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把上篇《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小俞》寫完,就在網上有了重大發現。
那天快下班了,忙了一天有點累,我漫不經心地瀏覽著網上的新聞。無意中鼠標碰擊到古狗的搜索框,框下彈出一個列表,上麵是我最近搜索的關鍵字,俞老師(改口管小俞叫俞老師了)的名字就在上麵。我選了俞老師的名字,然後在搜索結果中慢慢看著。結果中絕大多數是關於一個與俞老師同名的教授的消息,有關俞老師的消息零星夾雜其中,不小心就會漏掉。前幾天我已仔細查詢過,所以我沒指望會發現什麽新的消息,隻是想打發掉這下班前的二十來分鍾。
忽然一條消息跳入我的眼簾,這是一張演出節目單,上麵有俞老師的名字。這是今年五月份由蘇州艾迪文化公司在蘇州博物館為蘇博第四批誌願者授牌儀式組織的一場遺產文化專場演出。演出中俞老師和其他幾位演員表演了昆曲“遊園”和蘇劇“康熙品茶”,這是昆曲《牡丹亭》和蘇劇《碧螺女》的片段。這是有關俞老師最新的一條消息,前幾次沒看見這張節目單。節目單前還貼了十多張劇照,從演出曲目和演員著裝來看,有幾張很可能是俞老師,但我不敢肯定,因為照片上演員幾乎沒有一點“小俞”的影子。
這段消息登在蘇州博物館的網上論壇《蘇博論壇》上,這是一個近期一直比較活躍的論壇。我忽然感到我一定可以通過論壇的版主聯係上俞老師。我立即給版主MoMo發了一帖:
“我曾是俞老師文革時期她住在南京時的鄰居,沒想到在這裏看到了她的消息,四十年了!
我現在定居美國,我很想知道照片中誰是俞老師,有沒有辦法跟她聯係(電話,電郵)。我的電郵是abc@xyz.com.
請版主務必把這條消息轉給俞老師,拜托了,謝謝!”
做完了這一切,剛好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回家後照例鍋碗瓢勺爐前灶後一通忙,當我再坐到電腦旁時已是十點多鍾了。我連上了《蘇博論壇》,抱著一種僥幸心理想看看有沒有回複。沒想到MoMo版主真回了我一帖,“您好,聯係方式發到您郵箱了。”我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打開郵箱,打開MoMo的郵件。郵件的內容很簡單,就是俞老師的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手機的,一個是小靈通的。我看著電話號碼,愣住了。從我發帖到得到電話號碼隻有五個多小時,就是說我隻用了五個多小時就讓一個近四十年沒有音訊的老鄰居變得近在咫尺,也就是說現在我隻要拿起電話,按上十幾個數字就可以和一個近四十年沒有音訊的老鄰居通上話。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議了!我拿起了電話,又放下了。說實話,這會兒電話打過去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從那裏說起,我也不能肯定俞老師是不是還記得四十年前的那個鄰家小男孩。時間已不早了,我想還是等到周末再打這個電話吧,我還可以理理思路看看應當說些什麽。我的頭腦是這麽想的,可我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拿起了電話,在驚喜和好奇心的驅使下按了那一串數字。幾聲鈴響後,電話裏傳來一個婦女平靜的聲音,
“喂。”
“是俞老師嗎?”
“是的呀,你那一位?”軟軟的吳語,很好聽。
“我是你的老鄰居,南京的老鄰居。”我有點語無倫次。
“南京?老鄰居?”俞老師一頭霧水。
“是的。文革中你在南京和小四住在孫廳長家時我們是鄰居,某某某是我父親,你還記得嗎?”我說話開始有條理了。
“記得,記得。你們家好像是有兩個男孩。”
“是的,我是那個大的。”
“噢,我知道了。”俞老師停了一下然後問,“你找我有事嗎?”瞧這話問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說沒事吧,那沒事你打電話來幹什麽;說有事吧,我自己都說不上有什麽事。我一時語塞。我想還是慢慢說吧。
“我最近在寫一些東西,寫到文革中孫廳長和小四的事,我在網上查資料時看到了一些你的消息,比如說你們今年五月在蘇州博物館的演出。”
“演出?我們今年沒有演出呀。”什麽記性啊,《蘇博論壇》上說得清清楚楚,有節目單還有劇照。我不能斷定俞老師是真記不起來了,還是希望我快快結束這一唐突的訪問。我沒有放棄。
“我還看到零六年底你們演出了蘇劇《碧螺女》,你擔任了總策劃、編劇、導演和女主角。”
“有這事,有這事。”回答很簡短,似乎沒有談興。我想此時俞老師也許是在進行“身份認證”,我隻有說出一些很熟悉情況的人才知道的事,她方能確定“我就是我所說的我”。
“我記得你一直是在灌南的。你是什麽時候回到蘇州,回到蘇昆劇演藝界的?”這段經曆可
“退休以後。”算起來也有不少年了。
“從報道上看,《碧螺女》的演出很成功。”
“是的。退休回蘇州後我很想做一些事。文革中耽誤的時間太多了,跟我同時學藝的人有的得過梅花獎,好幾個都是一級演員,可我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可我想我能做一些事。這幾年一直在做的就是救活蘇劇,如果再不這樣做可能蘇劇就會在我們這代人手中失傳。我碰到葉清江老人,他八十多歲了,對這事比我還著急。我們一起合作創作了這出戲。我們沒有經費,演出人員大都是退休演員或戲校的學員,大家都很支持,基本上是義務演出。演出非常成功。現在我們正在修改劇本,想找一些年輕的演員來演,把這出戲拍成電影,搬上銀幕。這樣一來就可以大大提高這出戲的影響。”俞老師顯然是打開了話匣子,說起來滔滔不絕。
“當年昆劇《十五貫》大家稱為‘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你們的這個《碧螺女》說不定也能救活蘇劇。”
“也許吧,我們希望是這樣。”回答得比較謹慎。
我又提起她們那場在蘇州博物館的演出,並希望能證實有一張照片上著粉色戲裝的演員就是她。
“我剛才跟你說話時想起來我們五月份是在蘇州博物館演出過,那是一場規模很小的演出。你說的那張照片上著粉色戲裝的演員就是我,那是在“遊園”中扮演杜麗娘。怎麽樣,我這張劇照還行吧?”
