想。本來也就是,若是說人世間情愛似水綿綿不絕,那麽,我同她的那份情愛,就還沒有潑出去,至少眼下還應該是盛在那汨汨有聲的浴缸裏。我感到喉結跳動著,腦子亂了方寸,徹底忘記了打這通電話的初衷。浴缸的水聲響的更真切了,‘嘩嘩’的,想必是缸裏已滿水,水打缸沿潑灑到地轉上。

 

我吞咽了一下,拍了拍前腦門,狠命眨巴眨巴眼睛,輕微咳嗽一聲。

 

“你,還是回來吧。”我逐字逐句慢條斯理的開口說道。那邊沒回音。“喂,喂喂!你在嗎?”我提高了嗓門。‘嘀嘀嘀嘀’,電話裏先是忙音接著就斷線了。我連忙再撥號,傳來的是電腦模擬聲音,冷冰冰機械單調。顯然,她關了機。

畢業典禮她沒來參加。

 

我本來在研究生院兼了兩門課,暑假三個月也是一個學期也得上課。隻好匆匆辦了兼課的交接手續,飛到了加州。

 

“你就是那馬先生,”雖然時隔八、九個月,那話音一聽我便辨認出來,就是那天夜間把我打夢中喚醒,拖到冷冰冰現實中的那倍受委屈的餐館女子。

 

我沒立即回話,四顧了一眼這偌大的飯店,隨著這想必就是老板娘的引領,在臨窗的一個鴛鴦座上坐下來。下午三點多光景,飯店一般有兩小時左右的輪空時間,一個食客也沒有。一位年輕姑娘送上一大壺茶。那姑娘,一身黑白分明的衣衫,身段苗條,貌相也還差強人意。默默斟上茶水,衝我不著深淺地莞爾一笑,邁開碎碎的步子走開來。

 

老板娘也就三十幾的年紀,模樣倒還算清秀,那回電話上的一番長談,覺得她油膩膩的那股俗氣不是太濃烈。坐下來之後,她先是義憤填膺麵紅耳赤的好一番數落,無非是男女床幃情欲不幹不淨蠅營苟且之事,仿佛我就是那當事人,就是那勾引她男人的壞水狐狸精。我隻是靜靜地聽,時而感覺到喉結跳動得緊。

 

那女人數落一番,說到動情處情不自禁涕淚滿衣裳,抓過手邊的餐巾布,嘩啦啦餐巾裏的刀叉抖落滿桌子,響響地擤鼻子,然後又不停地揉那小巧的鼻頭,仿佛拿定主意要把那滿肚子的委屈不平連帶好幾個月的孤燈冷床所積累下的怨憤,全數打那粉哆哆的鼻頭給擰出來擤幹淨扔出去。

 

端起那還算上眼的茶杯,杯中幾片細而碎的茶末沉浮不定,默默無言的我勉為其難的呷了一小口,溫吞的茶水中彌漫著濃烈的茉莉花氣,我強迫自己咽下嗓門。苦澀而矯柔造作的茉莉花味,直衝腦門,寧人不禁聯想到人老珠黃的婦人,心不幹情不願那逝去的韶華,撮起那膩膩的脂粉,可勁兒塗抹在幹澀而鬆塌的臉龐上。當年,那米花磁盞,輕盈剔透,玲瓏嬌憨,斟滿一杯清茶,霧氣氤氳,半掩半透,欲遮還羞。那就是我的愛人,就是我的邵晴。她,如今還那樣嗎?歲月的風霜生活的砥磨,那盞茶,是否也擱成了眼前的溫吞,當年那沁人心脾清逸且彌漫的桂花香,是否也成了彌留我嗓眼中的茉莉花的濃烈而俗豔的戾氣!

 

也許是我凝神沈思的模樣讓人覺得有趣讓人感慨然後生憐憫,那婦人忍俊不禁‘噗哧’笑將起來。伸手給我續茶,再弓起珠光寶氣的幾個手指頭,‘噌’的將茶杯推送到我麵前。我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她。

 

“你怎麽一聲不吭老讓我說呀說呀的,啊!你倒是也說說話嘛。”仿佛我不曾是企圖占她男人也就是她情敵的男人,仿佛我是風塵仆仆趕來同她相親的男友,仿佛她業已對我一見鍾情芳心暗許立誓要同我約定終身。

 

瞧著她揉紅的鼻頭撲粉的紅腮塗臘的肉唇,俗耶雅耶情耶欲耶?幽幽桂花香濃烈茉莉茶?隻覺得喉結不住地跳動。

 

那婦人見狀樂不可支。左手托住左腮幫,喜孜孜朝前挪動一下身子,目不轉睛看著我。那眼神裏,伸手一擰,滿桌子的情思和欲念。

 

