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中文係現當代文學名師——洪子誠
今天我講北島的詩,講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我要講到北島的詩出現的背景,一些具體情況。因為,在座的同學有很多都是80年代以後出生的,出生在文革以後。對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北島,或者說“朦朧詩”、“新詩潮運動”,都是很熟悉的事情,就象昨天剛發生一樣。對你們來說,那好象是很遙遠的事情。所以,我要介紹北島當時在“朦朧詩”中的位置,和由他所引起的一些爭論。另外一個部分,主要談對北島的詩的認識,藝術特征、詩歌性質,或者說詩的技藝的特點。大概就是這兩方麵的問題。
北島和朦朧詩
“今天”詩人發出的是一種巨大的毀滅和獻身激情,這種激情的光芒,“幫助了陷入短暫激情真空的青年”,“形成一種新的激情壓力方式和反應方式”,包括對“自我”的召喚,反抗和創造,浪漫理想和英雄幻覺。
1,《今天》詩人
下麵,先講“背景”方麵的情況。北島出生於1949年,就是通常所說的“共和國的同齡人”。知青一代的作家中,許多人都是49年前後出生的,比如說,著名的小說家阿城。“朦朧詩”代表詩人中,顧城的年齡最小,1955年出生,其他的都是1949年到後兩三年這個時間出生的。北島的原名叫趙振開,是北京四中的高中學生。知青作家和“朦朧詩”詩人,不少是北京著名中學的學生,如北京四中,清華附中等。文革初期,北島也積極參加紅衛兵運動。後來對紅衛兵運動感到失望,態度消極起來,大概成了“逍遙派”。“上山下鄉”運動時,他沒有去農村,1969年之後,在北京的一個建築隊當建築工人。70年代初期開始詩歌寫作。他的主要作品是詩,也寫小說。小說最有名的是中篇《波動》。這部小說和靳凡的《公開的情書》,禮平的《晚霞消失的時候》一起,是文革結束前後三部著名的中篇,在知識青年中流傳很廣。靳凡在文革開始的時候,是我們學校中文係的學生。靳凡不是她原來的名字。她現在香港中文大學,編《二十一世紀》,一份有影響的雜誌,叫劉青峰,但也不是她在北大時的原名。據說她現在不大願意人家再提這篇小說,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我猜想,對年輕時候的激情和浪漫,人們有時會很複雜,尤其是小說帶有明顯“自敘傳”的色彩。另外一個很有影響的中篇叫《晚霞消失的時候》,作者叫禮平。小說雖然有許多“破綻”,卻寫的很有才氣。這篇小說的發表,曾有不少周折。它受到歡迎,也受到批評。批評者之一是著名哲學家王若水。在當時的“思想解放運動”中,王若水是站在潮頭的人物,卻對它批評的很尖銳。分析這個事件很有意思,可以了解當年“思想解放”的性質和向度。禮平後來不見他寫作,什麽原因也不清楚。在這三部小說裏麵,《晚霞消失的時候》是最好的,即使在今天再讀,仍然能夠感動你。準確說,是感動我;因為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讀下去,讀後會有什麽感覺。有時候,一些有缺陷的作品,比技巧圓熟的作品,更能讓我們觸動。這個我不做詳細分析了。北島除了《波動》外,還有一些短篇小說,如《幸福大街十三號》,一篇帶有寓言性質的、卡夫卡式的小說。
現在來談北島的詩。北島被看作是“朦朧詩”的代表詩人,他和舒婷、顧城等,也被稱為“今天詩派”。《今天》是北島、芒克等1978年12月在北京辦的一個文學刊物。刊物因為不是正式出版的,所以稱作“民間刊物”。《今天》發表詩、小說,還有少量的評論和外國文學作品翻譯、介紹。北島當時在青年、特別是大學生中有點“偶像式”的影響。詩人柏樺在他的自傳性著作《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這本書裏,講到北島的詩在他們那裏引起的“震蕩”。柏樺當年在廣州外語學院讀書,他讀到北島的《回答》,用了“震蕩”這個詞,並且說“那震蕩也在廣州各高校引起反應”。是的,“一首詩可以此起彼伏形成浩瀚的心靈的風波,這對於今天的年輕人來說也許顯得不太真實或不可思議”,但情形就是這樣。