“嗯,不錯。但跟你年輕時的樣子相差還是很大的。”話一出口,我有點後悔。
“那是肯定的。”俞老師並沒在意。“你還記得我年輕時的樣子嗎?”
“記得。我記得你們家牆上掛了一張你小時候的相片,照得很好。”
“喲,你記性真好。那是我進戲校那年在三山街一家照相館照的,他們把照片放在櫥窗裏展示,我就跟他們要了一張。我年輕的時候大家都說我看上去比同年齡的人要小不少,可我退休回到蘇州時,大家都說我看上去比同年齡的人要老很多。在蘇北的日子太苦了。”
“你的經曆很坎坷,可以寫一本書。”
“是啊。我是有這個想法,但目前在國內這是個禁忌題材,不方便寫,寫了也沒處出。”我們的話題轉向了文化大革命。
“我正在寫你們家文革中的故事。我記得有一個情節,當時你們單位有一夥造反派來抓你,你從閣樓的窗戶爬出去躲在樓頂上。”
“你還記得這事啊。我當時不是想躲出去,我是想從樓上跳下去的,我當時真是不想活了。”
“你當時是懷孕了吧,如果跳下去也許就是兩條人命。”
“是這樣,我當時真的是很絕望。那時孫廳長、我婆婆還有小四都被抓起來了,家裏就剩我一個人,我甚至覺得全樓就剩我一個人了。三個單位的造反派輪番來我家抄家,逼我揭發我的公公,婆婆和小四他們三人,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得安寧。那天我們單位的造反派來時,我實在是忍受不了了,隻想一死了之。來的造反派裏有一個人是我戲校的同學,他死死拉住我,那些造反派們怕惹禍,那天才沒把我抓走。”沒想到外表溫和隨意的俞老師有著如此剛烈的個性。“我的那個同學真是個好人。那麽好的人後來卻早早地得了癌症走了,可那些壞人卻活得好好的。”
可咒的文革啊,它對人們心靈造成的創傷,它在民間造成的仇恨,四十多年了仍未撫平。
“我後來生鬥鬥時難產,一個人躺在醫院裏,兩邊沒有一個家人在身邊,他們被抓的被抓,挨鬥的挨鬥。”俞老師停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問,“你現在在哪裏?”。
“噢,忘了說了,我現在在美國,我來美快二十年了。”我簡短地介紹了我在美國的情況。
“是嗎?我也有一些在美國的朋友。在紐約有個海外昆曲社,有幾個票友每年夏天都回國跟我學昆劇。我剛才提到那位跟我合作創作《碧螺女》的葉清江老人,他的父親是著名中醫葉熙春,前一陣由他口述我執筆完成了一篇回憶文章《葉熙春上海行醫二十年》分兩次在上海的一個雜誌《上海灘》上連載。有人在跟我聯係想把它改編成連續劇,連續劇中會有不少美國的外景。”看來俞老師還很忙。
“我知道你會演戲,但還不知道你還會寫作寫劇本,真是不簡單。”
“這都是跟小四學的。小四是蘇昆劇團的編劇,我經常看他編劇本,時間長了,潛移默化,就會寫了。”口氣中對小四仍有幾分佩服。是啊,當年的小四要不是有兩下子也不可能娶到如花似玉的小俞。
“你們鬥鬥呢,他現在在哪裏?我聽小四說過他也去學戲劇表演了。”
“鬥鬥在浙江戲校學的京劇,後來他嗓子壞了,唱不了京劇。現在他在浙江京劇團做燈光舞美,住在杭州。我退休後他讓我去杭州,我不願去。那裏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什麽事也做不了。我家鬥鬥長得可帥了。”
“一定的。他小時候我見過,那時他就是個小小帥哥。”電話裏傳來笑聲,笑得很開心。
“你在美國這麽多年了,回來過嗎?”
“我回國探親好幾次。去年我回去過,明年打算再回去看看。”
“你回國的話,我去南京看你。”俞老師說話很爽快。
“好啊。前一陣我把你編演《碧螺女》的消息告訴過我姐姐,聽到你的消息她們都很高興。你來南京的話,大家就可以見見麵了。”
“好的呀,好的呀。”軟軟的吳語,很好聽。
說著話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這裏已是深夜。俞老師下午還要去一個錄音棚看看《碧螺女》伴奏帶的製作情況。我們在電話裏道別,並說好保持聯係。
掛了電話,我愣在那裏。女兒家庭作業剛做完,轉悠過來跟我說晚安。
“Daddy(老爸),講了這麽長的電話,誰呀?”
“一個老鄰居,四十年沒聯係,現在聯係上了。”
“噢。”
“你好像一點也不驚奇嘛,聽清楚了嗎?四十年沒聯係了。”
“我才十三歲,對這‘四十年沒聯係’我實在沒有Sense(感覺)。”
“這麽跟你說吧,比如你的好朋友,就說Melissa吧,你現在跟她斷了聯係,什麽消息也沒有,當你下一次跟她打電話時,你已經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了,你是什麽感覺?”
“哇,Terrible(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