“我們那胖豬,哪有你這樣男人氣概,脖子跟腦袋一般粗,把他掐背過氣,也沒摸著喉結來。”女人,也有喉結情結,我深有感觸但沒說出口,無論如何也不能說。

 

三十幾歲的婦人,正是好年華。瞧她,怒,嗔,悲,嬌,喜,從頭至尾一點不落給我上演了一遍。邵晴也是這年齡,也是正值這好年華。可她的情結分明不在喉結,到底在哪兒!我真想推開桌子踢開麵前這一般不自重的婦人。我要高聲叫喊我要放聲大哭。可我,能象眼前的婦人,怒,嗔,悲,嬌,喜排演一遍,然後旁若無人似的收斂起心性,心無旁騖地依偎在那離心離德的人兒懷裏,再把那怒,嗔,悲,嬌,喜的舊事一遍又一遍排演。

 

我到底還是得到了我此行想要得到的東西――邵晴的新去處。說新其實也並不新,因為她離開這兒的胖老板另攀高枝,也是八個半月前的事了。

 

終於,我找到了她!出租車司機對方圓百來邁都熟悉。也就是在晚飯時分,我按響了應該是我要找的人家的門鈴。一陣拖遝的腳步聲,想必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怎麽也沒想到,前來應門的,竟然就是她!

 

 

對我的不請自來她絲毫沒有驚訝之態。仿佛早就在等待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坐吧,”她低頭說話懶洋洋無精打采,好象還沒睡醒似的眉頭也懶怠抬動。

 

“你很憔悴,”我小心翼翼挑選話題。“這一年多來過得還好?”

 

“同你還有關係麽?”這回她揚起了眉頭。發現她沒施粉黛,本來就白皙的臉色顯得愈加蒼白,眼睛裏昔日的豐采已然很淡。我目不轉睛地打量著眼前的她,那微微翹起的小鼻頭兩側,神經質地翕動著。那微側的腦袋,那細密而修長的眉,那咄咄逼人永遠帶有幾分挑逗性的說話神態,那肉哆哆的嘴巴,那風韻猶存的脖子,前胸和腰身。我的喉結不由自主地跳動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繞有情趣地盯著我下巴那兒。我發現,這十幾個月沒見,她出落的更加豐滿更加肉感更加添了幾分女人味。

 

“我是關心你,是不是身體哪兒不舒服?需要看醫生?”也不知怎麽的我就心慌意亂起來,本來思謀好的字眼全沒派上用場,沒話找話似的忙亂應付著。

 

“我剛從醫院回來,做了……”她收住話頭,起身打壁爐架邊拎起一隻精巧的手袋,扭頭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輕歎一聲。“咱們還是找個方便的地方好好談談吧。”

 

我們坐在她的‘美洲豹’敞篷車裏,談話有一搭無一搭繼續著。“你做了……?”我的心頭一直緊揪覺得氣促,明知這話無聊卻情不自禁張口結舌地問。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白了我一眼,那眼神我怎麽也估摸不透:自視清高?孤芳自賞?楚楚動人?鄙夷猥瑣?委屈含冤?悔不當初?追悔莫及?玩世不恭?那是滿峽穀重重複重重的迷霧,那是一泓深不可測的靜水,那是小家碧玉的楚楚哀怨,那是出牆紅杏的回眸一探。我迷惘了。疲乏而混亂的腦子裏,不合時宜的回憶起一篇年少時節讀過的叫《女王的威士忌》的故事來:

 

貴族老爺新娶了二十歲如花似玉的姑娘。老爺大部分時光都用在狩獵賭錢嫖女人,初通人事的女人,豆蔻年華獨守孤燈芳心難按泣訴無人,度日如年打發光陰。久旱的青苗渴望雨露滋潤,少婦那縝密而細膩的心靈她那柔媚而充滿欲望的肌膚,需要男人的撫愛。年少俊美的馬弁這時候出現了。兩人開始了如膠似漆忘生忘死的欲戀。那時我還說不上情竇初開,但早熟的我,影影綽綽地還是用心記下了下麵這一段:

 

