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筆談

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多少人與事,盡在筆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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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姐專欄—春梅

(2010-02-06 17:36:03) 下一個

這個故事發生在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小村莊,這是一個真實的,有關鄉間愛情的故事。

春梅和長福好上了,春梅十九,長福十七,都是虛歲。

春梅的爹是耿家村的老耿頭,家裏幾個兒子,唯有這一個女兒,是老耿頭和老伴的心肝寶貝。老耿頭是瓦匠,他的絕活是砌灶,他砌的灶和別的瓦匠砌的不一樣,那些個灶傻大笨粗,而他砌的卻是小巧玲瓏,精致得很。雖說這隻是個用來填柴草做飯的家什,卻是有型有款,該方的地方棱角分明,方方正正,該圓的地方渾圓敦厚,弧線優美。鄉下人的灶房不講究,但灶房裏有這麽一個“藝術品”,再不會料理家務的女人,也會用心把它擦得亮亮堂堂,一塵不染。更絕的是,老耿頭砌的灶省柴禾,幾把柴草塞進去,鍋就“咕嘟咕嘟”開了。

老耿頭的名聲很大,終年請他上門幹活的人絡繹不絕。老耿頭的絕活不傳外人,隻傳兒子,好在他有好幾個兒子,個個精明能幹,每當外出幹活,幾個青年後生眾星捧月般跟隨其後,所經之處,往往惹得在田間幹活的鄉人們一聲驚歎,幾分羨慕。

長福的家在太平莊,和耿家村隻隔著幾壟地,雞鳴犬吠,聽得真真切切。長福的爹媽死得早,大哥結婚後,分家單過了,少年長福領著弟妹,住在爹媽留下的一件半草房裏,艱難度日。不過,家境貧寒的長福卻長得一表人才,高個子,國字臉,大眼濃眉,蓄著鄉間罕見的小分頭,加上難得的高學曆——初中畢業,說是草屋裏飛出了金鳳凰,一點都不為過。

初中畢業回到鄉裏的長福也算得是個“知識分子”了,隊裏讓他學做會計,大隊會計成了他的老師,“教室”就安在老耿頭的那幾間青磚大瓦房裏。

時間不長,春梅和長福就好上了。

春梅自小有爹媽寵著,兄長們讓著,加上富裕的家境,使她和一般鄉間的姑娘很不一樣,春梅膚色白皙,這使她在那些臉色黝黑而泛紅的姑娘中很是惹眼;春梅性格開朗活潑,可活潑中不顯嬌柔;春梅說話做事潑辣能幹,可潑辣中不覺蠻橫,這又使得她和那些見人就低頭的靦腆村姑,以及那些敢和男人撒潑的婦人們比起來,更有一番不同尋常的味道。在耿家村,家境殷實的春梅就像一朵帶刺的玫瑰,小夥子們遠遠地看著她,誰也不敢貿然上前去摘。老耿頭和老伴早早就為寶貝女兒備下了豐厚的嫁妝,可一直沒有挑到合適的女婿。

可春梅卻偏偏看上了窮小子長福。當時的農村還沿襲著千年的老傳統,兒女的婚事必須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春梅可不管這些,她大膽地和長福約會,莊稼地成了他們互訴衷腸的最好場所,青紗帳見證了他們熱烈的愛情。

春梅的舉動惹惱了爹媽,老耿頭和老伴軟硬兼施,竭力阻擾,可這一切在大膽追求戀愛自由的春梅那裏,全都失了效。

爹媽那邊死活不鬆口,而對長福又實在難以割舍,春梅和長福這一對年輕人最後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一天傍晚,春梅假裝經過太平莊,就在她走進莊前那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時,從竹林裏冷不丁衝出幾個小夥子,拉著她就往長福家跑,春梅不抵抗,歡天喜地被他們“搶”到了長福家裏,太平莊響起一片鞭炮聲,全村老小興高采烈,奔走相告。那邊,春梅媽站在田埂上,向著太平莊惱怒地高聲叫罵,賭咒發誓和獨養女兒一刀兩斷,氣恨恨地宣布,女兒別想從家中拿走一件嫁妝。

就這樣,春梅不帶一件嫁妝走進了長福那低矮的小草房,和長福過起了他們一直向往著的幸福生活。

等我插隊落戶到太平莊時,春梅和長福已經有了一個兩歲大的女兒,那時的長福已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小夥子了,他是生產隊的會計,還擔任著大隊團支部書記,他像很多農村基層幹部那樣,喜歡把短大衣披在身上,衣領上那一圈棕色的剪絨顯示著他的身份,隻是他說話時的神情,低低的嗓音,含笑的雙眼,和那些沒什麽文化的農村幹部有著很大的區別。

