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勇 (河山人物之二)
十八歲那年,對卞成糧一生,相當重要。
還沒趕上夏至,連天的雨,整個天地都裹在清冷的雨水裏,暗無天日。東山腳下稍微陡峭點兒的地方,大片大片的砂土,承受不起過量雨水的擠壓,委瑣而無奈地墮落進煙雨朦朦的烔河裏。河邊的垂柳,蕪曼的枝葉,披上了一層細而密的水珠,全然不見清明前後春光裏的嬌柔和嫵媚,在滯重和屈侮中掙紮著。河麵上,一隻青蛙小心翼翼探出腦袋,又無可奈何潛回岸邊。偶爾一二條梅白,逆水踏浪,竄出水麵,穿過迷濛的雨,劃開一道又一道銀白色的弧線。
十八歲小夥子卞成糧,頭戴一大鬥笠,臃腫的蓑衣,隻夠著膝蓋,露出長而結實的小腿。手中的鐵鍬,順著河堤,就著水勢,打斜裏約三十度清理出一條寬深各約一尺的水槽,一路爬上河堤上稻田埂邊。槽底卻刻意做得跌宕不平,每隔三到四尺,再深挖一深水坑。槽頭探入河水的地方,小夥子略下鍬,手腳並用,忙活得十分仔細,象是雕塑家般專心致誌,狠下了一番功夫,確保入口平緩滑溜,為逆水而上的魚蝦大開方便之門。
鋪天蓋地的春雨,迫不及待地湧進小夥子剛築成的魚槽裏。一些不甘寂寞的蝦米小泥鰍,首尾相接,歡欣魚躍,嘻弄著春水,成了魚槽的第一批遊客。
成糧滿頭大汗,伸手摘下鬥笠,索性連蓑衣一並脫下,一任雨水和著汗水,打肌肉發達的胸脯,盡情地透過家績布褲衩,順著結實的大腿,匯合到冒著水泡的春泥中。
隔三五田埂的電話杆下,立著一中年漢子,一般頭戴鬥笠身穿蓑衣,一般手提鐵鍬。目不轉睛地朝河埂上的小夥子看著。
成糧稍稍喘了口氣,三兩步跨到河堤邊,田裏的早稻剛抽穗,長得油油實實,雨霧中沁出淡悠悠的蘭花般清香。小夥子深深吞吸了幾大口。操起鐵鍬,在稻田埂上,打開一道田缺。稻田裏是滿塘漫灞,清冽的水,突兀發現缺口,歡欣雀躍,一路輕吟淺歎,順著新整好的魚槽,匯合趕先落進魚槽裏的雨水,汨汨注入烔河裏。
河水打著卷兒,散發出濃濃的魚腥氣,劈劈啪啪輕撲著垂柳裸露的根莖,不歇氣地朝南方的巢湖奔去。
四顧一眼之後,小夥子褪下濕透的褲衩,一任雨水在周身肌膚上輕狂。轉身靠在柳樹幹上,悠然自得,欣賞著自己的傑作,靜候著魚兒入“甕”。
“打哪兒學來這門手藝?”赤腳穿蓑衣的中年人不知什麽時候走近,濃眉下的雙眼瞄了一下光腚的小青年。
“魚行逆水,魚喜歡春水,”小夥子毫無掩飾,應聲回道,“不用學。”
一條尺來長的黃鯰魚,快快活活摔了幾個響尾,一頭竄上魚槽,進入第一個坑。悠然自得地打個轉,興致勃勃朝第二坑搶過去。
“那你這幾個深坑……?”中年人左華元,平時在開大隊支部會上,習慣性地擰起粗重的書記眉毛,聽會的貧下中農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這時倒心平氣和,饒有興趣地問個不休。
“蓄魚坑。一般泥鰍小魚蝦,落在第一坑就沒力氣再往上遊了;半斤以上的鯽魚,能上第二坑;鯰魚急性子,能衝上第四坑。大黃鱔就沒譜,不定上哪。昨天在河對岸,撈到兩條白魚, 就是梅白,巢湖特產,六斤多重一……”
“你今晚到我家去。”左書記擰起重眉,旋又鬆攤開。“換身幹衣裳。”書記叉開大步,上別處查水去了。
卞成糧哆著大嘴巴,露出滿口的齙牙,愣愣看了書記背影一眼,轉過身,提起掛在樹椏上的豬頭籃子。隻見一條梅白,相當知趣,躍過第一坑,再一頭紮進第二坑。
成糧在天擦黑時回到家。打李湧泉小耳房經過時,用鐵鍬把挑開濕漉漉的草簾門,也不吭聲,徑直往裏胡亂扔過去幾條活蹦亂跳的鮮魚。待到他換上一身幹衣裳,挎上兩竹籃準備出門時,雨倒停了。
他先出門往南,走了約三百步,在一老式槽門口立住腳,遲疑了一下,用右手中的竹籃將門擠開,順勢擱下竹籃。正挪步要走,一小孩兒打門縫處探出光頭來。
“大哥你不進來啦?”光頭成寶細嗓門。
“不進了。有事。忙。”老大成糧嗡聲嗡氣,胡亂應道。
老二成金、老三成銀趕忙搶過來開門。連天下雨,家裏沒膠鞋少雨傘,幾個小和尚憋在屋裏。好幾次打算偷跑出來,去和大哥捕魚抓蟹,都被老光頭倪大海給揪著耳朵趕回家。老光頭是他們的繼父。
他們弟兄四人的生父卞老三,大前年害連瘡腿,癱在床上,家裏也沒啥好變賣的給他治。那滿屋的臭氣,熏得鬼神煩造不安。梁上和牆坷垃裏的老鼠們,一個個垂頭喪氣,背井離鄉而去。
老婆還不到四十,沒人叫她大號,都管她叫“三房的”,或者“卞家三房的”。 雖然黑點,但腰身蠻細,那雙眼睛水靈。四九年前就赤貧的倪老三,十來年下來,不但仍然家貧如洗,而且兩條腿也癱了。街坊倪大海,分明是聞到了三房的黑而悄的臉蛋上蛤蠣油味兒,沒白天沒黑夜光個禿頭往他家挨,一丁點兒也不忌諱那病人身上的屍臭味。惹得守活寡的中年婦人,一門心思,半點兒也沒放在那四個光頭的老子身上。卞老三貧病交加,妒火相逼。沒多久就正式“脫貧”了。那個死,是臭氣熏天、烏煙瘴氣。
三房的順理成章,拖了三油瓶,嫁給了倪禿子。禿子家,出李家老屋,往右拐,走三百大步,靠右手,有破槽門的便是。
卞成糧是老大。他要撐卞家的門樓。他恨倪禿子,也恨他那不守婦道的媽。他送過來一籃子鮮魚,但他不想跨進這個家。況且他今天真的有事要辦。
他得給左書記送魚。那條黃鯰魚,那條白魚,螃蟹,巢湖白米蝦……
天特別黑。成糧趔趄著往家趕,手中提溜著空空如也的大豬頭籃。籃子魚腥味好濃,衝得他嘔了好幾回。那苦老八山芋幹酒,真烈,敢情書記買酒,店家沒兌水?真讓人鬧不明白。醉眼朦朧地盯著那竹籃,滿滿一籃的大活魚,怎麽就跟基幹民兵攪一褲衩呢?小夥子一路納悶,“怎麽就成了基幹民兵呐?”一邊深一腳淺一腳,渾身弄成泥臊豬。
俗話說,久晴有久陰,久陰必久晴。俗話又說,大旱扛不過三日雨,大雨耐不得十日幹。那年先是大雨,繼而是大旱。赤日炎炎似火燒,幹旱就是小火災。
傍晚時份,小鎮子上“鐺鐺鐺”響起了銅鑼聲。“失火啦!救火啊!”碎石鋪就的街麵凹凸不平,一個中年婦女,披頭散發,高一腳底一腳一路小跑,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基幹民兵們,快快救火啊!”