柏樺對這種心靈現象,或者說閱讀現象的分析是,“今天”詩人發出的是一種巨大的毀滅和獻身激情,這種激情的光芒,“幫助了陷入短暫激情真空的青年”“形成一種新的激情壓力方式和反應方式”,包括對“自我”的召喚,反抗和創造,浪漫理想和英雄幻覺……北島當時在國外也又不小的名聲。但是,北島在中國大陸得到詩界的承認,卻一直很費周折。他在國內的一本個人詩集(不是多人合集,也不包括被收入選本),是廣州的一個叫“新世紀”出版社出版的,那已經是1986年了。在這之前,台灣早已出版《北島詩選》,他的詩也被翻譯成英、法、德,瑞典等多國文字,美國的康奈爾大學出版社也出了《太陽城劄記》。另外,他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而且據說獲獎的可能性很大。當然,北島如果得獎,肯定又是一個有爭議的得獎者。這不僅涉及政治意識上爭論,也關係到對他的詩藝上的評價。
北島在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一直生活在國外。寫作,繼續編《今天》。此《今天》已不是當年的《今天》了。有一種精致的,“經典化”的定位,沒有了當初的粗糙的活力。這其實不是《今天》獨自的“命運”,我想,幾乎是一切“先鋒”都會經曆這樣的“轉化”。生活在國外麵臨的問題,是他的寫作對象、閱讀對象的變化,再就是語言的問題。北島好象不能很好用英語熟練寫作。他不象另外的一些作家,比如說俄國的布羅茨基,在離開俄國之後,主要用英語寫作。在英國的張戎,也就是寫小說《鴻》的,還有學者劉禾,也都是用英文寫作、著述。北島可能做不到這一點。當然,也可能是他堅持主要處理“中國的經驗”,麵對講漢語的讀者。但這就發生了一種有悲劇意味的狀況。國內的讀者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很難讀到他和其他一些人;而寫作者的所謂的“中國經驗”也會逐漸褪色、泛白。這是一個矛盾。這種情況,不限於北島。90年代以來,有一些優秀的大陸詩人生活在國外,也繼續寫詩。如張棗,多多,楊煉、肖開愚,宋琳,嚴力等等,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目前,溝通、交流的情況有所改善,對他們的了解也多了起來,這是好事。北島收入他在國外寫的詩的詩集,也要出版了。
2,有關“朦朧詩”的爭議
在80年代中期,“朦朧詩”的“代表性”詩人形成了這樣的名單:北島,舒婷,顧城、江河,楊煉。這個名單裏,沒有包括芒克,也沒有多多。為什麽是這樣,是怎樣構造出來的,這是詩歌史要研究的一個題目。比如說多多這個詩人,寫的相當好,但我們對他的關注要到80年代後期,尤其是90年代以後。為什麽“朦朧詩運動”時期不被關注,這是一個文學史問題。這其中有詩歌“時期風尚”的問題,有作品的發表、傳播方式問題,因為時間關係,我這裏不再多談。在“朦朧詩人”裏麵,北島和他的詩在當時引起的爭議最大,受到的批評最多。顧城雖然也有爭議,但顧城有《一代人》這樣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尋找光明”,這符合了我們大多數人對曆史樂觀的期待。北島好象沒有這樣表達明確的詩。當時很多著名的詩人對“朦朧詩”很不理解,有過很嚴厲的批評,包括艾青,臧克家。當然,也有支持的,如蔡其矯等。謝冕老師當時是支持“朦朧詩”的探索的,他的《在新的崛起麵前》這篇文章發表後,臧克家先生以前輩的身份,給謝冕寫了一封長信,非常懇切、但是也很嚴厲地批評了謝冕,規勸謝老師回到正確的立場上。我知道,謝老師對臧克家先生是很尊重的。我們50年代上大學的時候,是他和徐遲先生提議讓我們(還有孫玉石、孫紹振)編寫“中國新詩發展概況”,給我們許多指導。記得在公共汽車上,我看了這封信。我猜想,謝老師當時可能有些矛盾。但是他並沒有接受臧克家先生的規勸,始終給“朦朧詩”以支持。
