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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朱廳長
(2008-05-31 05:28:29)
下一個
文革前我們院子裏住著
四位江蘇省教育廳的副
廳長,朱廳長就住在我
家樓上。
朱廳長是河南人,高高
的個子,目光慈祥。他
聲如洪鍾,有點耳背,
所以說起話來聲音很大
,很遠都能聽見。在共
產黨的高級幹部中朱廳
長個算得上是一位雅士
。他喜歡下圍棋,打網
球,還寫得一手好毛筆
字。到了周末朱廳長會
約些人來“手談”,棋
子落盤的啪啪聲經常響
至深夜。有時他高興起
來會把我和他兒子毛頭
招在一起給我們講一些
“金角,銀邊,草肚皮
”之類的圍棋ABC。
周末時朱廳長還經常背
著網球拍騎自行車去五
台山體育場打網球。朱
廳長的魏碑體毛筆字蒼
勁有力很見功底。
在省教育廳朱廳長主抓
中學教育。朱廳長先前
曾在南京市教育局做同
樣的工作,所以他是這
方麵的行家。朱廳長的
教育理念十分開放,他
主張開門辦學,學生走
向社會,反對埋頭讀書
。六四年毛澤東《春節
談話紀要》發表後,全
國上上下下都在推行教
育改革。朱廳長是這場
改革的積極實行者,他
去南師附中蹲點試行教
育改革。有一次附中學
生步行去農村開門辦學
,年過五旬的朱廳長陪
同學們步行了幾十裏。
同學們把當時流行的一
首歌“巍巍井岡山,養
育了鋼一連,毛代表就
在我們身邊,朱軍長走
在隊伍前麵…”中“朱
軍長”改成“朱廳長”
一路高唱,士氣十分高
昂。
六五年的一天朱廳長請
回鄉知青董加耕來他家
做客。董加耕是江蘇鹽
城人,六一年時他放棄
了保送上北大哲學係的
機會,放棄高考,立誌
回鄉務農,做出了成績
。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七
日,在京參加第三屆全
國人大會議的他被邀請
參加毛澤東的七十一歲
生日家宴,坐在毛澤東
的左手邊,坐在毛澤東
的右手邊的是邢燕子,
同桌的還有陳永貴、王
進喜、錢學森等。董加
耕在當時是個家喻戶曉
的人物,記得有兒歌唱
道,“咯噔蹬,咯噔蹬
,我騎馬兒去鹽城,鹽
城有個董加耕…”(去
年十月鳳凰衛視“魯豫
有約--董加耕訪談”
節目中魯豫戲稱董加耕
為當年的劉德華)。那
天我們知道董加耕要來
朱廳長家做客,早早就
等在樓梯口。不一會董
加耕來了,他那天穿一
件暗紅色的衛生衣,黑
紅黑紅的臉膛很樸實,
一副鄰家大哥模樣。董
加耕向圍在樓梯口的大
人和孩子們微笑招手,
我們都很興奮激動。
六六年文革開始後,朱
廳長寫了一張大字報批
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
”,南師附中的紅衛兵
小將們給大字報加了序
並冠以醒目的標題“廳
長也造反了”。這張大
字報當時貼滿了南京大
街小巷。六七年三,四
月間,全國上下開始“
抓叛徒”。不知為什麽
朱廳長的名字也進了叛
徒名單。一天晚上南師
附中來了幾十個紅衛兵
,院子裏自行車黑壓壓
停了一大片。小將們衝
進朱廳長家要他交待成
為叛徒的經過。從在樓
梯上上上下下的小將們
的臉上和他們的議論中
看出他們很氣很激動,
他們曾如此尊敬和擁戴
的朱廳長竟然是一個隱
藏在革命隊伍中多年的
叛徒。朱廳長在客廳裏
大聲地解釋和爭辯著什
麽,一直持續到下半夜
。小將們把朱廳長帶去
南師附中關在一個小樓
上繼續審查。在後來幾
天的審查過程中小將們
動手打了朱廳長,朱廳
長不堪其辱以跳樓抗爭
,摔折了腿。“醫院診
斷為腰椎斷裂,腳跟骨
折。朱出院在家休養期
間,又被學生揪到學校
審查,當時是由丁老師
(附中兩個右派之一)
用板車將不能動彈的朱
拖到學校的。朱在學校
禁閉了幾個月,由家中
的小女兒和保姆護理。
”(“南師附中老三屆
”網《南師附中文革大
事記》)後來省級機關
在句容縣的下蜀鎮和橋