街頭巷尾,人們一個個伸長脖子往西看,晴空萬裏,不對呀,那是火燒雲,城裏人叫晚霞。北方萬裏晴空,東方形勢大好,隻有南……
好事者們,已然臉盆水桶腳盆準備就緒。
“基幹民兵們,快去救火啊!”
街麵上人群,頓時十份閃去八九。
“查主任,火在哪兒?!”基幹民兵成糧,搶先兩步,一麵接過查主任手中的銅鑼。可勁狂敲。
“南…邊…中李村。”公社主任查菊芳,上氣不接下氣。
中李村,離鎮子四裏地。五十年代初,北方封了個李上將,是個沒帶過兵的大將軍,就是打中李村出去的。李上將權及中樞,級級上進。沒承想忙著蹬高,腳下一步踏空,仰身摔倒在漢白玉地界上。說是腦袋裏成了一團漿糊,頓時牙關緊鎖,稀裏糊塗昏然而去。
公社拖拉機站早安排一大四輪拖拉機,等在路口。十幾號民兵,雄糾糾,翻身爬上拖鬥,原本也打算一鼓作氣,氣昂昂一番,叵耐那破車箱,剛卸完人畜雜糞,那股臊臭,熏得英雄氣短,臭氣隻往鼻子鑽,讓人落淚。真正讓英雄淚滿巾。
李上將的祖屋前後,緊緊匝匝擠滿了瞧熱鬧的人。眼見得火就要上梁,卻嚴禁三五九等人靠近十米。唯有成分好的,才準許救火。正是:州官們劃地為牢,老百姓隔岸觀火。荒亂之中,鬧不明白誰家成分合格,便有了召集基幹民兵救火這一妙主意。
拖拉機“突突突”開向瞧熱鬧的人群。可場麵太鬧,誰也沒聽見。湊巧,一陣大風兜屁股掀來,那彌漫天地的新鮮糞臭,臊得人極不情願扭過頭,自然給這支“基幹民兵救火隊”讓了道。
成糧第一個竄進去。三分鍾後,他一身煙氣衝出來,手中抱兩枕頭箱,順勢扔給查主任。查主任披頭散發,指手劃腳,大聲斥呼著,顯然是在進行維持秩序的重要工作,成分不好的,務必不能靠近。
成糧二次出來時,上衣角小火苗突突冒。懷裏抱著好幾個鏡框。查主任忙不迭接過去。
成糧第三次是踉蹌著往前挨的。一隻手臂下夾了一摞舊書,另一隻手有氣無力地 在臉上頭上撲打著。腳剛邁出那高門檻,便一個仰八叉癱在了地上。頭發烏焦巴公,下嘴唇燎起一梭子火燎泡,左腿神經質似的一個勁顫抖,一雙破力士鞋,底兒烤去了大半。
“砰”的一聲,老屋的大梁受不住烈火的燒烤,靠北牆的一段狼狽倒下。火就著風,“轟”的一響。
“火上梁啦!”觀火的有誰悄聲道。
“哇……哇……”李大有終於放開嗓門號喪起來。老李頭是李上將本家,孤寡一人,政府瞧得起他,分配他看房。
“是老母豬,咬開豬圈門,啃灶房裏白菜,撞翻了煤爐……”老李頭老淚縱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要大蛋二蛋……成分……民兵……”
誰也沒注意可憐的老人淚和血的哭訴,誰也都明白老人沒說全的話。本來大蛋二蛋兄弟,外加上望煙趕來的村民,篤定能滅了這火。可惡的是,這幹人等成分不清。
這場火,本不可能燒出灶間的。召集基幹民兵,耽誤了救火時間。民兵倒是來了,可火燒塌了房。
老李頭痛哭不已,他對不起上將在天之靈。老人從此不能見火。春天裏,揉點灌漿的小麥充饑;夏天有稻穗和嫩玉米,秋天啃山芋。第二年冬天,好心的人在李上將的老屋裏發現了一具屍體,骨瘦如柴,卷縮在屋腳的灰燼裏。
卞成糧再也沒去過中李村。自然也不曉得老李頭慘淡的晚景和結局。那晚他撿回了命,但下巴自此變了形,很不情願地往外哆出一截,合著那滿嘴的齙牙,整個一豬拱嘴。
成糧更不曉得,他打火裏搶出來的照片和其他字紙,是多麽多麽讓“上頭的”看重。
大約十天以後,天仍是幹,仍是熱。查主任在公社大門口召開大會。
“同誌們呐,在這方圓二十裏,我可是很有名氣呀!聽過一句老話?”主任頓了頓,揭去頭上草帽,左右這麽一望,等著有應聲蟲接下去。
“沒有……!”幾個光屁股小糞蛋兒,耐不住熱,一邊往屋簷下躲,一邊嚷嚷。
“沒有不要緊。”查主任今天心情出奇的平和。“中前後李南河方,大小徐帶街上,哪個不曉得我查家老姑娘?!”