對北島的批評,主要是兩個方麵。一是從詩歌技巧、詩歌方法、詩和讀者的關係上提出問題的。就是批評北島詩(也不僅是北島)的晦澀,難懂。這涉及現代詩興起後的美學問題。這種批評有長遠的曆史。國外的象征派等詩歌流派出現之後,對它的批評重要一項就是說它晦澀難懂。在中國也一樣,李金發、戴望舒的詩,卞之琳的詩,直到“朦朧詩”,都在這一點上受到批評。對北島詩的另一方麵的批評,是說他的詩感情頹廢,不健康,絕望,悲觀主義,虛無主義。“悲觀”在現在也許還是不好,但已經不是那麽嚴重的事情。在五六十年代和文革那個時期,悲觀可是嚴重的問題;不管是對自己的生活,還是對社會曆史,都絕對的要不得。文革後一個時期,“悲觀”仍是一個政治倫理性質的問題。記得當時有一篇文章批評北島的詩表現了一種心如死灰的情緒,發出了絕望的嚎叫。這篇文章主要引用北島的《一切》這首詩:
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雲/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追
尋/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沒有內容/一切語言都是重複/一切交往都是
初逢/一切愛情都在心裏/一切往事都在夢中/一切希望都帶著注釋/一切信仰都帶有
呻吟/一切爆發都有片刻的寧靜/一切死亡都有冗長的回聲。
在“朦朧詩”時期,這是一些詩人,特別是北島所喜歡使用的判斷意味的句式。那時候,他們有一些重要的話,一些有關人的生活,有關社會曆史的“真理”性質的發現急迫需要表達。“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誰期待,誰就是罪人”;“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裏/我隻想做一個人”;“我要到對岸去”;“其實難於相像的/並不是黑暗,而是早晨/燈光將怎樣延續下去”;……一連串的判斷句,一種宣言色彩的表述方式。現在,詩人一般很少采取這種方式來寫作。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什麽嚴重的東西要“宣告”。在北島那時的眼睛裏,世界是黑白分明的,而我們可能看到的,更多是界限不清的灰色。套用一個說法,就是一代人的詩情,無法原封不動複製。總之,這首詩在當時,被一些批評家當作“虛無”、“悲觀主義”的例證。可能是舒婷當時也覺得北島有些不夠全麵,所以,舒婷寫了《這也是一切》來呼應。舒婷的這首詩有一個副標題,“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這首詩比較長,我念其中的一部分:
……不是一切大樹都被暴風折斷/不是一切種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不是一切真情都
消失在人心的沙漠裏/不是一切夢想都甘願被折掉翅膀/不,不是一切都像你說的那樣
/不是一切火焰都隻燃燒自己而不把別人照亮/不是一切星星都僅指示黑夜而不報告
曙光/不是一切歌聲都掠過耳旁而不留在心上/……
批評北島的便引用舒婷的這首詩,來進一步反證北島的不是。這種評論方式讓舒婷不安,她趕緊在文章裏申明說:有的批家把我的詩跟北島的《一切》進行比較,並給他冠上虛無主義的美稱,我認為這起碼是不符合實際的。舒婷說,我笨拙地想補充他,結果就思想和藝術都不如他的深刻、響亮和有力。我想,舒婷的這個說明,是必要的,也是真實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比較的“全麵”,比較的不“悲觀”,並不能說就是比較的好詩。
在20世紀80年代初,“朦朧詩”的爭論不僅牽動詩歌界,牽動詩人和批評家的情感,而且擴大成在城市裏的社會性的爭論。1980年4月,在廣西南寧(後來還到桂林)開了一次詩歌討論會,圍繞朦朧詩的評價,許多人都情緒激烈。我和謝冕老師都參加了這次會議。記得當時便攜式的錄音機剛傳進大陸,火車上一些旅行的人都帶著錄音機,放著鄧麗君的歌;這也是當時的一種景觀吧。我們到廣西,那邊已經下了好些天的大雨。後來我再沒去過桂林,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漓江水是永遠的渾濁的黃色。在那次會議上,對“朦朧詩”,特別是顧城和北島的作品,有非常激烈的批評,也有非常激烈的支持。但那時吵歸吵,麵紅耳赤,大家還是朋友。對一首詩,對一個詩人的寫作,能那樣動感情,那樣輾轉難眠,這在現在也難以想象。現在我們都變得成熟、全麵、冷靜,但也好象變得平庸、乏味、世故。當然,不能說很多人都這樣。這是我的感覺。
