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年十月,南京市在家荒廢了兩年的“新三屆”們被分進了中學,說是要複課鬧革命了。那年頭幹什麽都是為了鬧革命,停課是為了鬧革命,複課也是為了鬧革命,後來的上山下鄉還是為了鬧革命。這鬧革命又是為了什麽,不知誰能搞得清楚。
我被分配進了十一中。十一中靠近鼓樓,又叫南京大學附屬中學。當時原來的領導班子全都靠邊站了,由工宣隊領導學校。
關於工宣隊(全稱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我想多說兩句。六八年七月二十六日,為了結束北京高校愈演愈烈的武鬥現象,毛澤東決定向各高校派遣工宣隊軍宣隊。清華大學的紅衛兵頭頭蒯大富不知深淺率領清華“井岡山兵團”對抗,打死五名工宣隊員,打傷數百。毛澤東七月二十八日晚在中南海召集首都紅衛兵“五大司令”開會,向他們交底。這一天是文革的一個轉折點,離毛澤東六六年八月十八日登上天安門接見紅衛兵不足兩年。從此紅衛兵運動凋零,工宣隊軍宣隊登上中國政治舞台,直至文革結束。
工宣隊領導學校當然要和知識分子領導學校不一樣。當時時興大批判開路,做什麽事前先找幾個活靶子批上鬥上一通,很像古代大軍出征前殺牛宰羊的祭旗儀式。我們進校的第一天就參加了一場批鬥大會,批鬥的對象有二十多人。工宣隊長一聲令下,二十多名批鬥對象被押上了台,他(她)們被反剪雙手,坐起了“飛機”,脖子上掛著大牌子,上麵寫著各人的反動頭銜。工宣隊長站在台上給大家一一介紹這些批鬥對象,其中有原黨支部曹書記和宋校長。曹書記是位女性,她解放戰爭時期就參加了革命,在南京中學界頗有名氣。(曹書記在2007年第23個教師節時被南京市教育局授予“南京基礎教育專家”稱號。曹書記的愛人和我的一個舅舅都是解放前南京中央大學地下黨成員,他們的故事我以後會講。)批鬥對象中有一個老師的頭銜是“極右分子”,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這右派還有“一般右”和“極右”之分。當時我腦子裏對右派的印象是宣傳畫書中的那種手持匕首,麵目猙獰向黨進攻的形象,怎麽也跟眼前這位帶著眼鏡書生模樣的人對不上號。批鬥會開了兩個多小時,這些批鬥對象也在台上站了兩個多小時,其中有幾人明顯體力不支,臉色慘白。有一個老師較胖,頭上滲出了汗珠。對這一台的批鬥對象我沒有一點痛恨的感覺,有的是憐憫和同情,和文革初期時的感覺大不一樣了。這時我已不再是那個往老師頭上扔蒼耳子,砸朱老伯家玻璃窗的小孩子了,對周圍的人和事有了一些冷靜的觀察。而對台上的那位耀武揚威的工宣隊長,我心裏十分鄙視。眼前的這一切正好印證了文革以來父親一直掛在嘴邊評論文革的一句話“黃鍾毀棄,瓦釜雷鳴”。這些感覺當時不敢說出,隻能在心裏藏著。
批鬥大會結束後,應該是各班回自己教室活動,可是學生們完全不聽指揮,一群群站在操場上聊天哄鬧。在社會上遊蕩了兩年,又受到當時社會上暴戾之氣影響,很多孩子都變得桀驁不遜很難管教。有些孩子還按所住的地區組成一個個小團夥,小團夥中的人都很講哥們義氣,其中隻要有一人和別人發生衝突,團夥中的人就磨拳擦掌,蜂擁而上,大打出手。開學第一天全校發生了十多起群毆事件,多人受傷。我就親眼看到有學生被打得頭破血流,讓人架著抬著送走。
在工宣隊員的幫助下,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學生們“趕”進了教室。當時學校模仿軍隊編製,年級叫連,班級叫排,小組叫班,每排設男生排長和女生排長。整個連裏男生排長清一色由一些身大力不虧的同學擔任,其中有的人還是留級生,比班上同學大上一、兩歲,這樣才能鎮住其他同學。
我明顯感覺到這不再是文革前那樣溫馨的校園了。
我兩年多的中學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