菊芳主任一口氣列出好多村名來,按先後次序排列,便是:中李村,前李村,後李村,南河方村;大徐村,小徐村,所謂的街上,也就是公社所在地的鎮子上,南北縱橫一條長街,分為北街、中街和南街。
想當年鬧土改,菊芳,也就是查家老姑娘,連夜帶著基幹民兵把自己老父親押上亂葬岡, 給“砰”的一聲“改”了。自此名聲大震。從民兵營長到公社婦女主任到公社主任。查主任的正式官號是: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主任。
孩子們一聽這句老話,立馬安靜下來,膽怯怯的瞄一眼身邊的父親。
“今天,”查家老姑娘咳嗽一聲。“現在有一位同誌,名聲大了,嗯,比我名聲更大啦。模範基幹民兵卞成糧,奮不顧身,搶救,嗯,國家重要財產。勇往直前,大智大勇……”
二豬蛋家住公社隔壁,父親在食品公司上班,有點城裏孩子的膽識,悄聲問他爸:
“基幹民兵能變成糧嗎?”
他爸沒接話。可主任聽在耳朵裏。咳嗽一聲,再頓一頓。“電影裏有丁大勇,我看我們出了英雄,就叫卞大勇吧。大家說好不好哇?!
“好!!!”一片應和聲。
“卞大勇同誌,擔任第六民兵排排長,佩三八步槍一支,子彈五發!”
青年姑娘賢文,紅著臉上來獻紙做的大紅花。
賢文的姐夫姐姐,都是公社和大隊幹部,有一輛自行車,能夠上路,隻是車閘不大靈便。
大勇真飄飄然,抄上紅臉賢文推過來的自行車,修長的腿,優雅地拉開一百八十度半弧,“噌”的就上了路。
賢文的姐夫打醫院扛回自行車時,天色剛放黑。醫院的人告訴他,卞大勇蹬上電灌站的高坡,又折身衝下來兜風,便出事了。這些,自然是病人大勇的主訴。
昏暗的燈光下,民兵排長自鼻子到額頭,齊刷刷腫高一寸,整個腦袋呈扁長形,加上被火燎去大半的頭發根,還沒來得及長齊,襯著黑釉色皮膚,怎麽看怎麽象一外國人。不過,隻傷皮肉沒動筋骨。
第二天,大豬蛋二豬蛋領著一幹小頑皮,街前屋後屁顛顛亂串。
“卞勇卞勇,騎車真猛,一交跌倒,鼻青眼腫。”孩子們覺得叫卞大勇拗口。
“卞成糧卞成糧,騎車好發狂,下坡不用閘,摔成武三郎!”另一派孩子念舊,還叫他老名字。
“卞勇卞勇,有種有種,騎車不扶把,跌個仰八叉。”還是大豬蛋有號召力。
有人看見,賢文一眼瞧見那變形的自行車前輪,暗暗落淚了。
臉上的腫倒是消了,但左腿自此落下了殘疾,也不知是讓大火燎的,還是騎自行車摔的,反正落下了毛病,每次屁股一落座,左腿就神經質地抖動。鄉下都坐那種竹椅,他一坐便抖,竹椅同他一般無奈,毫不情願地跟著他抖,且發出“吱啦吱啦”的噪音,很不中聽,但節奏感忒強。
卞大勇正式認可了新名字,就叫卞勇。
可他萬般不情願聽那些兒歌,每每聽到孩子們衝他嚷嚷,雖不高興,卻也無法。
“真是豈有此理,”卞勇上過小學,識文斷字,從此這句話便成了他的口頭禪。一邊重複口頭禪,一邊坐在竹椅上抖左腿,竹椅“吱吱”作響,和著他一道鳴不平。
卞勇天沒亮就起床,召集街上二十幾號基幹民兵出操。一直到李家老屋後的老椿樹上的老鴰大夢方覺,開始鼓噪,方才讓手下的兵們歇歇氣,好去出早工。在農村,早飯前都得下地幹活,一般早上天剛麻麻亮就下地,忙活一到兩個鍾點,再回頭上家裏吃早飯。通常也就是稀飯,不太稠,得喝三到四大碗,就鹹白菜。鎮子上住著些城鎮戶口的人家,也叫“居民戶口”,一般中午和晚上能吃上一碗半幹飯。而種地的農民,沒這福分,早晚能喝上口稀的,也就是托天拜地的燒了高香了。
一連多少天,操得這群烏合之眾咳聲歎氣,怨聲載道。卞勇看在眼裏,心裏也犯嘀咕,可他也就知道一個操練,沒別的招。就這操練,還是送魚那晚左書記耳提麵命,在灶房裏麵授機宜,親自教授給他的。那晚承蒙左書記看上眼,也可能是苦老八灌過了勁,前後左右――轉!立定!稍息!如此這般教了他好多套。卞勇機靈,一學就會。可那幾套貓鼠鬥功夫,玩不了幾個回合就癟了氣。
卞勇兜裏揣著那寶貝五顆步槍子彈,貓到老槐樹後撒尿,正聚精會神,一門心思要把自褲襠以下的老樹幹打濕,偏偏左書記趕過來,誤了他一門好功課。
“明天開始,帶民兵排實彈演習。”其實也就是打靶子,書記說話有鼓動性。
“是,”卞勇樂得兩頭直顛。“報告書記, 在哪集合?!”
其實這話一出口,便覺得別扭,更有點後悔。因為他剛剛聽人傳,左書記的“書記”給“下”了。
“瞎編!”昨天晚上,他追問紅臉賢文,“怎麽就下了呐?”