北島詩後來受到的另一麵的批評,主要來自新詩潮內部的青年詩人。在1983年前後,“朦朧詩”的“合法性”還是個問題,而“更年輕第一代”已喊出“打倒北島”,“pass北島”的口號。這讓總是跟不上“形勢”的我目瞪口呆。我想,好不容易“跟上”了理解北島,他卻已被仆倒在地。從這裏可以看到,在中國,文學潮流變化、更迭之快。在整個20世紀,都是這樣的。如果你想要一直站在潮頭,那很容易因為過分緊張而神經衰弱(如果不說得了“精神病”的話);但要是不緊跟,不出三五年,再“先鋒”的也便成了被遺棄的遺老遺少。那麽,在83年前後,北島為什麽要被“打倒”呢?一個原因可能是,雖然北島當時在“主流”詩界還沒有被承認,但是在“崛起”的“新詩潮”內部,幾乎成為“經典”,對當時的詩歌探索者影響很大。“經典”可能指出方向,也可能成為規範式的束縛。有的青年詩人說,北島已經成了籠罩的巨大陰影,你要不沿著他們路子走下去,要想有所開拓,寫得更好,就要擺脫這個陰影。這是有道理的。80年代初,當代詩歌寫作的開拓、探索還剛開始,北島們的過分經典化,的確會損害、縮小探索的動力和空間。還有一個更實際的問題,無論在中國還是在國外,詩歌在社會文化上的空間越來越小,我們時代的主流文化是大眾文化,消費文化。詩歌並不是消費文化,特別是先鋒詩歌。這個問題,在80年代初的中國還沒有被充分意識到,不過已經是一個現實的問題。在這樣一個小的,或不大的空間裏,一個詩人要想嶄露頭角,被關注,被承認,需要采取一些策略,實施一種“斷裂”的“崛起”方式。我想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這也是80年代有那麽多詩歌流派、宣言出現的一個原因。當然,針對北島的批評有從詩學角度進行的。北島的詩大多是處理有關時代、曆史的“大主題”,總體風格緊張,堅硬。而繼起的探索者認為,中國當代詩應該回到對人的日常生活的表現,要在語言、技藝上作更多的革新。
北島的詩
北島詩的“質地”是堅硬的,是“黑色”的。80年代初,海明威在中國大陸曾經是很受歡迎的作家之一。有的人便把北島比作海明威式的“硬漢子”。這是因為他的詩表現了強烈的否定意識,強烈的懷疑、批判精神。這種懷疑和批判,不隻是針對所處的環境,而且也涉及人自身的分裂狀況;這是北島“深刻”的地方。
1,北島詩歌的特質
上麵講的是北島詩歌的背景。接下來我談第二個問題,北島的詩的思想藝術特征。分析的時候,要確定一個比較好的切入角度。這種角度不是普遍性的。我們常常出現的問題是,對所有的小說、詩的分析,都采用同一的方法、角度。一首詩要從什麽地方讀(分析)起,我想並沒有固定的格式。方法的選取和對象本身,以及讀詩人的態度、體驗是密切相關的。
北島和舒婷在80年代初都很著名。我想,大學裏的讀者肯定多數更喜歡北島。我也一樣。因為舒婷這樣的詩,我們過去讀的很多,形式上比較“傳統”。“傳統”與否,當然不是一種衡量詩歌等級的標尺。不過,這種“浪漫派”的抒情,在中國新詩史上,還是多了點。所以,卞之琳、朱光潛、袁可嘉等先生,都曾提醒我們對“浪漫派”那種抒情的警惕。舒婷在當時對讀者產生的新鮮感和吸引力,主要是恢複了在當代被“壓抑”的個人的,溫婉的、憂鬱的、柔和的抒情傳統;這在特定詩歌語境中,也可以說是一種“革命性”的表達。這樣說,是不是北島和舒婷的藝術方法就完全不同呢?也不是這樣。北島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詩,大體上也是那樣一種抒情“骨架”,但確有較多新的詩歌質素和方法。這個下麵要講到。要是不避生硬,對北島詩的歸納出一個“關鍵詞”的話,那可以用否定的“不”字來概括。舒婷呢,或許可以用“也許”、“如果”這樣的詞?這不僅僅因為“也許”、“如果”這些詞舒婷用的很多,譬如:“也許旋渦眨著危險的眼,/也許暴風張開貪婪的口”(《致大海》);“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致橡樹》);“如果有一個晴和的夜晚”(《致杭城》);“也許有一個約會/至今尚未如期/也許有一次熱戀/永不能相許”(《四月的黃昏》);“也許我們的心事/總是沒有讀者/……也許我們點起一個個燈籠/又被大風一個個吹滅”(《也許?》);“如果你是火/我願是炭/想這樣安慰你/然而我不敢”(《贈》)……麵對著選擇時,有一種猶豫不定,彷徨的憂鬱的情緒。