春梅的爹媽早就原諒了女兒,長福完全可以平等地和老丈人坐在一起喝酒。不久以後,由於文化程度高,工作能力強,長福受到提拔,做了大隊會計,再以後,他被調到了鎮上工作,這在世代辛苦勞作在田間的鄉人們眼裏,他真的是“一步登天”了,春梅苦盡甘來,眉眼間盡是喜氣。

我們插隊的第三年,春梅的二女兒出世了。說起這個孩子的出世,那隻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

不可思議的不是孩子,是春梅。那天一大早,春梅估計自己快生產了,想起家中的米吃完了,坐月子以後不方便,便忙著收拾去機房機米。其實她完全可以托人帶信讓長福回來做這件事,可春梅舍不得長福,“他做的是公家的事。”她總是這樣想。

臨產前的春梅獨自推著獨輪車蹣跚上路了,獨輪車上捆著三、四百斤的稻穀。推獨輪車關鍵是要掌握平衡,而掌握平衡主要靠的是腰部的力量,真不可想象,春梅是怎樣把那幾百斤稻穀推到幾裏地以外的機房的。更要命的事,當她機完稻穀,推著米回來時,走到半路,突然要生產了,羊水破了,陣痛一陣接著一陣,春梅咬著牙,堅持走到家,放下獨輪車,剛走進房間,孩子便出生了,等小姑子巧英聞訊從田裏趕回家時,春梅已經把一切收拾停當,抱著孩子坐在床上了。

春梅處處想著長福,舍不得長福,可長福卻不是這樣,當長福和供銷社的女售貨員小玲梅好上的風言風語傳來時,春梅沉默了。即使這樣,她也從來不說長福,她舍不得說。鄉鄰們議論得凶了,她也會反擊:“你們可有本事啊?有本事你們也找一個!”邏輯是奇怪的,而感情卻是真摯的!

消息最初傳來時,我很難相信,說實話,長福並不輕浮,小玲梅也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相反,她很清高,人長得漂亮不說,說話辦事的做派和鄉裏人完全不一樣。她不是本地人,怎麽會在鎮上作售貨員的,我也不清楚,隻是記得每次去鎮上辦事,路過供銷社見到她,永遠都是一副不苟言笑,拒人以千裏之外的模樣,她不愛搭理人,村上人說起她,總是敬而遠之。她怎麽會和長福好上的,誰都不清楚,人世間,“情”為何物,有誰說得清?

長福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春梅的話也越來越少,日漸黑瘦的臉龐毫無遮攔地向人們顯示著她內心的痛苦。

而這一切遠沒有結束,小玲梅懷孕了,孩子的父親是誰,毫無懸念。本來以為,性格剛烈的春梅會受不了,會打上門去興師問罪。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天,春梅收拾停當,挎著個籃子去了一趟鎮上,籃子裏放的是“京江臍”,這種麵食在當時的鄉下就是一種很好的營養品了,隻有產婦和久病體弱的人才消受得起。她竟然是去看望小玲梅,去看望那個對不住她的女人。春梅是怎麽想的,她從來沒有說起過,但我當時聽說春梅的這個舉動,我很感動,我認為我能夠理解她對長福的感情。

這下,村裏人的議論又反過來了,“這個女人家肚量真大!”人們嘖嘖稱讚。就這樣,春梅以她獨特的,似乎是不合常理的姿態為自己贏得了尊重,也為長福保全了麵子。

小玲梅生了個男孩,長福有了兒子。兒子有了,工作卻沒了,長福受到嚴厲的處分,免去公職,回到了生產隊。

受到重創的長福整日不出門,情緒消沉到了極點,而春梅卻高興了,她又像以前一樣愛說愛笑,時常又會看到她拎著鋤頭在田裏追趕那些拿她開涮的半大小子。

春梅是怎樣開導長福的,我無從知曉,隻是看到有一天長福終於走出家門,和我們一塊兒上工了。

等我離開太平莊的時候,一切都已恢複了平靜。

一年後,我回到太平莊看望鄉親們,卻難以置信地聽說,春梅死了!

怎麽會呢?她剛剛才三十歲,她是那麽地充滿活力,她是那麽地愛著長福,哪怕他曾經那麽無情地對待她!

村上人說不清楚她到底得了什麽病,隻知道,她在娘家乘涼時,突然暈倒,送到醫院已回天乏力!

村上人還告訴我,在春梅的靈堂前,長福摟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哭得驚天動地!“沒見過哪個男人家這麽哭老婆的!”村上人唏噓不已。

春梅啊,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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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dailin 回複 悄悄話 很感人的故事。文筆也好。謝謝長弓的姐姐紀錄下了這樣的故事。
岑嵐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春梅這個人物寫得很真實可信,相當有特點,是個有性格有胸懷的中國農村婦女。特別是她臨產前推車去機米的那段,特別生動感人。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勞動婦女有著類似的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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