頭鎮建“五七”幹校,
朱廳長尚未痊愈,拄著
雙拐下了鄉,他家保姆
隨之下鄉照顧他。朱廳
長的夫人在南京市的一
個機關工作,當時帶著
十三四歲的兒子毛頭和
毛頭的一個姐姐下放到
淮安農村。毛頭的另一
個姐姐留在了南京,一
家人分了三處。
七四年朱廳長從幹校回
了南京,這時我們全院
已搬入民政廳的殘廢軍
人收容所。朱家隻分了
兩間陰暗潮濕的小屋,
白天屋裏不開燈什麽也
看不清。我有時去他家
串門,看見朱廳長總是
靜靜地坐在屋裏看書或
寫什麽東西。朱廳長一
家在這樣的環境中住了
整整十年。七九年我們
都搬出了這個院子,從
此就很少見麵了。
七七年高考恢複後,中
學的教學迅速回到追求
升學率的老路上。朱廳
長當時閑賦在家,可他
一直關注中學教育的發
展狀況。八十年代初是
改革開放的年代,當時
的改革之風激起了朱廳
長長期以來從未平息過
的教改熱情。他在南京
八中找了一些讚同他教
改理念的老師搞起了試
點。為了獲得第一手資
料,他去八中聽課。當
時朱廳長年近七十,已
是一介平民,每次去八
中都是擠公交車,他在
文革中摔折的腿走路很
困難,每去一趟的難度
可想而知。朱廳長的耳
朵那時基本失聰,借助
高分貝的助聽器才能聽
見一點聲音。朱廳長在
八中聽課,嚴格地講是
“看”課。他坐在講台
前,麵對學生,通過看
學生的表情來判斷教師
的講課效果。由於他的
熱情,八中當年曾短暫
地形成過一個教改的氛
圍,大約持續了一年。
朱廳長的教改之夢很快
就被追求升學率的大潮
淹沒。在學校的改革碰
了壁,朱廳長又想召集
一些有誌於教改的老師
來寫點東西。他認為自
己的思想是超前的,雖
不為當時的人們所接受
,但將來一定會有益於
教育事業。他的這一想
法不知什麽原因,最終
沒能付諸實現。朱廳長
多年來一直在做著教改
夢,可一直壯誌未酬。
他的一個女兒曾這樣評
價她的父親,“熱情有
餘,處處碰壁”。
九四年我回國探親,特
地去朱廳長在西康路的
住處探望了老人。老人
看見我很激動,握住我
的手半天不放。老人很
健康,眼神還是那樣慈
祥。問了一些我在美國
的情況後,老人告訴我
他正在寫書,想把他幾
十年在教育領域工作的
經驗和體會寫下來。老
人說:“我的觀點和他
們(我想是指當時主管
教育的人們)完全不同
,沒有人願意聽我的,
但是我還是要寫。”說
這話時老人平靜、自信
、堅定。他已沒有了追
隨者,孤身一人,仍為
自己的信念奮鬥著。我
望著這位八十歲的老人
,心裏充滿崇敬之情。
老人對教育工作的觀點
或許有可商榷之處,但
他這種執著的精神深深
感動了我。九四年後我
再也沒見過他。後來聽
說朱廳長完成了三十多
萬字的書稿,但沒有地
方可以出版。出版社的
條件是他必須自掏腰包
,自行推銷。老人已沒
有精力完成這件事,這
部書稿現在仍束之高閣
。
朱廳長於二零零七年八
月十一日在南京逝世,
享年九十三歲。這樣,
老人走完了他坎坷的一
生。
我相信南京市一些老中
學教師一定還能記得這
位為教育事業特別是中
學教育事業工作和操心
了一輩子的老人。
5/31/2008
下麵是網上查到的資料
朱之聞墜樓前後 張人則[高二乙] 2007/10/12
—選自“南師附中老三
屆”網
1967年春夏,我在
“井岡山”搞教改批判
,曾向朱之聞做過調查
。他墜樓前幾天我曾看
見他在教學樓被批鬥毆
打,他墜樓後我又參與
了搶救善後。說“墜樓
”而不說“跳樓”,是
因為我能確定的僅僅是
他從教學樓上掉下來,
但不知道那是如何發生
的。現將我了解的朱之
聞的那一階段的情況記
錄下來。寫作時參照了
自己1967年的筆記
本,有些內容直接抄自
當年筆記(將在文中分
別注明)。
…… (略去與墜樓無關的部
分)
到了夏天,一天晚上,
聽有人說,“高二甲班
幾個人在鬥朱之聞”。
我們就到教學樓二樓去
看。那間教室(應該就
是高二甲班教室)中,
課桌椅都被推到牆邊堆
得高高的,中間留下一
小塊空地,象個天井,
隻能容十來個人站著。
我們到門口一看,已經
有些同學堵在“天井”