不像北島,“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雨夜》);“我隻能選擇天空”(《宣告》);“我要到對岸去”(《界限》);“明天,不/明天不在夜的那邊/誰期待,誰就是罪人”(《明天,不》)……比較起北島來,你就會感覺到在舒婷的詩中,有那種可以稱為“感情漩渦”的東西。“旋渦”就是有點糾纏,矛盾;譬如,理智和情感之間的矛盾,社會責任與個體生活需求的矛盾,還有就是需要依靠的女性與獨立自主的女性之間選擇上的困擾。
北島詩的“質地”是堅硬的,是“黑色”的。80年代初,海明威在中國大陸曾經是很受歡迎的作家之一。有的人便把北島比作海明威式的“硬漢子”。這是因為他的詩表現了強烈的否定意識,強烈的懷疑、批判精神。這種懷疑和批判,不隻是針對所處的環境,而且也涉及人自身的分裂狀況;這是北島“深刻”的地方。下麵,我們來讀北島著名的《回答》。這首詩最初發表在《今天》的第1期(1978年12月)上,次年被《詩刊》轉載。很多人認為這首詩寫於1976年4月的“天安門事件”,是對這一事件做出的反應。但齊簡在回憶文章裏(《詩的往事》,收入《持燈的使者》一書,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提出,《回答》的初稿寫在1973年3月15日,最初的名字是《告訴你吧,世界》(齊簡保存有這一初稿),後來多次修改,才成了我們看到的樣子。其實,是不是針對“四﹒五”天安門事件,我覺得並不是那麽重要。談北島很難不提到《回答》,一是它確實影響很大,還有是因為北島這個時期的詩的特質,他的表達方式,在這裏麵表露得最充分。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麽到處都是冰淩?
好望角發現了,
為什麽死海裏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隻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鬥,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從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早期北島詩的精神素質,那種否定的,宣言式的詩情,堅定、不妥協的意誌,和北島的用語、句式。這貫串在這個時期他的很多作品裏。如《宣告—獻給遇羅克》。遇羅克是文革期間北京的一個中學生,曾經寫文章批判“血統論”;因為這篇文章以及其他一些言論,被判處了死刑。這首詩是獻給他的。
2,意象群
剛才我們講的是北島詩的特質,是一種印象式的把握。這種感覺、印象,在詩歌分析中,有時是重要的。也就是某種情調,某種氛圍,某種質地。當然這是一種感性的,或者說初步的印象。它不是很嚴密,也不夠深入,但有一定的價值。有時候,在讀一些非常學理化的,分析繁複的批評文字之後,反而會覺得有些精彩的“印象式”批評,清新,更有智慧,更能抵達對象的“本質”。當然,這裏對北島詩的印象隻能算是初步的、表淺的,這是我們讀北島市都能獲得的了解。為了進一步把握北島詩歌的某些要素,還應該有些展開。這就是從詩的意象性質及其組織方式上來解析。
在80年代初,北島對他自己的詩談得很少。舒婷、顧城和楊煉就不同,他們對自己的生活經曆和寫作有許多談論。我們看到的當時北島唯一談論自己的寫作的文字,是1982年在《上海文學》“百家詩會”上一段幾百字的短文。這對理解他的詩有很大的幫助。這段話首先講到詩歌的目的,詩和現實生活的關係。他說,要通過寫作,建立一個“詩的世界”,這是一“獨立的世界”,“人道”和“正義”的世界。這個觀點跟顧城等人的看法有相似的地方。比較起“十七年”和文革期間的主流詩歌觀念來,相異之處首先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理想;另一時詩歌(文學)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關係。和“十七年”的那種文學觀念不同的地方是,北島他們強調詩歌跟現實世界的聯係,但是詩歌(文學)世界有它的想象的,“虛構”的“獨立性”,“超越”的獨立性。在詩的寫作與生活目的的關係上,北島那一代詩人趨向把它們看作是“同一”的;詩歌寫作也是在處理、實現人的生活目標,是追求更好的生活方式的手段。在這一點上,這種浪漫主義的看法,可能和現在有些青年詩人的想法不同。
