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禮頂 (河山人物之三)
送喪的都是家班子,同宗同族,三親六眷的。若是外人,定不會在這年月為人吊喪,更不會送這王老太上墳崗,因為老人的獨子王禮頂,頭上有頂帽子。
太陽下山了。歪瓜裂棗,愁眉苦臉,裝模作樣的一應人等,大多都走了。墳頭上隻剩兩人,一站一跪。王老太獨子王禮頂,一聲不吭,長跪不起。自小兒雞巴拖坍灰的叔堂兄弟王禮浩,溫文爾雅地立在一旁。
山風一陣緊一陣,稀稀落落的馬尾鬆,承受著風的淫威,無可奈何地聳動起斑斑駁駁的枝椏,發出揪心的低鳴。山下,烔河邊鎮子上,一縷縷晚炊的煙氣,遮了西邊半片天。那份烏煙瘴氣,襯著夕陽西下的火燒天,憑添了肅穆悲愴的氣氛。
“老嬸走的安祥,沒受一點罪。”站著的對跪著的說,無非是寬慰的話。“還是有福之人。”禮浩雙腳挪動了一下,身子往前靠了靠。“老嬸”就是禮頂的亡母。
禮頂仍一點沒反應,默默無言跪那兒。
“我媽,比老嬸隻長兩歲,可她老人家六零年就走了,比老嬸整整早走了十五年!”禮浩也動了感情。想起骨瘦如柴的寡母,為了給王家留下這條獨苗,打牙縫裏剔出一口口菜糠,而她自己……唉! 可如今,如今混得,連個老婆都找不到。對不起死去的老娘!這日子過得,淒慘呀……
禮浩雙手緊緊抱著腦袋,卷起修長的身子,半蹲半跪,低聲抽噎起來。
幾隻烏鴉,順風打一座座老墳掠過。都是王家在十五年前後亡故的先人們的墳頭。
“我在學校食堂裏,抓了一把糧票,”禮頂終於開口說話。“那把糧票,救活了我老媽,可我……”
輪到禮浩不開口了,但他在聽。
“他們說我偷……把我押回原籍,定為壞分子。毀了我一輩子呀! 媽呀……”
從大學教師一下變成了壞分子。但好歹救活了餓得奄奄一息的老母親。那年月,一碗米湯就能渡人一命。母子倆一直相依為命。可如今,老人一撒手就走了,扔下他孑然一身,光棍一杆。細想起自己這十幾年枯風淒雨的遭際,怎不讓他肝腸寸斷。
兩男人在晚風中“嗚嗚”抽泣。山坡上的草樹,和著他們的聲聲嗚咽,發出嘈雜而淩亂的聲響,仿佛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沉重的世態擠壓之下,緩緩長籲而出的哀歎。
頭七那天,就他一人,跪累了,倚在一棵老烏桕樹下歇著。一條毛辣子打樹上掉下,生生落在他胳膊上。他負疼,下意識揚手一甩,身子順勢扭過來。
五十步開外又豎起一新墳頭。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一字兒擺開跪在墳前。那孩子們哀哀的啜泣,和著那婦人撕心裂肺的哭訴,高一聲低一聲,傳進他的耳朵,錐在他的心頭。
落過毛辣子的地方,立馬紅腫起來,疼得鑽心。他皺了皺眉頭,張口衝紅腫吐口吐沫。一麵甩開膀子,朝哭聲走去。
“是孩子的父親?”他問那雙眼桃紅的未亡人。
那婦人沒回話,隻是哭。
“是我大(爸),牆倒了,壓……嗚――”大女孩夠半人高低,說話細聲細語。
大前天一場暴雨,鄰村一家牆倒了,活埋了當家的男人,撇下母子五個人。