賢文的姐夫在公社當官,是人保幹事,內部消息老了去了。
“反正是‘四清’,”賢文也摸不著頭腦,“嗬,‘不四清’,‘四不清’,對!聽大哥說是四不清,還有……”
“怎麽個四不清?”上過小學的他有時也鬧糊塗。一邊問,一邊把褲兜裏的子彈撥拉著直響。子彈有時鬧毛了,自個兒也會爆。可他硬是不曉得個中的道理,就是曉得, 他也不在乎。他膽子大。
賢文聽在耳朵裏,好生羨慕。“多吃多賺。作風不好……”
卞勇納悶了。多吃多賺,而且喝沒兌過水的苦老八酒,衝勁老大了。這些他卞勇都知道。可作風問題……嘿,卞勇有那麽點初通人事,可那也就隻是三天兩頭往賢文家遛一遛,而且每次魚啊蝦啊,沒空過手。“作風……”民兵排長黝黑的臉,先自紅了半邊, 仿佛鬧“作風”的是他自個兒似的。
左書記,不,左營長。這幾年來,那簡直就是神,在他心目中,那位置,比他那窩窩囊囊死去的父親,不知高出多少一大截。
他傻坐在那,賢文什麽時候走開的也沒察覺。隻是怔怔的坐著,兩眼發直,心思老鼻子。
不管怎麽說,那酒量海大的書記的確是下台了。問題是,平時和他一道吃吃喝喝的,也就是多吃多賺的,那幾號人等,都還在台上問事兒。生活作風問題也就隻是個問題而已,沒人逼著追問,自然也就不需要答案,不用見真章。因此,給了他個降職使用,當民兵營長,一下子成了卞勇們的直接頂頭上司。
其實左營長也沒當過兵,帶兵的事又能知道多少?可人家是營長, 況且又在縣上開過會。這會兒正給基幹民兵講授子彈登膛退膛的原理,步驟有好幾道。
性子猴急的卞勇根本沒用心聽。私下裏他同賢文講過,上膛退膛時,
“要點一,脫鞋;要點二,脫襪子。”老實的賢文照他的教程做。
“不對, 你沒穿襪子,要點二,嗯, 算了。”他相當果斷地說。
“三,用大腳趾頭,塞住槍眼!塞緊了!”一邊說一邊示範。“子彈上膛!子彈退膛!好!”
然後他耐心講解要領和原理:
“槍筒裏有空氣,你塞住槍口,也就憋住了氣,子彈,那是射不出來的,不會走火,不會!”聽那口氣,整個一指揮若定的將軍。
賢文先是滿臉景仰,聽得迷精神道的,聽著聽著,憋不住,扭過臉直樂。
可不,北街的李家祠堂,以前是老兵李湧泉的祖屋,眼下成了文化站,大門前場子大,隔三差五的,放個憶苦思甜的幻燈片。白天,文人壽康李老先生就在門前擺了個氣槍攤。那杆破槍,後托都掉完漆了,可那槍管好使,一拽栓,那一股滿腔的怨氣,仿佛發自一輩子潦倒的文人壽康先生的丹田,“砰”的一下,任你是鉛子兒,還是拶了紅線的洋釘,準給你勁勁道道的轟出去。
其實,中街還有個李家祠堂,那是李中堂李少荃李鴻章的產業。那份氣派,當地叫它小故宮。後來,故宮前左門臉兒邊立起一大會堂,人們立馬趕時髦, 改叫小會堂。文化站有時上麵來蝦糠雞屁股文人,便把擺氣槍攤的大文人趕走。壽康先生無奈,便挪到另一李家祠堂。這是後話。
回頭說賢文,剛剛開始懷春的姑娘,看看自己多少還有點細皮嫩肉的腳趾頭,又瞄一眼傻愣愣的小夥子。卞勇興致十足,眉飛色舞。仔細一瞧,嘴巴拱得不那麽太齷齪。姑娘有九十九般聯想,那臉,就更紅了。
賢文當時是心不在焉,懶怠聽他信口開河胡侃。
瞧,眼下他也心不在焉,懶怠聽那四不清下台幹部扯淡。他心中有數,如今凡事講究個成分,他根紅苗子正,打不中靶, 還能摟不響火?真是入怪的緊。“真是豈有此理。”
那次打靶,老實的卞勇留了個心眼。許你多吃多賺,亂搞作風,就不許咱來個悄悄的……民兵排長卞勇,摟了四響,趁著大夥忙著數靶環,悄悄的私下一顆子彈,子彈留在槍膛裏,他給連槍帶彈背回了家。
這一顆子彈,沒響在靶場,卻在當天傍晚,響在了他的家裏。響的幹脆利落,響的蕩氣回腸,打他家房門口,穿過對麵他家的窗,射進隔壁李老太的院子深處。
李老太算得上是書香人家,兒子女兒都在外頭教書,兒媳婦在家務農。日子過得倒還算清靜。當晚,老人剛做好晚飯,等兒媳收工。得便轉身來到後院上茅廁(si)。那槍子兒“句兒”一聲,打她右耳邊擦過。老人下意識身子往左一側。許是身子過沉,力道太猛,腳下的茅廁板應聲而裂斷。可憐老太太半大小腳,硬生生落到兩塊茅廁板中間的溜屎板上,就勢一滑溜,直囔囔立在茅缸中央。那不省事的槍子兒,一頭錐進老人家身後的土牆中,崩出來的泥土灰,劈頭蓋腦撒滿一臉。
幾尾剛入牆洞的黃蜂大吃一驚,“嗡嗡”擁前尾後飛將出來,作了幾回鳥瞰,試了試輪番俯衝,悻悻然,煽動著翅膀,很是心不甘情不願,飛離了那塵土和糞臭的是非之地。
原來,老三成銀,老四成寶,一直蜜蜂追禿子般地尾在民兵們身後,又不敢靠近,遠遠地趴在一高田埂後,沒抬頭看,自然啥也看不清,其實,借他們個膽,也沒指望他們抬頭去看。光聽得“砰砰啪啪”的槍子兒響。算是過了耳朵癮。卻又老大不甘心,卞勇前腳進得家門,兩光頭後腳便閃了進來。小弟兄倆許是看過電影《小兵張嘎》,毫不躊躇地抄起那步槍。四隻小髒手,你爭我奪,一邊嘴巴裏含糊不清地嚷嚷,學日本人的東洋腔:
“你的,太小,打槍的不行!”老三慢了半拍,讓老四得了先手。趕緊做思想工作。
“八格牙魯!”老四嘴巴不饒人,一個退步,跌坐在門檻上。雙手摟著槍,槍管上下左右隻晃悠。
