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十月複課鬧革命,我們進了十一中。那時我們隻上一門課,毛澤東思想課。毛澤東思想課的教材就是那本著名的小紅書《毛主席語錄》。每天我把小紅書往衣服口袋裏一塞就上學去了,根本用不上書包。我把這段講給女兒聽,讓她羨慕得不行,因為她每天都要背上十幾磅重的書包去上學。那時我們每天都要誦讀小紅書中的語錄若幹條若幹遍,努力爭取要把毛澤東思想“ 銘刻在腦海裏, 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半年多,後來不知為什麽說是 要上文化課了。
要上文化課,照例要來個大批判開路。一天,一位工宣隊員到我們班來宣講,批判“讀書無用論”。當時流行的說法是,在階級敵人鼓吹的“讀書做官論”破產後,他們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又散布什麽“讀書無用論”。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所以我們要好好讀書,以實際行動粉碎階級敵人的陰謀。一家夥把我們學業荒廢近三年這筆帳全算到躲在陰暗的角落裏,看不見又摸不著的階級敵人頭上去了,這也算是為上文化課找了個理由。這位工宣隊員為了表示學文化的重要性,出了兩道智力測驗題想考考我們。第一道題,“你們知道光一秒鍾能走多遠嗎?”“三十萬公裏。”我應聲回答。工宣隊員愣了一下,又拋出第二道題,“你們知道光一秒鍾能繞地球幾圈?”“七圈半。”我又回答。工宣隊員看兩道智力測驗題被我輕易答出,有點尷尬。殊不知,我在小學時就把文革前出的八本一套版的《十萬個為什麽》讀過好幾遍,這兩個問題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毛毛雨小菜一碟。看工宣隊員吃了一個軟釘子,同學們有點興奮,有同學當場送我一個外號“博士”。那時我們班上幾乎每個男生都有一個外號,互相之間以外號稱呼,特親熱特哥們兒。我們也在背後給女生起外號,可是從來不敢當麵喊。二十多年後我真的在北美拿下一個博士,沒有辜負當年同學們送我的這一外號。
所謂文化課是指語文,數學,英語,工業基礎,農業基礎這五門課。
比起文革前,語文課本有很大的改動,刪去了所謂“封資修”的內容,但不知為什麽其中保留了一篇古文《黔之驢》。我和一些愛讀書的同學很喜歡這篇古文。“驢一鳴,虎大駭,遠遁; … ”讀起來多麽有文化。
那時上語文課很結合形勢。七零年四月二十四日中國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並從太空中傳回東方紅樂曲聲,這使我們上語文課有了新的內容。語文老師要我們寫一首詩來慶祝衛星發射成功。我寫道,“七十年代第一春,中國衛星飛乾坤。世界人民拍手笑,帝修氣得頭發昏。”老師說,“乾為天,坤為地。飛乾坤意思不對。”既然“飛乾坤”意思不對就改成“飛太空”吧,這下意思對了可韻沒押上。語文老師是一位老太太,滿頭銀絲白發,她講課非常認真投入。我們那時課堂紀律很差,課堂經常像茶館一樣。可不管課堂紀律有多差,語文老師仍一絲不苟地講好每一堂課。學生經常不交作業,但隻要交上去,語文老師都一絲不苟地評判修改。後來又有一次語文老師讓我們寫詩讚美南京長江大橋。我寫道,“長江萬裏浪滔滔,建橋工人誌氣豪。鐵壁一揮天地動,鋼膀一舞山河搖。毛主席話記得牢,反帝反修怒火燒。自力更生是法寶,大江險處架金橋。中國人民誌氣高,誓叫山河換新貌。”語文老師很喜歡這篇充滿了標語口號的“詩”,她拿去在她教的幾個班上推薦給同學們,朗讀給同學們聽。我的這首“詩”經語文老師用標準的普通話充滿激情地一朗誦還真成了詩。我在語文老師教的這幾個班裏名聲小噪了幾天,那份成就感就像現在上帖到萬維五味被版主選進導讀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這真是一位好老師,在哪樣的年代裏,對自己的工作如此熱愛,對自己學生的點滴成績如此推崇,真是不容易。
數學課本也很有時代特征,突出階級教育,在應用題前往往加上一段引言,很有意思。在一個計算棱台體積的題目前寫著,“地主的鬥,吃人的口。解放前地主用大鬥收租用小鬥放租,用這樣的辦法來殘酷剝削農民。”然後給出計算棱台體積的條件,最後問,“地主一年要剝削農民多少糧食。”類似的應用題比比皆是。數學書搞得像一本大批判材料。我們在中學裏隻學了幾何和代數中的一些最基本的內容。 我們的數學老師課講得很好,他有一絕就是徒手畫圓,上幾何課時隨手就能在黑板上畫出一個個滴溜滾圓的圓,讓我們佩服不已。有一次上幾何課,我指出他在證明推理中的一個錯誤,引起他的注意。下課後數學老師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跟我聊起了數學,他還深入淺出地證明一些幾何題給我看。可是我當時基礎太差,愣愣地望著黑板,不知老師在說些什麽。老師看出我的窘態,就鼓勵我,說我對數學很有感覺,隻要努力就一定能把數學學好。
英語課本的前幾課每課就是一句話,第一課是 Long live Chairman Mao 。第二課是 We love Chairman Mao 。第三課是 We wish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 a long long life 。我們的英語老師,林老師,是一位從省交際處下放來的口語翻譯,一個衣著講究,二八分頭永遠不亂的中年男子。他給我們上第一節課時,一開始課堂上吵吵鬧鬧的。林老師一開口讀 Long live Chairman Mao ,大家就安靜下來,但並不是出於對偉大領袖的尊敬,而是被林老師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吸引住了。我們都喜歡上林老師的課,喜歡聽他用富有磁性的聲音讀英文,那些平時嘰嘰喳喳的女生,上林老師課時都十分安靜。
工業基礎課和農業基礎課是文革時教育革命的產物。工業基礎課中包含了一些物理和化學的內容,農業基礎課主要內容是“三機一泵”即柴油機,拖拉機,電動機和水泵。這些知識據說學了以後立馬能在工農業生產實踐中應用。
學校沒有開音樂課,開大會前唱幾首革命歌曲就算是上了音樂課。記得有一次開會前一個姓萬的音樂老師領大家唱“四個念念不忘”,歌詞是“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萬老師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不用麥克風聲音就能傳遍整個操場。那天萬老師有點感冒,把“念念不忘”唱得鼻音很重的,聽上去怪怪的。一散會同學們捏著鼻子學萬老師的“念念不忘”,大家笑成一團。
學校也沒有開曆史課和地理課,所以我們這批“新三屆”中的很多人史地知識十分貧乏。
當時的文化課沒有考試,沒有測驗,沒有家庭作業。學文化課期間還有多次學工、學農、學軍,加上講用會、大批判會、憶苦思甜會、林副主席一號命令等等,占去很多時間。學校裏的許多老師都很有水平很負責任,但在那樣的大環境下,難以發揮作用。我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學習了一年多文化課。
在南京,文革十年中所受教育最少的就是我們這批“新三屆”。七七年我考上大學後發現,七七、七八級大學生中“新三屆”的人數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