看看路邊左右兩座新墳,同是落難人啦。
禮頂扶著哭哭啼啼的婦人,招呼著衣衫襤褸的孩子們,來到自己家中。
那是一順三間的房子,後麵接一廂屋,用做灶房。後院裏烏油油的青菜,紅彤彤的西紅柿,長豆角,刺黃瓜,幾乎沒讓人下腳的地方。靠後一棵枴棗樹,樹下圈起土牆草苫,典型的農家茅廁。
禮頂先安頓婦人坐,可她哪裏坐得穩,隻好斜著身子,橫躺在堂屋的木板床上。然後忙不迭舀水,分別給孩子們洗手,再拯把毛巾,讓那半大的女兒遞過去,給她媽擦把臉。這才撈到時間,推後門進灶間,不一會,一陣風似的卷進來,托這滿滿一大盤,小蔥雞蛋煎白麵餅,又叫雞蛋香油粑粑。再一轉身,一手裏是那紅豔豔的西紅柿,一手裏送上翠滴滴的刺黃瓜。這全是過端午節才能吃得上的好東西。
過了七七,那未亡人拖兒帶女,搬進了王家這一順三間的房子裏。
禮頂按輩分是“禮”字輩,老菜農王老兒中年得子,拎一隻雞外加一籃新鮮菜,請一私塾先生,給取名“禮頂”,遂了老話“頂禮膜拜”。可“頂禮”好說,唯有這“禮頂”拗口,而且同“立定”通音。剛好他半輩子走背,但凡是個人,有口會道個人話,便可作踐他,使喚他。
“嗨,立定!”聽到有人吆喝。
他便立定在原地,肩上擔的大糞桶,不情願地直晃悠。
禮頂的生產隊都是菜農。種菜不興使化肥,得用農家肥,也就是人畜糞。如果是西瓜香瓜,還得專門使餅肥。就是先將榨過油的油菜餅棉籽餅,放水漚上十天半個月,再埋下地,保準瓜大皮薄瓤鮮脆。按時下話,那叫無公害菜蔬;眼前又一說法,那叫奧運菜。
分給禮頂的活兒是,在鎮子上挨家挨戶掏糞。一擔糞付給糞主人兩毛錢。禮頂經多年生活的壓榨,原本不見高的個頭,愈見其矮,遠看他擔著糞挑子,恰似三隻糞桶在排隊出操,好在那頂破草帽,突兀在中間,被掏空茅廁的人家,方才鬧明白這兩毛糞錢的出處。
“嗨,立定!”又聽到有人吆喝。
他聞聲立定在原地,肩上擔的大糞桶,不情願地直晃悠著。
“成家啦?!”原來也有好心人。
“哈!”禮頂眉開眼笑,撂下擔子。“你看過我那位了嗎?”一邊伸手打褲腰裏摸索出一支香煙,皺巴巴的,挺胸拿肚的遞將過去。
“還沒呐。”說話人大口吞吸這煙氣加糞臭,露出滿臉聚精會神的情態。
“就跟江水英一模樣!”禮頂露出一排煙草熏黑的門牙。“平常我就叫她江水英,不叫她真名兒!”一邊摘下草帽扇涼。
現代京劇《龍江頌》,女主角江水英,那腰身臉形唱腔,說唱念做打,那是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生產隊大廣播上,三天兩頭放,特別是在抗旱保苗的三伏天。那年出奇的旱,廣播裏每天都江水英。人人都煩,也不知是煩這幹熱的天氣,還是煩這拿腔做調的念唱。
隻有王禮頂不煩,和著那小調,肩上扁擔“吱啦吱啦”給合著節拍,腳下邁得中氣十足,日子過得滋潤了不少。
抗旱頂要命的當口,“江水英”走了,帶著她那一窩苦命的孩子。其實,她又能走多遠?也不過就挪一地方,三排房子開外,也就是禮浩那兒。
戲文裏,正唱到:
堤內損失堤外補;農業損失付業補……
禮頂的損失是什麽呐?損失到底有沒有?有多大呢?堤內堤外農業付業,天曉得,一筆糊塗帳!