他壓在那少女般粉嫩的肌體上,他的唇吻那麽的火熱滾燙,喃喃地說:夫人,不,我的心,剛分別才五天,就想你想得不能自已,想得心裏痛了。想你,想天天抱著你,吻你,我的夫人我的心我的夢我的……他的熾熱的吻點燃著身子下那青春澎湃的肉體。年輕的女人感到心快要跳出來了,血液凝固了。他細細地親吻她的臉,每一寸地方都不放過,他的手在那女人的身上輕柔地撫摸,他一隻手背在她的頸後,扶著她的頭,另一隻手輕柔地揉捏她的耳垂。然後他張開嘴,把女人的唇完全含在嘴裏吮吸,他的舌尖輕輕地觸摸著她的唇邊她潔白的牙齒,然後深深地插入她的嘴裏攪動,那婦人的意識已經模糊了,輕輕地哼著,親愛的,甜心寶貝。他說小甜甜這樣你喜歡嗎?好不好?你要嗎?年輕的貴婦人哪裏經曆過這等男歡女狂的陣仗,頓時心花怒放激情難按,雙腿絞在一處又空落落張開,嬌切切連聲應道,甜心,我要。他說給你,都給你。他把她的衣衫扣子一道道一個個解開,把雙乳上的鬆軟的雜物扔到一邊,用手在那粉嫩的細密密的乳房上輕柔地撫摸,揉捏,他的手真大,可以把女人欲念燃燒的堅挺的乳房完全地握住,他用掌心撫動那雙小豆豆,他閉著眼睛,輕輕地哼著,他的情欲在燃燒。貴婦人此刻全忘了她的身份她的尊貴她的地位她的男人。她哆開那肉哆哆濕漉漉的雙唇,雙腿情不自禁大張開來,她尖叫著上身下身神經質的聳動著迎合著,把青春、人生、情欲、貪婪、歡欣,推送到了極至。

 

女人短歎長吟尖聲蕩笑不已,男人奮力上下前後聳動極逞陽剛之能。這時候,臥室的燈亮了。伯爵手提馬鞭出現在他們的床前。那馬夫身子本能地挺送幾下,忙不迭就要側身下床。可是身下的女人卻死死地摟住他的腰,死死的,不放也不動。漸漸的,馬弁感覺到身子下汗津津滑膩的女人,變得冷硬起來,燭光下,那張俊俏的臉帶著無限的快意,那笑,永遠停留在她的年輕而逐漸冷卻的臉龐上。

 

“你認為你我還是當初的戀人嗎?”邵晴那帶著磁性的聲音把我從沉思中喚回到現實中來。“即使你沒有變,難道你就知道我沒有變,就算你不感到寂寞,難道我就不寂寞,就算你覺得你還愛我,難道我就一定依然還一如既往愛著你?”她的聲音裏麵似乎帶了幾絲憤怒滿腔哀怨:“就如當初,你認定了你我結合是幸福,是唯一的選擇,說實話我當時也沒懷疑過這一點。可能你始終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選擇離開?”

 

我真的茫然了,我確實很糊塗當然也更不明白。

“當初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情,沒料到會變成今天這樣,沒料到。”我們一前一後進了一家裝潢相當考究的西餐館。先各自要了杯咖啡。

 

“沒料到”,她端起咖啡喃喃自語,先仔細看看我,然後扭過頭觀看著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

 

“是因為我沒給你足夠的愛和關懷?”我理了理思緒清了下嗓門終於沉不住氣。“我一直在避諱這個話題也一直要同你推心置腹地就這一話題交換各自的看法,可你總沒給我機會。”她抬起頭不動聲色靜靜聽著。“撇開這物欲橫流的道德頹廢的生活對夫妻家庭生活的幹擾和影響,單單就‘愛’和‘情’的領悟上,我們有許多歧見需要溝通需要諒解更需要相互之間的理解。

 

“我承認肉體的情愛在夫妻生活中所扮演的無可替代的角色,但我並不認為肉欲是性愛的唯一。況且……”我是想告訴她,生活學業事業逐一安定,加之這一年多來按時遵醫囑服藥,我早已剛陽如初。但是,男人的自大自尊又一次在我身上極至發揮,就像當初我先是閉口不談繼之是矢口否認得了這難言之症一樣,我同樣羞於談論眼下的炙陰返陽。

 

“如果說是我忙於生計冷淡了你委屈了你甚至後來誤會了你,那麽,我今天是來重求好合再續情愛,說我是再次求婚,也……成!”

 

她伸出手輕輕把咖啡杯朝我麵前推了推,款款的默默的注目看著我,就像當年‘舉眉齊案是那樣的神情。左手無名指上,我給親手戴上的鑽戒,閃動著醒目的白光。

 

 

“謝謝你能推心置腹同我交談,”她的眼神若離若即語氣說不上是冷淡但肯定沒幾分熱情。“想當初我以我獨特的方式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愛,也感謝你接受了我的滿腔的愛。要說原諒,本來就沒有誰對誰錯的事兒,故而也用不著虛情假意虛心下意地奢談‘原諒’二字。認識你追求你同你勞燕雙飛來這異國他鄉,是我的選擇,至少我覺得我當時的選擇並沒有錯。我要的是一份炙熱的生活,追求的是一份真切而浪漫的感情。你說我做錯了嗎?”