老大側身立在門邊,呲開齙牙直樂。
“砰”,老四摟了火。
直到這辰光,卞勇才記起,槍膛裏有顆子彈,一顆他今天剛“嘧”下來的子彈。他實承想, 把這顆子彈送給賢文,作個什麽……禮。那年月,都愛武裝,不愛紅裝。
李老太一身臭氣,傻傻地立在院子中央。耳朵還“嗡嗡”作響。她依稀記得,早年“跑鬼子反”時,槍聲也是這麽響,天殺的日本鬼子。50年前後鬧土改,東邊淩家老墳那常爆這槍響。59年60年,放衛星,出高產,餓死了多少人。就那年月,有些苦命的小隊長,眷顧著三親六眷,左街坊右鄰居,不肯昧良心放那衛星,於是,咳,也鬧槍響。可眼下啥也沒,怎麽就槍又響了呐?老人納悶。
第二天,卞勇整天貓在家沒出門。第三天,有人看見他一溜小跑,上屋後拉一泡大屎,又趕緊縮回家。第四天,後進第三天井的啞巴大馬,撇著嘴,側身一隻腳踏在他家門檻內,另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先是“咿咿哇哇”一通,然後雙手往肚子前一個緊並攏,臉上顯十二分痛苦狀,再伸出三手指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公社的人來收走槍,什麽也沒說。如今啞巴來了,騎在門檻上,說了半天,可也等於啥也沒說。“真是豈有此理!”被擼了一切職務的前民兵排長憤憤然。
他在公社門前轉了轉,可能是想找查主任托情,把事情扁排開,來個大事化小。公社門前人來人往,都是幹部。大夥兒好象根本沒看見他,自顧自的漫步緊走的。這隻讓他心裏直發毛,看來大家都在和他劃界線。
看來,啞巴伸那三指頭,也就是要判三年刑,是全真無假。一想到這,腳下更發粘,腿肚抽的更緊。怎麽也不敢邁進公社的大門。
猛可的,他聽到一人輕輕“咳”了一嗓子。左營長打街角出現了。
“轟”,卞勇腦子一炸。左腿下意識地抖個不已。“真是豈有此理!”平時隻有坐下來才抖,可如今……
卞勇自那天在公社門前一眼瞅見左營長,聽到他那壓嗓門的幹咳,雖然說“吱兒”一聲開溜得快,沒給當場逮住,但從此卻又落下一毛病。從今往後,但凡人家一提左營長,那不爭氣的左腿就開始抖,不論是坐著,還是站在那。
左營長一直沒上他的門,沒同他打過照麵,更談不上同他說過一句話。
有事沒事,左營長就在他那臨街的破窗前幹咳一聲。裏麵的年輕人左腿立馬便抖個不已。
腿不抖的時候,他便下河扒泥鰍淘黃鱔,弄得整個一泥猴。卻又不敢自個兒出麵,老二成金真派上了大用場。其實老二也不白跑腿,每回都揀大的黃鱔擼兩條擱在繼父倪禿子倪大海的洗臉盆裏。然後再上道。
泥鰍黃鱔送得勤些,或是個頭兒齊整,大一些,卞勇那破窗前的幹咳,自然就少得多。
那一天,卞勇給變電所叫去,挖了一天深坑,埋電線杆。得了一塊錢,轉身進了五一飯店,就在賢文家斜對角,花了七毛錢,斬了一角鹵鴨,三毛錢一碗豬血晃煮豆腐,店裏白送他一大碗白米飯。
那時候,土鴨長得都憨實。脖子頭、爪、翅膀,肝胗,外加鴨腸,算一份,叫胗爪;鴨身子一分為四,度量單位用“角”。一隻鴨,賣出五角來,也就是三塊五。
小夥子先吞咽下一大口口水,順手將鹵鴨連同青紅椒和薑片鹵水,扣在米飯上,用食指加拇指夾住豬血豆腐,米飯碗一半陷在大手心,一半騎在左手腕上,邊往外走邊狼吞虎咽起來。
剛巧,前屋的三丫頭打身邊走過,前一大桶後一小桶, 正擔著水。
卞勇緊一步靠上去,
“斬了一角鹵鴨。”他說得很快。“其實掌紅案的胡師父趁沒人,又往碗裏倒了一副胗爪。瞧,飯也沒收糧票。”
一邊將碗湊到三丫頭鼻尖,“你吃一塊,香得狠。”
三丫頭很費勁地扭動腦袋,其實也沒很看清到底有沒有人注意,一張小口,小狗一樣叼住那塊鴨胸脯,聳動著肩膀,兩步趕三步,一個轉彎走了。一邊在小水桶後撒下一句話:
“你真好……嘻嘻。”
瞅著三丫頭那同小水桶大小不離的屁股頭,小夥子情不自禁地將口中的夥食猛地吞下,鴨爪鴨翅膀尖戳得他眉頭直擰。可他心中高興。一天挖了十二個深坑,一點也不覺得累。
一邊走,一邊將幾塊好鴨肉剔到碗邊,邁步往賢文家趕過去。
左營長出現在巷口, 象鬼一般。看來他是上賢文家,準確的講,是上她姐夫家。
真是狹路相逢!真是豈有此理!
卞勇左腿一顫,但右腿下意識一用力,“噌”,趕先一步進了來。其實他是慌不擇路。如果營長一直趕過來,豈不叫他逮個正著。
那營長並沒有進來,而是順原路退了回去。
卞勇長長舒了口氣。轉身往灶間走,賢文跟姐姐姐夫過日子,洗衣做飯自是免不了的。每次上她家,她總會在灶間忙活著。
這回,卞勇沒進得灶間。這輩子,卞勇再也沒進過那灶間。
灶口的大石塊上,坐著一男子,賢文就坐在那男人的大腿上。灶裏的火,映在姑娘紅樸樸的臉蛋上,那紅臉,更紅了,象熟透了的紅蘋果。
其實卞勇蒙在鼓裏。她姐夫早先問過左營長,
“卞存糧見你,象老鼠見貓。你又從不招呼他。到底怎麽回事?”
營長與治安幹事是老朋友,說話一般不避諱:
“那種人,死豬不怕開水燙,你見他, 又能怎樣。大不了臭罵他一頓。落得他日後自在!”營長這陣子沒人請喝酒,鬧心傷腦的。“我這樣,吊著他,懸著他,讓他瞧見我的影子,腿肚子就發抖!”