悶在家好幾天,拿上草帽上他母親的墳頭。禮浩尾在後頭。堂哥倆在墳地裏一直呆到天大黑。這才一前一後回了各自的家。
樣板戲裏的江水英沒男人,整天搞鬥爭鬧革命。可他那“江水英”耐不住,拖著油瓶提著罐,到底找到了能靠得住的男人。禮頂人也不錯,但,他靠不住,因為他的成分不好。
禮頂隻好接著孤家寡人,接著給人掏茅廁,花兩毛錢,換一擔糞。日子仍舊得過,日子也就這麽過了快兩年。
“王老師,”幾個年輕人堵在他糞擔子前。“我們想請你給補習政治,”挑頭的叫華康,保不齊也就初中畢業,但他要求進步,普天下青年人都在忙著做功課,參加高考,華康們自然不能落在人後。
禮頂一聽,連著肩上那一百二十斤的擔子,直恁恁跳將起來,差點沒把大糞潑滿街。十幾年來,“老師”這兩字,也就在夢裏喃喃自語,而且次數也不太多。
想當年,王老師教哲學,教政治經濟學,學生都愛聽他的課。若不是念在老娘實在餓的不行,手腳不幹淨,偷了學校食堂的全國流通糧票,哲學課上那個水靈靈的大辮子,早就成了懷中可人兒了。
“今天先給大家講《黨史》,”王老師特地換了身衣服,上下一套蘭色單哢嘰,洗得泛白,象一晚期入伍的新四軍老兵。
華康用大夥五分一毛湊起的錢,買來一包“東海牌”香煙,二毛八一包。這可是公社級幹部的待遇。其實也就這待遇到頂,那時候,不作興教書收費,況且年輕人也無費可掏。
“《黨史》得先理清脈絡,從‘十次路線鬥爭’切入,然後嘛,”他頓了頓。
“王老師,這,我們都懂,”內中有一民辦教師,早就分十行將那十次鬥爭一一列出,字跡那是十分工整。
“那你給我們說說,哪十次?”王老師吸口煙,大家夥屏住氣,約定俗成似的,等那口煙吐出來。傻等了一分鍾,實在憋不住,再也等不及。顯然那口煙,全部落了肚。
民辦教師,挪了挪屁股,半天沒放屁,更沒說話。
又吞口煙。“那我來說吧。第一次陳獨秀,記住,獨一無二;第二次瞿秋白,‘雙目’瞿,‘雙’,就是‘二’嘛;第三次李立三,有‘三’沒有?啊?!第四次羅章龍,‘四維’羅;第五次王明,‘王’通‘五’,好記!第六次……”
這回大家沒時間再瞧他剛吸下的那口煙到底吐出沒,全屏聲靜氣凝神聽他侃,然後都不約而同地長籲一口。
幾十年的曆史,腥風血雨,滄桑倉惶,雞飛鴨跳,鬼哭狼嚎。一盒東海香煙,全部搞定!
幾天過後,也就是幾盒“東海”之後,講哲學,講辨證法。
鄉下孩子,本來就沒正經讀多少書,全憑一股熱情,雖然個個摩拳擦掌,轉身便心中發慌。哲學對他們而言,那是開大會坐在主席台上人等的大餐。他們下裏巴人們也想嚐一口,可懷中沒錢也沒糧票。
“你們看,”他平伸出兩手,“哪隻手大?啊?!”
大夥都搖頭,看不出。
“右手大,”內中一人平時愛翻書,小有學問。“因為右手負力多,因而就大些。”
“錯!我是左撇子。應該左手大!”他嗓子真叫大。“由此可見,凡事因時因事因勢,不可驟然做結論。這就是辨證法。明白嗎?”
大家撇著嘴巴,微微晃腦袋。不明白。
“這麽說吧。”他胸中自有百萬兵。“剛修一廁所,中間打橫隔一牆。剩下的活兒,就是在門口寫字。寫‘男’,就是男廁所;寫‘女’,就女廁所。”這人說話,三句離不開老本行。 “那麽,到底是‘男左女右’呢,還是‘男右女左’?那筆,在誰手中,誰就能作出界定。換句話說,誰手中有權,誰嘴巴大,誰就說了算!這就是辨證法。明白嗎?
“又比如,兩婦人打架,你抓我臉蛋我揪你頭發。要你給評理,做裁決。試問:共有幾種結論?”
大家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全說不出所以然來。
“三種!”他頓了頓,居高臨下地環視著盤腿坐在地上的學生。“你可以說,抓人臉蛋者,破人麵相,該罰;你也可以說,揪人頭發者,下手歹毒,該罰;你還可以說……”
他咳嗽一聲,“你這破人麵相者,真不是東西!你這揪人頭發者,也不是東西!你們都不是東西。是東西,能打在一起,不可開交嗎? 呃?還是那句話,誰嘴巴大,誰就說了算!這就是辨證法。明白嗎?現如今,誰的嘴巴大呀?! 啊?”