北島在這段文章裏還說到,他在詩歌技藝方麵,使用了“蒙太奇”的方式。“蒙太奇”是電影藝術的概念,簡單的說,是通過對畫麵、鏡頭(包括音響等)的組接,實現對時空關係的重新處理。這提供了我們理解他的詩歌藝術的兩個線索。一個是“鏡頭”—也就是詩的意象。在北島這個時期的詩裏,意象的使用十分自覺,意象在詩中,處於十分密集的狀態,而且他使用的意象,也大多帶有某種程度的象征性。也是因為這個原因,80年代有的評論家把他稱為“象征詩人”。我在這裏提出的幾個特征,應該是有道理的。即意象使用的自覺,使用的密集,和意象的象征性。這種“象征性”,有時候是靠“反複出現”,類乎音樂的賦格、奏鳴曲方式來實現的。
密集的象征性意象這種情形,就有可能在詩的整體中,形成某些“意象群”。如果對北島這個時期的詩讀的比較多,那麽,可以看到有一些基本的意象群的存在。一個意象群作為理想世界、或他所說的“人道世界”的象征物出現的,是構造這個理想世界的材料。這些意象大體來自自然界的事物,如天空、鮮花、紅玫瑰、橘子、土地、野百合等。這是浪漫主義詩歌經常用來表現美好事物的意象。它們帶有和諧(人和人,人和環境)的、正麵的價值涵義。北島詩的另一個意象群,在價值上處於對立的位置,整體上帶有否定色彩和批判意味。比如網,生鏽的鐵柵欄,頹敗的牆,破敗的古寺等。我們可以舉一些例子:
夜/湛藍的網/星星的網結(《冷酷的希望》)
你靠著殘存的階梯/在生鏽的欄杆上/敲出一個個單調的聲響(《陌生的海
灘》)
我們頭上那顆打成死結的星星呀(《見證》)
讓牆壁堵住我的嘴唇吧/讓鐵條分割我的天空吧(《雨夜》)
到處都是殘垣斷壁,/路,怎麽從腳下延伸(《紅帆船》)
時間誠實得像一道生鐵柵欄/除了被枯枝修剪過的風/誰也不能穿越和往來
(《十年之間》)
可以看到,“網”、“柵欄”,“殘垣斷壁”等,在他的詩中,都在表示對人的正常的、人性的生活的破壞、阻隔,對人的自由精神的禁錮。這是他對人的生存環境的理解。他的有名的組詩《太陽城劄記》,基本上也采用這種藝術方法。組詩最後一首,題目是《生活》,全部隻有一個字:“網”。這是一首有爭議的詩,主要是說它題目比詩還長,還有就是對生活所抱的悲觀態度,把生活看作受禁錮的景況。《太陽城劄記》的構思,可能來自意大利康帕內拉1623年出版的《太陽城》。那是一部描述理想的書,在這個太陽城裏,不存在私有製,統一分配財產,每天四小時工作,人人平等。北島在這個組詩中,表現他對當代的“太陽城”的批判,大概是在揭示它的“烏托邦”的,矛盾、虛假的性質。他的《雨夜》,寫大雨中的感覺,好像是被雨的牆和鐵條所堵住和分割,置身於監牢之中。這種相像方式和意象方式,讓我們想起波特萊爾的《惡之花》。我不說是“影響”,因為這無法落實。其實準確說,是想起陳敬容翻譯的波特萊爾,也就是發表在《譯文》(這個刊物58年以後,改名《世界文學》)1957年第7期上的那組選譯。這裏有一個有趣的問題,在當代,有不少詩人是通過翻譯而不是原文來閱讀外國詩歌的。不過,現在的情況有了改變,有一些詩人的外語很好,自己也譯詩。但總的說,外國詩對中國新詩的影響,還要考慮翻譯的因素。比如戈寶權對普希金的翻譯,穆旦(查良錚)對普希金、萊蒙托夫、拜倫等的翻譯。詩歌翻譯在中國現代詩歌建構過程中所起的作用,還是一個研究不多的課題。
北島這個時期的詩,從另一個角度說,有時會覺得意象的涵義過於確定,詩的“主題”的表達,和讀詩人對“主題”的探求,“通道”都比較確定。抽象的說,很難說是好,還是有缺陷。但在文革之後一段時間,既有詩的意象和形式的創新,又有某種“主題”的確定性,這種詩,應該更受讀者的歡迎。那個時候,還是非常需要“主題”的,大家有許多的看法、情緒、觀點要表達。北島的好處和某些弱點,可能都包含在這裏。北島後來據說對他早期的詩評價不是很高,那是他過分的看到“弱點”的一麵。