 

她伸出左手纖細的無名指沾了杯中的咖啡,隨意地在桌麵上畫出一環又一環的小圓圈。我揉了揉發木的麵頰,幹咳一聲,端起麵前的杯子。她伸手製止了我,招手讓侍者換上熱的。點下的幾個菜都上齊了。

 

“你來份酒?”她覺著是忘了點酒水,很不好意思似的小臉上泛出紅暈。“本應該的。隻是醫生讓我戒……”她頓了頓仿佛有什麽難言之隱,“啊,醫囑戒服食帶刺激性的食物和飲品。”

 

離開餐館後,她說盡管她那房子很大,也就她一人住,但還是執意要送我去住希爾頓,我沒那份習慣更沒那份心情也不想做那份破費。她開車把我送到附近一家汽車旅館。

我還是單身一人離開了。三天後她打來電話,也就三言兩語,主要是要我的電子郵址,說是有些話適當的時候從電郵裏發給我。

 

五天後我把餐館委托給朋友代理,接受了一份相當優惠的工作,離開了那個讓我緊張疲憊心智肌膚都倍受煎熬的地方。

 

兩個星期後我將搬遷及工作更動的事電郵給她。又過去了一個星期,終於收到了她早就應允卻又遲遲沒發來的電子郵件。

 

……你我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法律角度講,都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當我決定接受你第一個吻時,我流下了幾滴清淚。還記得你當時見狀孩子般燦爛地笑了。你說我的感情我的氣質並不象我看上去那般從容嫻定。我破涕作笑並且還結結實實還了你一個響吻。其實,你怎知道,女人在那時候滴下來的,不僅僅是那苦而澀的淚,那是一種打心靈深處釋放出來的激情,一種有了依戀有了開始有了信賴的放鬆,是清純女兒的一份寄托一份承諾。還記得那清雅的桂花香麽?你曾經在課堂上,講到你父親文革遇難之前親手載下的桂花苗,你母親幾十年如一日親手照料它,一次你不小心弄折了一個枝椏,老人沒舍得數落你一句,卻捧著那桂花枝立在你父親的遺像前默默流淚。你說,桂花的香,清逸恬淡,綿而不膩,沁人心田卻平淡無奇從不招惹人的注意。你還說,桂花的香,是你父母一輩子愛戀的極致發揮,是夫婦男女相親相依互為融合的浪漫而實在的表達。我知道,你愛極了桂花香。打那一刻起,我愛上了桂花,我更加愛上了你!打那時起,我的身邊上始終沒斷過讓我母親托人專門泡製的桂花精。

 

“瞧我,話到動情處,落淚又傷神。這淚若是落下在信簽上,豈不又惹你好一頓笑話。來美後,首先就沒了那桂花接著又斷了那杯中的縷縷新茶。我體會到你的煩躁你的忐忑你的苦悶。我由此變得失落寡歡沉默無言。打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個心氣極強的女人,有時候還真的性子倔脾氣躁,不象我外表給人的印象。而且,我愛衝你發脾氣,其實那是我特別的想……可你,整天就是你掙了幾文攢下幾個,夜晚還在為你的論文搜腸刮肚絞盡腦汁。你,變得太多太多,你,沒給我一個完整的男人!

 

“我隻好走啦。也許,這之後我的確做過什麽逾越雷池的事。但是我並非感到那麽內疚。因為,我的心還是留在你那空落落的蝸居裏。順便告訴你,你看到的房子和車,是傑克遜老太太交付我看理的,她上歐洲她女兒那去住陣子。近一年來我一直同她相伴,雖然是寄人籬下但至少是衣食無虞身心相安。那天,本打算留下你的,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要來,那老板娘在你剛起身離去就給了我電話。隻是我沒料到你到來的那麽快。知道為什麽最終沒留你嗎?你問了個極不該問的問題。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的問話隻吐出一半。就我對你那刻骨銘心的了解,還用得著你開口問還用得著你把整句話問全?當然,你是血性男子,容不得自己女人的徹底背叛,假如你還一如既往把我當作你的女人的話。我隻是要告訴你,我去醫院做了婦科檢查,女人的事情,多說你也不懂。昨天剛取會體檢化驗單,一大遝。總的來講,還行。如果說我遲至今日才與你聯係,這份醫生診斷書,可能是最好的托辭了。……

 

次日,我重新登上西去的飛機。門鈴響處,一麵貌清臒的老太太應了門,想必就是那好心的傑克遜老人。

 

巢雖沒空但人早已去。我強咽下一股悲愴,死命地抽搐著鼻子試圖阻止湧入眼眶的不爭氣的淚,朦朦中,仿佛又嗅到那綿綿不絕的桂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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