見學生仍麵麵相覷,老師作進一步開導……
那年,他有三個學生黃榜有名。原先他們政治最沒底,但考得最好。
開春,他撂了糞桶,被請去給教師們講授《教學法》。三十塊薪水。他不用教材,也沒教材,那時候,紙張金貴,用去印那《第五卷》。
“教書,也就三點。記住咯,就三點。西方人有個詞兒,叫Educational Philosophy, 教育哲學,就是教育論,教育觀點。”先前他學俄語,後來自學了點英語。
大家伸脖子靜聽,“沙沙沙”盡是筆記聲。
“其一,”他伸出一食指,“你要將學生不明白的內容,耐心細致地,給學生講清爽,搞搞清爽嘛,哈?”他說普通話,夾三插四的,迸幾個上海詞兒,許是那羅敷他嫁的哲學課大辮子,當年也愛說上海話。
“其二,你要將學生已經懂了的東西,理順歸納,易記易背,真正掌握。”隨即,他列出那“一二三四五”的例子。
“其三,應用,學以致用。這是個大題目,可不太好做哇。……”
沒等那三十大文拿齊,上麵就來了公函。禮頂老師把家裏鑰匙交給堂兄弟禮浩,拍拍那有點兒大姑娘模樣的半大女孩子,隻身來到當年孔夫子執教的地界兒,其實也就是那年他偷糧票犯事兒的原單位。
王先生又過上了做先生的好日子。
一晃就是三年。那份忙!但還是忙裏偷空,回老家走走。這回,他是衣錦還鄉!
他個子不高,鄉親們第一眼瞅見的,是他那雙賊亮的黑皮鞋頭。那個亮,那“咯吱咯吱”的動靜,真是招人啦。看完皮鞋,這才想到鞋子上頭的人。瞧那額頭,十分飽滿又黑又亮,想必是當年那太陽曬得過分,冷不眼一瞧,滿以為兩下一上三隻皮鞋頭。
其實一行的確是三人,都烏黑的頭發,象那賊亮的皮鞋頭。
大黑皮鞋頭“咯吱咯吱”開道,一婦人懷抱一小兒,興致勃勃尾隨在後。本來,打火車站回他那在東街的老家,隻消順烔河堤,過那一排排臨風招展,婀娜多姿的垂柳,再過那兩孔眼的石板橋,穿過一片綠瑩瑩的菜地,右轉,過禮浩的家門,也就到了。可這回,“咯吱咯吱”聲一路響,打北街到中街,左轉身,過當年給華康們惡補政治的四合院,經過李少荃李中堂的祠堂門口,然後再悠悠然,上石橋,過菜地。一邊走一邊大嗓門說話。
“瞧這水多清!多魚蝦鱉蟹,現在正是時節。焦湖,阿,不,巢湖的水產豐富,特別是銀魚和毛蟹,也有人叫大閘蟹的,還有白魚,又叫梅白,每年梅雨季節才有,白肚青背,肉細嫩,味鮮美,清蒸,紅燒皆可。
“明天,我來給你清燉一條。放在冬瓜裏燉,用大鍋,文火,擱冰糖,米酒,薑絲。起鍋後放少許鹽。蔥絲,香醋,蔴油,芫荽,青紅椒絲,給你一一另擱在青花磁碟子裏。
“再包韭菜豬肉餡餃子,你們山東人準愛吃。就用石磨的七零麵粉,記住了,一百斤麥子出七十斤粉。糧店裏賣的都是八八粉,而且還是機器磨的。咱倆攙著華興少爺,帶把鐮刀,先割韭菜,就那邊,哪家的肥嫩就割哪家的,都是鄉親。再順路,在那家豆腐坊撈兩廂水豆腐。餃餡裏擱豆腐,它嫩。路口上那家殺豬的,姓朱,該著他有這個姓,我們當年是難兄難弟,讓他送兩斤肋條肉來,嫩,咱們少爺愛吃嫩肉……”
“哪個愛嫩肉哇?啊?”一窩人擋在路口,說話的是老五嬸。
“讓五奶奶瞧瞧我這嫩肉寶寶!”也不問人家樂意不樂意,一雙骨嶙嶙的手,硬要把孩子抱過去。
肥頭大耳的小家夥,許是打根兒裏明白,這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生養他爸爸的地方,十分給他爸長臉。先是呲開小嘴巴,這麽淡淡一笑,露出四個白白的小奶牙,拍拍肉嘟嘟的小手,一麵笑一麵撲在五奶奶懷裏。惹得大夥兒全樂了。
禮頂忙不迭給大夥兒撒煙,“大前門”牌的,逢人就遞,夠不著的就扔,不問男女, 遑論老幼。
華興的娘因孩子給了五奶奶,這才脫開手,捧出各式各樣的精美糖果。先挑軟糖給牙口不見好的老人,金鉑錫紙包的大把大把揣在孩子們的荷包裏,式樣新奇的,給了大姑娘小媳婦們。忙亂中,沒忘了挑一塊香而酥的花生酥,剝掉糖紙,連裏麵的白盈盈的糯米紙,一並送進五奶奶掉了門牙的嘴巴裏。
熱熱鬧鬧的一夥人,給讓進了禮浩的堂屋。
“禮頂呀,出門三年啦。好哇!”五奶奶懷中的小少爺,早給那“江水英”的大姑娘“搶”走了,用騰出來的手,拍拍禮頂的肩頭,又在臉上摸摸。坐在臨大門的八仙桌邊,看看侄子,又看看侄媳婦,眉開眼笑,樂得抿不攏嘴。
“你們什麽時候在一塊的呀?”老人們老習慣,不說“結婚”,說“在一塊”順口。
“前年臘月。”禮頂擔心老人耳朵不好使,提了本來就大的嗓門。這麽一吼,在一旁嘰嘰咕咕,交頭接耳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全扭過頭來。
“到去年臘月就一年,到今個兒五月,嗯,快一年半啦。瞧這日子過得真快。”五奶奶菜農出身,一輩子賣點小菜,補貼家用,會算小帳。“我們這大孫子過周了吧?”