3,悖論式的情境
除了意象的性質,我們還要看看這些意象的組織方式。這也許更重要。這些有著對立的價值內涵的意象,在北島的許多有代表性的詩中,常處於密集、並置的結構方式;它們因此產生對比和撞擊,有時形成一種“悖論式”的情境。如果要從現代文學中尋找相近的例子的話,也許可以舉魯迅《野草》的部分篇章。關於魯迅在《野草》中創造的“悖論式”情境的分析,同學們可以讀李歐梵先生的一篇文章。文章收在樂黛雲老師編的《英語世界中的魯迅研究》(江西人民出版社)這本書裏。李歐梵引用了一位叫查爾斯·阿爾伯的學者的發現,認為《野草》“悖論式”情境的主要結構原理,在於隱藏在意象的對稱和平行的對立兩極的交互作用中(第195頁)。比如《野草》的題辭:“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這樣的結構在《野草》中十分常見,《影的告別》、《複仇》、《死火》、《失掉的地獄》、《墓碣文》、《死後》等等。“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於無所希望中得救。”“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死屍在墳中坐起,口唇不動,然而說,‘待我成灰時,你將見我的微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裏,魯迅的《野草》是一本獨無竟有的,很奇妙的書。它的思考、情緒,比北島詩的“悖論”,要複雜,也深刻得多,下麵我可能還要講到。北島詩中意象平行、對稱的並置結構,我舉一些例子: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回答》)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一切》)
歲月並沒有從此中斷/沉船正生火待發/重新點燃紅珊瑚的火焰(《船票》)
走向冬天/在江河凍結的地方/道路開始流動/烏鴉在河灘的鵝卵石上/孵
化出一個個月亮(《走向冬天》)
萬歲!我隻他媽喊了一聲/胡子就長出來/糾纏著,像無數個世紀/我不得不
和曆史作戰/並用刀子與偶像們/結成親眷……(《履曆》)
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歸程》中的“梧桐樹上的烏鴉”(不是鳳凰),“陳葉”和“紅色的蓓蕾”在灌木叢中搖曳,但“其實並沒有風”。有時候,使用的意象本身就有著複雜的,對立意味的含義。如上麵提到的《船票》,“沉船”正“生火待發”,點燃的是“紅珊瑚的火焰”。我們讀過魯迅的《死火》,裏麵說,我墜在冰穀中,“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青白的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可以看到,北島詩中的“紅珊瑚火焰”,既包含著燃燒、生命勃發,也有著凍結、死滅的雙重含義,這個意象自身,就有著對立的,悖論的因素。這種有著不同價值內涵的意象並置,和使用有複雜成分的意象的詩歌方法,它所要展示的是兩方麵的狀況:一是環境,現實處境,一是人的行動和內心狀況。從前麵一點說,在當時,北島比其他的詩人都更堅決地指認和描繪生活、曆史的荒謬、“倒置”的性質。從後一方麵說,它們提示了處於這一時空中的個人,在爭取個人和民族“更生”時,可能陷入的困境,前景的不確定,和個人內心的緊張衝突。
現在,我們來讀他的一首短詩《走吧》。這首詩不是北島最好的作品,但比較短,對我所要講的問題具有“典型性”。
走吧,
落葉吹進深穀,
歌聲卻沒有歸宿。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從河床上溢出。
走吧,
眼睛望著同一塊天空,
心敲擊著暮色的鼓。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
走吧,
路啊路,
飄滿紅罌粟。
