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姨是我們家的保姆,在我們家做了七年。
老阿姨是揚州人,五十年代裏她在當時揚州地委的高書記家做保姆,後來高書記調省裏任統戰部部長,老阿姨隨高家搬來南京。老阿姨大概是在六四年時來我們家的,我還能記得她來我們家的那天。老阿姨屬虎,那年正好五十,看上去是一付農村老大媽的模樣。她瘦瘦小小的,腦後纏著一個“巴巴糾”,手上挽著一個籃底白花布包袱。她年紀比我們家前一個保姆大不少,所以我們就叫她“老阿姨”。
老阿姨一字不識,但很有生活閱曆。她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們不要看我不識字,但我識事。”應了《紅樓夢》裏的那兩句“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老阿姨關於日常生活的警言俗語一套一套的,張口就來。說起精打細算勤儉持家,她會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說起平日花銷儲蓄借貸,她會說,“窮不該債,冷不刮風。”說起兒童培養因人施教,她會說,“一龍生九子,各是各模樣。”還有什麽“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等等等等。這些話當時聽了沒覺得怎麽樣,可後來我成了家獨立門戶後,才有了深刻體會。即使眼下在美國,這些話對日常生活還是有指導意義的。比如說,美國人民要是有一點“窮不該債,冷不刮風”的概念的話,那也不至於輕易被華爾街的那些精英們忽悠上,弄出個“次貸危機”搞得全世界雞犬不寧。
文革開始後,機關大院的保姆們也搞起了串聯,成立了革命造反組織。你可不要小看了這些大部分是農村出來目不識丁的老大媽們,她們把個組織搞得像模像樣,學習活動也開展得紅紅火火。她們每人發了一本小紅書,要求能背下其中的若幹條。這有一定的難度,可老阿姨自有辦法,她會把偉大領袖的語錄演化成“老阿姨版”。比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到了老阿姨那裏就成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描花繡朵,…”。過了沒多久,老阿姨還真背下不少,雖然結結巴巴怪腔怪調,但也表達了對偉大領袖的一片忠心。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段“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曆史的動力。”這段語錄老阿姨背得最熟,她用揚州話抑揚頓挫地一朗讀變成了“Len2民,自有Len2民,才四Cuang4造四界曆死滴動力”,我們覺得很好笑,可老阿姨一本正經,一臉虔誠。和社會上的革命造反組織熱衷打派仗一樣,保姆造反組織也分成兩派。有一天老阿姨從外麵回來,臉紅紅的,很激動的樣子。一問才知道,她是剛打完派仗回來,而且是打了個勝仗。那天和她們對立的那個保姆造反組織在一個禮堂開會,她們這邊造反組織的司令平大媽帶領她們去衝會場。她們十幾個保姆手揮紅寶書衝上講台讀語錄喊口號,硬是把對方的會給攪黃了。我們都搞不明白,老阿姨哪來這麽大的革命幹勁。
老阿姨在外麵鬧歸在外麵鬧,處理事情自有她的原則,有她的道德底線。有一次我們家來了幾個不知是那個山頭的造反派,神神秘秘地把老阿姨叫進一間房間,還把門反鎖上。房間裏吵鬧聲訓斥聲時大時小,我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大約過了兩、三個小時,這那夥人開門出來,怒氣衝衝地走了。向老阿姨一了解才知道這夥人是來收集整高部長的材料的。老阿姨在高部長家時,高家還用了另一個保姆,這個保姆因為有精神上的毛病自殺了。這夥人那天來的目的就是要老阿姨作證是高家逼死了那個保姆。不管這夥人怎麽威脅恐嚇老阿姨堅持說那個保姆的死是她自己的原因,與高家無關。我們問老阿姨怕不怕,老阿姨說,我說的句句是實話,坐得端,行得正,沒什麽好怕的。
老阿姨在外麵忙歸在外麵忙,家裏的該幹的活一點沒耽誤,抓革命時沒忘促生產。文革開始後,我父母都受到衝擊,他們自顧不暇,根本沒時間沒精力來處理家裏的各項事務。我們年紀尚小,一時間老阿姨成了我們家的主心骨。有一次姐姐和弟弟圍著桌子打鬧,不小心把桌上一尊偉大領袖的石膏像碰翻在地,摔成好幾段,他們當時嚇傻了。老阿姨聞聲趕來,麵對發生的這一切,她十分鎮靜。老阿姨找來一張報紙和一把榔頭,讓弟弟把門關上,又讓姐姐把窗簾拉上。老阿姨用報紙把摔斷了的石膏像包起來,又用榔頭輕輕地在報紙包外敲擊,活生生地把個偉大領袖敲成一包石膏碎片。他們又到了廚房,老阿姨讓姐姐和弟弟放風,她放了滿滿一水池水,把石膏碎片倒進水池一頓攪和,石膏碎片化成一池石膏水。老阿姨把石膏水放掉,清洗完水池,反複叮囑姐姐和弟弟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這件事。她說,如果要讓他們(機關的造反派們)知道了,他們會整死你們的爸爸的。後來誰也沒再提起過這事。
六八年時我父親背上生了一個癰,俗話叫做“搭背”。這個搭背發展得十分迅速,兩個多星期就發展到整個背部,又紅又腫,上麵還生出幾十個膿頭。他一直是在省級機關的指定醫院江蘇醫院看的,病情一點沒控製住。到了這個份上,醫生也沒什麽辦法了,隻有開刀放膿。父母都比較老實,遇到這事也不知該怎麽辦,隻好尊醫囑。老阿姨對西醫治癰一直持懷疑態度。那天媽媽、老阿姨陪我父親去醫院動手術。在等待手術時老阿姨聽一個病人說省中醫院治搭背有辦法,不用開刀。老阿姨當機立斷說服我父親放棄手術,趕緊上省中醫院。他們急急忙忙趕到省中醫院,省中醫院的醫生見病情嚴重,當即把我父親收下住院。省中醫院的主要療法就是用中草藥調製的藥膏敷在背上。約一個月,父親的搭背全部治愈,隻留下一個硬幣大小的疤痕。多虧了老阿姨,要不父親還不知要多吃多少苦。
文革中有一段時間,父母去了幹校,大姐分配工作去了徐州,另外兩個姐姐插隊下了鄉,我和弟弟去農村學農,一家人分了八處,隻有老阿姨留在南京看家。
老阿姨有三兒一女,都來我們家住過,和我們家人都很熟。
七一年時老阿姨明顯衰老了,做事也比較吃力。她家兒子不放心把她接回揚州老家去了。離開我們家的那天她還像來的那天一樣,腦後纏著一個“巴巴糾”,手上挽著一個籃底白花布包袱。她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和我們家人告別。
現在想起來真是很感激老阿姨,是她幫助我們度過了我們家文革中那一段最艱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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