看來他早知道卞勇的心病和新病。其實營長也有塊心病,那粒子彈的事,多少他這個營長是得擔點幹係的。幸虧沒傷著人。
治安幹事轉身拿出一瓶酒,給營長倒滿一大杯。那天送走營長後,同賢文她姐商量了半夜。賢文隻知道一樣, 那就是姐和姐夫給她找了對象,是焦湖南的(當地人稱巢湖為焦湖)。事情辦得很快。遭卞勇在灶間撞著那時,生米早已做成了熟飯。
幾天以後,賢文嫁走了。自此再也沒回來。街坊說聽到她哭了幾聲。那幾滴淚,也不知是為誰撒的。
自那天起,卞勇再也沒正經在生產隊幹過農活。他到處張羅給一些單位打短工。平時饑一餐飽一頓的。日子過得倒也還算快, 也還算安生。
要不是那一天……
說是那一天,其實是多少年後的有那麽一天。
鄉下忙抗旱,可電線杆老倒,老斷電。轟轟烈烈去查,也沒正兒八經發現什麽階級敵人搞破壞。卞勇攬到活兒,帶幾個人沿路加固電線杆。別人拿一塊一天,他得一塊二。
三丫頭和後屋的麵香,都每天拿一塊。
街上吃閑飯的人太多,十分眼紅。都想托人,謀這一塊錢一天的活。變電所長來個一推六二五,讓無業的人等去找卞勇說話,頓時令他身價抬高。粥少僧多,難能盡如人意。忿忿不平之後,四處打聽,看看究竟是甚關係,所長認定要卞勇做這多拿兩毛的工頭。答案倒也現成,據說是,所長是焦湖南人。就有人捕風捉影,說賢文的男人,跟所長是堂兄弟;更有不省事的,扯蛋編排,說是賢文同所長有那麽一腿,繪聲繪色,仿佛身臨其境。不管怎麽說,這事兒應該與賢文有關。倒還是個重情誼的。
那一天,出工遠,收工也就早些。勞碌了一天,幾個人懶懶散散往回趕,盤算著如何打發這剛掙到,還沒上手的一塊錢。
麵香心細,不經意往後哨一眼,沒了三丫頭。再過一截路,不見了工頭卞勇。推說落下了東西,順手把鐵鍬遞給身邊的人,拔腿就往回趕。也不過半裏地,路邊的六穀(玉米)田裏傳來“哼嗤哼嗤”大響動。麵香怔了怔神,抹一把淚,扭過頭便走。
晚飯時分,忙碌了一整天的農人們,正張羅著擔水涮鍋洗碗淘米添水送柴禾掏鹹菜熬稀飯。猛可的,文化站前鬧翻了天。
站前有一眼水井,井壇上挨排一圈,全是兩寸深淺的溝槽,那是幾百年來,祖祖輩輩用井繩勒出來的印!麵香坐在井壇口上,一對大屁股,罩住了大半井壇,披頭散發,可勁在那號喪。
“你格(這)個不要臉的呀,霸人男人哪,老娘不要命嘞,加個(今兒個)跟你拚咯……”那般哭嚎,拖腔拿調,有板有眼,悠揚頓錯。
當地人愛聽戲文,也大都能哼幾句。可不,自南往北,徽州古戲,成就了京韻悠長;安慶《打豬草》妞妞,硬是把《夫妻雙雙把家還》唱個滿世界;焦湖南北的小倒四(戲),那細聲曼語的俏皮土話,拖腔抹調的花哨過門,演變成為昔日相當招引看客的合肥廬劇。
麵香中間的身段陷進井壇,拿定主意尋短見。叵耐那屁股過肥,整個身子充其量也就橫癱在井壇上。但這,絲毫不影響她那拖腔抹調的花哨過門:
“啊咦啊咦呀……”
圍觀的人多,一眼瞧見,根本無性命之憂,心下自樂了,很有秩序拉開一段距離,耐下性子,好欣賞這一文不費的小倒四(戲)。內中就有一等心思活泛的,趁那高腔過門時節,嘀嘀咕咕,細聲細語議論開來。
“小侯有作風啦?女主誰呀?”小侯是麵香的男人,在鐵路上工作,長年在外,風裏來雨裏去。趕時髦點的說法,叫夫妻長期分居。
“呔,小侯三五月不見回一趟,有作風,也不怠見讓她曉得。”
“那……”一文不花的觀眾好生納悶。
答案出來了。
隻見三丫頭撕聲裂肺地幹嚎著,打開水爐門麵裏跑出來。一邊跑,一邊拽去頭上的頭繩,頓時披頭散發,一邊廂,扯開上衣扣子,露出那對本不該招天過日頭的話兒。
啞巴大老馬的開水爐門麵不大,公私合營前,開水爐老板姓張,現如今,張姓一家還住在後頭。三丫頭剛嫁給張家老大,還不到一年。開水爐離這水井,也就三下五除二幾十步光景。轉眼間,戲文裏出了兩角兒。
短兵相接。戲文出現高潮:
麵香不敵,轉身奔回家,抱出一床老棉絮,身子往前一仰,順著李家塘邊的老柳樹,撲通臥倒在水上,無外乎再尋短見。
三丫頭到底年輕幾歲,真真切切承傳了查主任當年的做派,一不做二不休,左手將頭發一捋,右手護住前胸,踢塌著木底車輪胎做攀兒的涼拖鞋,一腳揣開卞勇的門,屁股一扭,索性關上門……
天黑下來了,卞勇家那十五支光的電燈,什麽時候也滅了。
大豬蛋二豬蛋等一幹孩子,跟著瞎起哄傻樂。第二天天剛放亮,挨個兒堵在卞勇那破門前,還要瞧熱鬧。一直挨到下午一點,門也不開,小家夥們肚子餓,敗興扯呼。
三丫頭在那過了三天三夜,全靠老四成寶送點吃的喝的,就打那碎玻璃窗遞進去。第四天一大早,娘家人接走了她。反正張家是不會要她,也沒臉要她。這都四十年過去了,誰也再沒見過她。
卞勇失了女人,丟了那臨時工工頭的職位。生產隊的活又懶得幹,別的活卻幹不來。大病了一場。身子稍好,打那順手稍帶來家的電工工具堆裏,尋出一鋸子,瞅準了屋梁上一根橫梁。
麵香家廂屋塌了,得換硬柱子。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那屋梁上的柱子,日見稀少,全換成了吃用。終於無法負重,眼見的房頂要坍塌。他做電工小工頭時,每每回卷一大段粗鐵絲電線偷回家。如今剛好派上用場:拉上鐵絲天棚,再覆上蘆席,壓上厚厚的稻草,雖不中看,卻也還實惠。