我就做一點笨拙的“解讀”。這種“解讀”。在很大程度上,是把詩“條理化”、“散文化”,這可能很要不得,好處是象我前麵說的,滿足我們對“主題”、“意旨”的心理需求。先看第一節的“卻”字,連接了人和自然界的對比:有棲身地的落葉,和沒有歸宿的人的歌聲。歸宿,棲身地,是人獲取安定感的根基,但是,正如北島在《一切》裏說的,“一切都是沒有結局的開始”。河流“溢出”的這種奔騰、流動,也許隻是虛假的幻覺。天空和暮色,在這裏是一種並置的對立關係,是超越性的追求,及對這種追求的有效性的懷疑。擁有記憶,是人能夠理解現在,設計、安排未來的保證;但尋找到的,卻是“生命的湖”。“湖”在北島詩中,是水的匯集、靜止,而不是擴展、流動。在另一首短詩《迷途》中,有這樣的句子:“一顆迷途的蒲公英/把我引向藍灰色的湖泊”。最後,路上飄滿的紅色花朵,能夠給人安慰,使人喜悅;但是,這些花卻是有毒的。這首詩展現的是一個“分裂”、“悖論”的情境。“悖論”不僅是人的處境,也關乎人自身。不過,在斷裂、矛盾的狀況中,又貫穿著一個不妥協的,固執追尋的聲音:“走吧”。這表現了此時北島,一個“理想主義者”對人的力量的信念:分裂的世界,“兩難之局”靠人的介入,參與,會有獲得彌合、超越的可能性。
我們讀過魯迅的《過客》。北島詩的“敘述者”,也有那個“過客”的“反抗絕望”的精神素質。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走人生長途,遇到“窮途”,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象在歧路上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裏姑且走。“過客”不接受老翁關於往回走的勸告,也不接受女孩的安慰和布施,不願認同對虛幻前景的承諾。北島的詩裏,也有類似的表達。《紅帆船》中寫道:“我不想安慰你/在顫抖的楓葉上/寫滿關於春天的謊言/來自熱帶的太陽鳥/並沒有落在我們的樹上/而背後的森林之火/不過是塵土飛揚的黃昏”。北島還寫道:“不祝福,也不祈禱/我們絕不回去/裝飾那些漆成綠色的葉子”。大概是,祝福意味著抱有奢望,而祈禱說明有所畏懼。但是,就在這希望和絕望所構成的“悖論漩渦”(這個詞是李歐梵先生的發明)裏,詩的“敘述者”做出向前走的決定:這是因為,歸根結底他對“時間”抱有信心。相信“時間”,就是相信“希望”,就是相信“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回答》),就是相信,不管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歲月並沒有從此中斷”(《船票》),就是承諾,“除了天空和土地/為生存作證的隻有時間”(《紅帆船》),就是堅信“也許全部困難隻是一個時間問題,而時間總是公正的”。
這樣,我們在談論北島這個時期的詩的時候,還應該加進一個重要的意象,這就是“冰山”。這是關於自身、關於個體,但也是關於“一代人”的意象。它意味著堅決、執著、孤傲,但也意味著艱難、險峻。他們表示要留下一切多餘的東西,“把鑰匙留下”。“把夢魘留下”,留下“最後的一份口糧”留下一切可能妨礙他們意誌高揚的約束,“在江河凍結的地方/道路開始流動”(《走向冬天》),走向最不利於他們,卻最有可能與他們所要質疑、批判的對象“交戰”的地方。
最後,我要說明的是,今天講的北島的詩,是他早期的部分。後來,北島的寫作發生了許多變化。80年代中期,變化已很明顯。移居國外之後,對自己的詩歌寫作所做的調整就更加突出。對他後來的詩的閱讀、分析,需要有另外的時間。從一種“風格”的印象看,也許歐陽江河的描述有一定道理:北島近作在“詩歌精神”上和早期作品有一致性,其變化是,近作“其音調和意象是內斂的、略顯壓抑的、對話性質的,早期作品中常見的那種預言和宣告口吻,那種青春期的急迫形象已經甚少看見。”(《站在虛構這邊•北島詩的三種讀法》)我想,這是很自然的。我們的生活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況且,北島也已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