“五奶奶問的是過了周歲,”禮頂時不時得當翻譯。
“剛過,”初次回婆家的媳婦柔聲細語,到底是在大學教書,知書達理。
“不對呀!?”五奶奶雙手在大腿上一拍。“那你們倆……‘在一塊’才五個月,就生了……”原來老人在這下了套。裂開沒門牙的嘴,笑得前仰後合。
“哈哈哈,”屋裏人笑開了鍋。禮頂憨憨也光是笑,嘴裏含糊不清的嘮叨著什麽。
“你們這叫‘窩外喜’,”一快嘴媳婦嘴真快。
“不對,叫‘帶喜進門’”另一個搶口說道。
“都沒說中,”‘江水英’一直在灶間忙活,這才偷出空來,“叫‘喜上加喜’,”她分明是在解圍。
新媳婦沒人給翻譯,大學裏給學生講課的知識在這全用不上,幹著急,陪著跟大夥笑,那笑裏,分明透著蜜甜。
“按說,我該跟你叫嫂子,”江水英細細聲說道。日子過得順心許多,雖然幾年過去了,可她卻更見水靈,白皙的皮膚,烏油油的頭發,苗條的身段,同新媳婦好有一番攀比。妯娌倆雖隔了十來歲,倒也不十分看得出。
“還是我叫你姐吧。禮頂都跟我說了。你挺不易的,真的。”
江水英先是臉泛紅,接著眼眶濕潤了。
“你還留這大辮子,連在我們鄉下都過時了。”做姐的換了話題。
“誰不說呢?可他偏要我留,就依了他吧。”一麵拿眼瞄一下他男人。
說話間,禮浩打後麵灶間端出吃的來。滿滿一大盤,小蔥雞蛋煎白麵餅,又叫雞蛋香油粑粑。再一轉身,一手裏是那紅豔豔的西紅柿,一手裏送上翠滴滴的刺黃瓜。江水英的大姑娘,出挑的花兒一般,捧出一帶蓋的瓦罐,熱氣騰騰的,人沒進屋,那香味就鑽鼻子直撩人。打開蓋,是冬瓜燉白魚。隨後,又是一大盆餃子,韭菜豬肉餡餃子,翠翠的綠色,透過薄薄的皮,十分上眼。
禮頂一家要走了。鼓鼓囊囊的,都是三親六眷送的土產。來時三人,回時四人。那花一般的大姑娘,跟她‘王爸爸’一起走。孩子大了,要挑個好學校,去他大學上附中,生活、學習條件都好。禮浩夫婦依依不舍,但為了孩子有個好前程,就依了禮頂,讓孩子跟著他,大家都放心。
五奶奶立在送行的人的最前頭,一手攙著剛送托兒所的小孫女兒。禮頂轉過身,幫老人順了順幾縷花白的頭發,理一理衣領,把大襟褂子領口的搭絆扣給扣上。左手打口袋裏掏出錢包,從裏麵一張一張抽出五十元錢,差不多是他一個月的工資,仔仔細細疊整齊,放在老人的衣兜裏。小少爺打媽媽懷裏掙著要下來,扭著小屁股,拉一拉五奶奶的手。
一家四口,背籮挎鍋的,鼓鼓囊囊,依依不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