天無絕人之路。在給變電所幹活的時候,卞勇留了心,加上機靈,“票學”了些玩電的訣竅。這會兒還真派上了用場。
農諺說得好,“人慫嘴厲害,田慫長刺芥(蒲公英)。”其實還應再加句:“天窮老鼠呆。”那時候,普天之下,沒有不窮的。可不是,吃的東西太少太金貴,自然少了老鼠們的夥食。老鼠一餓,逮誰啃誰。當然,大活人一般牠想啃也啃不著,便常常啃衣櫃,啃電線。於是,電燈老歇火。卞勇時不時自告奮勇,幫著修。人家時常有啥吃的,也盛給他一碗。
那天婦女隊長大女兒收人家男方定規(定婚彩/財禮),要辦席,請卞勇務必把電燈修好,再換個60瓦大燈泡。卞勇一眼看她家新換上不久的電燈開關,就膠木圓蓋的那種,煙紫色,拖個長長的紫線,拉起來“的大的大”脆砰兒響,同發射莫爾斯電報沒兩樣。瞅一眼沒人,手腳麻利地打工具袋掏出一舊貨換上,卻保留了新蓋新拉線。再瞅眼四下沒人,順了雙尼綸彩襪,連同那沒線沒蓋的電燈開關,一古腦兒塞進工具袋裏。
新開關當晚便裝在自家的床頭邊。然後,找出兩根訂被子的大針,拉開黑漆電工膠布,把銅絲線分別纏在針屁股上,再拿膠布卷個結實。用手捏著黑胖胖的針屁股,仔仔細細紮進電表出線內。入線不好紮。電燈亮,但電表裏的盤卻不轉。
老三成銀,那天因為跑遠門看電影,路上丟了隻鞋,給禿子繼父打將出門,在他大哥那想將就一夜。實在無聊,拉那新裝上的新開關取樂。
“莫斯科,‘嘀噠嘀噠’,克裏姆宮,‘嘀噠嘀噠’,人民委員會,‘嘀噠嘀噠’,主席,……”
前幾天他看了歐洲明燈的《地下遊擊隊》,接著又看了老大哥的《……在一九一八》,盡管為這丟了鞋挨了打,可一丁點兒不後悔。瞧他台詞背的:
“把那些販賣糧食的,‘嘀噠嘀噠’,富農們,‘嘀噠嘀噠’,全部,‘嘀噠嘀噠’,消滅幹淨……‘嘀噠嘀噠’……”。那個吃過事兒,遭打發到過西伯利亞的小矮個子,說話斬金截鐵。終因殺戮太重,落下花柳病,半道而亡,也算上是一份報應。
電影上說的斬金截鐵,老三手上相應沉重。“啪”,那沒蓋開關裏一螺絲鬆動,掉在地上。再一拉,隻一螺絲得勁,圓盒兒開關一歪,一小火花“嗤”的一閃,燈應聲而滅。可能是裏麵接頭不牢,造成斷線。用卞勇的行話,叫“短路”。
就這修理短路的活,卞勇是手到擒來。而且,修著修著,他就悟出一訣竅來。後來,但凡經他手“修”過的電燈,那開關,垂直拉,一般沒大問題,一拉就亮;可如果拉個斜線,那就保不齊要“嗤”你個火花。你就又得請電工卞師傅了。
修好老三拉出來的“短路”,頓時一屋子亮堂堂。疵著牙,直樂。拿出那雙人家送定規來的尼綸襪,穿上腳怎麽看也不合適,太花哨了點。
第二天上午,卞勇懷揣著那襪子,背著大工具包,來到大合作社,往老黃櫃台前一站。
“黃組長,有件事,請你給幫個忙。”
“你哪有什麽事來找我哈?”櫃台組長老黃是個老奸商,開口就想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有一條棉毛褲,你給退了吧。”
“太大了,不能退!”老奸商眉頭一皺。
“哪裏是太大了。要真是大一點,褲腿卷起來我還是能將就穿的。是太小了,穿不上。”
“我,我是說,”老黃有點發急,“價錢太大了。有政策,三塊錢以上的東西不能退貨。”剛剛大熱天,十二塊一條的棉毛褲,六尺半布票,倆月也難得賣出一條,豈能退貨!老黃說著,看一下卞勇的臉,覺得這種人最好還是不要得罪,便補上句,
“你要是有個三兩塊錢的東西要退貨,比方說襪子手帕洗臉毛巾洗臉盆什麽的,我準給你辦,這就給你辦,憑咱倆的關係。”
卞勇要的就是這句!當年卞成糧在河邊挖水道,道上深挖幾個坑,然後靜等魚們入坑。如今改叫卞勇,道行當然更深。早就打了個坑,不大不小,等著呢。慢騰騰打荷包(口袋)裏掏出那襪子,輕輕擱在櫃台上,一邊輕輕說道,
“那也就不太為難你了,褲子不退了,就退這襪子。”其實窮得褲襠裏丁當響,他哪裏有棉毛褲!
襪子隻值兩塊五毛九,不足三塊。剛應了的話兒,老黃改不得口。
卞勇把錢放進荷包裏。
“卞師傅,我們家電燈老出毛病,有時間能給修修?”
奸商少有一步踏空的時候。
有時間?卞勇有的就是時間。可今天不行。他正盤算著怎麽去吃這兩塊五毛九呐。
“改天吧,”卞勇有文化,含含糊糊,應的有水平。
退襪子的錢,隻夠在五一飯店吃兩天,而且是每天隻一頓。
第三天,卞勇來到老黃家。搗鼓了倆時辰,開晚飯時分,電燈方才放光明。
老黃一家坐下來吃飯,抹不開麵子,隻好幹咳一聲,道:
“卞師傅,坐下吃碗便飯吧。”所謂便飯,就是有啥吃啥,不另為客人添菜。
卞勇卻沒直接應話。拿眼看著老黃的二少爺,叫二呆子的。那時候人實在,取名字盡往邋遢處想。什麽大狗蛋,三豬皮(bi),滿天亂叫。其實,二呆子比他老子還精。
“你曉得什麽叫便飯嗎?”卞勇問。
二呆子搖頭。從沒聽過,饒是他小機靈。
“我也不曉得,沒吃過,”卞勇坦白承認。“那我就吃一碗這便飯試試吧。”仿佛很不情願。
一碗落肚。主人沒勸客的意思。
“這便飯味道還真不錯,我再來一碗。” 隻好自勸自。
那天他是真餓。剛清理完第二碗,趕忙扭過頭,問二呆子,
“你猜我還吃不吃了?”