外圍觀看,我們隻能看
到他們的背影。我爬到
旁邊堆著的桌椅上,居
高臨下,才看見批鬥的
情況。朱之聞站在中間
,四五個同學,記得有
LXX、SXX,圍在
他前後左右。LXX麵
對朱之聞,斥責、追問
他的曆史問題,朱之聞
似乎有所申辯,他就劈
頭蓋臉打下去。朱之聞
往後退,後麵的同學又
把他推向前。四邊的同
學,也有推推攘攘、拳
打腳踢的。
我們隻看了幾分鍾,就
默默地退了出來。我心
裏有點納悶,不知道他
們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把
朱之聞楸到學校,鬥他
的曆史問題。對於沒有
出麵製止這樣的武鬥,
我至今良心有愧。另一
方麵,當時如果出麵,
矛盾也可能轉化。文革
中為批鬥一個當權派而
導致兩派群眾組織武鬥
的情況,實在太多了。
又過了幾天,一大早,
我到食堂打了早飯出來
,斜穿過五四草坪,往
“井岡山”隊部東二樓
走。記得是石笑海走在
我前麵幾步路,先發現
教學樓中間地麵上有情
況。她現在(2007
年)的回憶是,看見朱
之聞已經坐在地上,二
樓有兩個人從窗口往樓
下看,一下就不見了。
我的記憶是,我快步走
過去看,朱之聞躺在水
泥地上,有點蠕動。他
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
血跡,兩眼閉著,不說
話,但顯然活著。我當
時判定他是跳樓自殺,
雖然至今也不清楚他是
如何從樓上掉下來的。
石笑海回到“井岡山”
隊部,就跟別人說朱之
聞的情況。我則在朱之
聞旁邊守候。很快旁邊
就圍了其他一些同學。
我記得的下一個場景是
,我和王鹹在鼓樓醫院
照料朱之聞(但我們現
在都不記得是如何從附
中到鼓樓醫院的)。是
我去填表、辦了住院手
續,朱之聞進了急救室
。醫生檢查後告訴我們
,朱之聞是兩腳朝下以
站立的姿勢著地的,因
此腳後跟的骨頭粉碎性
骨折,脊椎因體重而壓
斷。醫生讓他保持仰臥
,把他腳吊高牽引。後
來朱師母來,我們介紹
了情況,她就默默地守
候在病床前。
當晚我和王鹹留在醫院
,“井岡山”其他一些
同學也曾到醫院了解情
況。記得錢邁期半夜騎
車來到醫院,看見朱之
聞嘴唇幹裂,問為什麽
不給他喝點水。我們說
,醫生不讓喂水,隻讓
用棉花球沾水潤潤嘴唇
。朱師母一直嚴格執行
醫囑。半夜時朱師母不
在,錢邁期就喂了一點
水,還說,“這水頂多
到喉嚨管,到不了胃裏
的,不礙事。”
第二天,“井岡山”仍
然有同學到醫院輪換值
班,一直到教育廳的群
眾組織接管過去。這以
後,一直到下鄉插隊,
我都沒有再見過朱之聞
,隻聽說他奇跡般地複
原,不僅沒有癱瘓,而
且能夠走路。
文革結束後,我曾經和
一起在泗洪界集插隊的
幾個同學,在逢年過節
的時候去看過朱之聞。
他仍然強烈希望肯定教
改,希望我們根據插隊
到上大學的經曆來肯定
教改。他似乎始終沒有
意識到,教改中推行的
“階級鬥爭”、“階級
路線”,我是被嚴重排
斥、壓抑、歧視的受害
者。撇開這一點不說,
我們在鄉下,特別是在
林彪事件之後,對文革
前、文革中的正統意識
,已經經曆了激烈的反
叛;在文革後,由於接
觸到新的思想資源,正
在進行更深入的反思提
升。
但是在結束這篇關於朱
之聞的回憶文章時,我
還是想對教改說一點正
麵的看法——教改中我
最喜歡的一件事。那就
是開放圖書館裏中大附
中的藏書。當年建國院
南頭的圖書館,最東頭
的書庫是49年前舊書
,封存多年,在教改中
居然開放了。我至今不
明白這件事怎麽會發生
。但我仍然記得我在那
裏自由翻閱那些蓋著中
大附中圖書館圖章的舊
書時,內心的喜悅。今
天的附中,能做到這一
點嗎?
附記:
此文寫好之後,200
7年10月1號,附中
105年校慶,我們返
校。見到秦昕老師,談
了很多文革舊事。他說
,朱之聞已在幾個月前
(2007年7月?)
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