二呆子每晚隻許吃一碗,憑良心講,二呆子能扛三碗。眼看著不相幹的大嘴狼,二呆子氣鼓鼓的隻搖頭。
“你又猜錯了嘛。”卞勇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我還要吃一碗。”
第三碗,鍋裏見了底,順帶鏟出塊大鍋巴,蓋在飯碗上頭。黃家每天早上在鍋底加上水,煮開來,便是全家的早飯。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全空了肚子。
卞勇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頭撞上老四存寶:
“大哥你還不趕快回家。出大事啦!”老四嗚嗚直哭。
“怎麽怎麽啦?”卞勇一個咯沒打出,憋的直翻白眼珠。
老四什麽也不說,拽著老大往家趕。
屋外堵滿人,見他過來,便都一聲不吭,讓開道。
對門人家亮著昏昏的燈。昏昏燈光下,依稀可見屋內地上打橫躺一人,五大三粗,一身橫肉,手中一條毛巾,毛巾上纏著鐵絲,鐵絲一路順著掛那新開關的房柱,上了天棚,天棚耷拉著一角,很不情願,象個敗陣下來的鬥雞,垂下一翅膀,天棚邊角的稻草,還不緊不慢一索索往下落。
“有電!!”有人尖叫,生怕又搭上一個。
卞勇聞聲轉過身子,還沒看清說話的是誰,卻與左營長的炯炯目光四目相接。
落難的民兵排長,進了區群眾專政指揮部。右腿有先天殘疾的二侉子,操根全紅漆的水火棍,押他去的。二侉子這陣子顛得歡,在追麵香的妹妹米香,少不得勞動卞勇幫襯,給打個擦邊球。所以一路上沒動用粗麻繩蘸水伺候。
赤腳醫生姓楊,因為她父親四九年前上過名頭響響的醫學院,又在大醫院做過大醫生,犯過事兒,落在地方上,放在區醫院裏做事。革命委員會的人也得病,也都指名道姓要楊大夫給瞧病,順帶也就讓他那在底下(鄉下)再教育的大姑娘(女兒),背起了藥箱。這小楊醫生看過幾本書,膽子大,這回兒便成了法醫。實際上,也就是看看地上的漢子還有氣沒。
卞勇給關了一個月,也沒人送飯,全靠人可憐,饑一餐飽一頓,加上心氣不順,掉了三十來斤的肥膘,那是三十角鹵鴨補不回的。
縣上的文件終於來了。
卞勇,男,家庭成分,……
死者,馬大來,男,年齡二十五左右。成分不詳,無業。父親當過國軍,早亡。地址,無,因為逃荒而來,無家無業。
馬大來於x月x日,酒後進卞勇家,估計是無別處可以過夜。不慎拉動洗臉毛巾,搭毛巾的鐵絲與用鐵絲結成的天棚絞合,天棚不慎觸電,造成意外死亡。
查,
該卞勇,生活向不檢點,作風腐化,與不三不四人等來往。偷偷摸摸,吃吃喝喝,不注意安全用電,私拉電網。民憤極大。 經報請……批準,茲特
判決 ____三個月____,交由__群眾專政__。
…………
其實,那天縣公安局倪局長正在打撲克,有商業局王主任,武裝部劉副部長,還有一年輕人,看來是拉上湊數的。手氣好,贏了將近一包大前門牌香煙,經手辦案的推門進來,滿屋的煙氣,嗆的她往後一趔趄。局長心裏是急著,要乘勝追窮寇,再贏點煙,省得去找老婆要錢買煙討沒趣。文件看得飛快。揮筆就填了三個月。然後問:
“關在哪兒啦?”
“群眾專政指揮部。”經手人回答得仔細。
“那就群眾專政吧。”局長頭也不抬,說起話來放槍子兒似的,崩兒響。
卞勇入了四類分子的末檔。就地群眾專政。勞動改造。
鬧承包的時候,有人見他斜著身子立在李家塘埂上。後來,又換了,承包了許家塘。許地主的塘有近十畝,雨水旺的年景,該有滋潤的收入的。可卞勇不成了。老有人偷他的魚。先隻是偷,趕後來便明火執仗。因為他那腿病重了,右腿也淨跟著添亂,走路一定得用拐杖。偷魚的瞅準了,老在塘對岸下手。養了狗,還沒長成模樣,便沒了蹤影,十打十成了偷魚的第二道下酒菜。
塘埂上,月光下,立著一不成模樣的狗,挨著狗的,便是當年的救火英雄卞大勇。
他的堂嫂玉芝,隔三差五送給他點吃的。有時天黑,便挨著他和狗,一道坐在塘埂上。
“你那堂哥要還在,我也就不會受這麽大的氣了”。
堂嫂直抹眼淚。堂嫂其實比他小五歲,白白淨淨的,好身材。隻是她那大兒子,十來歲時扒炭車(煤車),車到站沒打算停,孩子一個翻身跳將下來,一條大腿留在了車軲轆下。整日在家,對他老娘不孝順,張口就罵,抬手就打,當然,那是在他能夠著的時候。
卞勇咧咧嘴,要說什麽。小狗“汪汪”叫得歡,對岸又來了偷魚的。
那一夜,堂嫂沒回去,就在看魚的棚子裏。三天後,卞勇遭了人毒打,也還在那棚子裏。看那下手的狠毒,顯然不是偷魚的與他過不去。
卞勇真的躺下了,腦袋腫的笆鬥大,光說胡話,眼睛看人都散了神。
“卞成糧,……大勇……卞勇……”依稀能聽到他喃喃自語。
那夜,他做了個夢,夢見他自己,頭戴一大鬥笠,臃腫的蓑衣,隻夠著膝蓋,露出長而結實的小腿。手中的鐵鍬,順著河堤,就著水勢,打斜裏約三十度清理出一條寬深各約一尺的水槽,一路爬上河堤上稻田埂邊。
他……他還要挖田缺,放水……新水,要……上大……魚……
昏昏的月光下,不成模樣的小狗,卷在棚邊,“嗚嗚”哀嚎著。塘對麵,又有人在偷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