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樹之果
按照機關黨委的要求星期五下午全院各部門都要政治學習,如果沒有專人檢查,民二庭一般會以案件多要抓緊時間結案為由不組織學習。偶爾也把大家集中到會議室,拿幾張《人民日報》,《法製日報》或者《人民法院報》讀一讀。
現在法院大部分人已經不熱衷於政治學習了。盡管人們必須經常參加,但多半也是因為職業要求。像遊建國就屬於這類人。他16歲參軍,17歲入黨,18歲提幹,32歲就當了團長。和平年代的軍隊,除了軍事訓練任務以外,整天都在窗明幾淨的營房裏舉辦五花八門的政治學習,而且部隊有一半的軍官就是專門管政治學習的。雖然他們射擊總脫靶,越野總騎馬,隊列旁邊站,但權力卻挺大。誰想入黨提幹晉級都要他們點頭,而且他們的舌頭特別巧,再枯燥再重複的政治學習也能講出點新鮮玩意兒。
在部隊遊建國雖然是管軍事的,但耳濡目染,對政治學習也很在行。開始當兵的時候每天都要聽指導員講一講。看著他嘴裏那朵伸展自如的大舌頭,聽著口齒不清的國家大事,中央領導的最高指示和身邊發生的故事。戰士們的耳朵好像已經習慣了含糊不清。在每個固定的時間接受固定的聲音,時間久了眼睛似乎已經沒有多大用處,耳朵卻成了獲取信息的唯一途徑。如果有一天指導員不在,沒看到這個宣講者的大舌頭,他們就像沒吃奶的嬰兒,隻想哭。
後來遊建國也變成了宣講者,也體會到了舌頭的重要。你隻要講,不管是對錯,大家都相信。像對煙酒的嗜好一樣,政治學習就成為了他工作和生活習慣的一部分。從部隊到法院遊建國對政治學習的認識出現了轉變。現在的這個社會,大家肩膀上都扛了個腦袋,對那些言之無物的內容再也沒有人會相信。但是政治學習的生命力還是很頑強。他就像我們身體裏讓人厭惡的東西,你卻無法割舍。
遊建國依然是一個政治學習的宣講者,一個法院政治學習的宣講者。他在西都省法院年終總結表彰大會上是這樣說的:
“作為省法院先進黨支部的代表,我是這樣看待政治學習的 :對於每個人來說學習就好比每天都要吃各種各樣的東西,吃得越多,獲得的能量就越多,但有時你也會吃了不幹淨的東西,而政治學習對於一個法官來說就像是一副藥,你拉肚子,不吃藥能行嗎?因為這副藥能消滅那些侵蝕肌體的細菌,保證思想健康,換句話說,就是能夠讓你始終保持堅定的政治方向。”
餘放聽到這些話還是在六年前,那時他是個剛從大學畢業的毛頭小夥子,當初遊建國給他的印象是一個很有趣的領導,枯燥的案件合議經過他的嘴就變得有意思了。餘放至今還忘不了第一次參加合議案件時的情景,法院的合議就是處理案件的討論。一個合議庭由三個有審判職稱的法官組成。那時餘放隻是負責記錄案件的書記員,隻有聽的份兒,不能發表個人意見。記得那個案子是他們合議庭老李辦的。作為庭長遊建國特別喜歡列席一些案件的合議。所謂列席就是法律文書上不署名,但討論案件時照樣發表意見,這是庭長們都喜歡使用的一種研究案件的方法。
老李是個多一句話都不愛說的人,他最討厭分析案件的具體情節,無論是寫報告還是聊天,他都不愛用形容詞和副詞,
“供銷合同糾紛。甲乙兩公司做生意,甲先付了款,乙沒供貨,甲便告到了法院,甲認為乙違約在先,乙辯稱合同上又沒有注明款貨必須同時交付,因此不應該承擔賠償損失的責任”。 嘴裏像嚼著甘蔗,字一個一個從他牙縫裏擠出來。
還沒等他講完幹癟的案情,遊建國便說:“討論案件,首先要從產生糾紛的背景來分析。既然是供銷合同糾紛,那麽供銷買賣通常是怎麽製訂合同,然後又怎樣履行的?好,我們看這個問題,假如你是那個老板,不見到貨難道會先付款嗎?倘若乙公司為了簽合同,請你吃飯,一頓大酒把你搞翻,這時你的腦子肯定進水了吧, 或許還有葷的,叫個美女,讓你在床上簽字,你簽還是不簽?如果我是那個老板,簽。為什麽不簽?隻要我一覺醒來,絕對翻臉不承認,合同是偽造的,不信就去做筆跡鑒定,你又沒有其他證據。現在的老板有幾個說實話的?”
他說到興頭上還沒忘了餘放:“小餘,我剛才講的就不要記了。這也算你學會辦案的第一課,要學會該記就記,不該記的就別記。”
他的這通發言雖然雲裏霧裏,但還是引來大家一陣笑聲。在餘放的印象中,遊建國討論案件從來都是這樣,邏輯不太清楚,法言法語也不多,但情節卻很演繹。不過如果不是在分析案件,他的思維和語言就會十分清晰。有的時候,他喜歡對餘放這樣的年青人講:“幹什麽事都要善於動腦筋,要用經驗來判斷。毛主席說過:‘人是社會生活的關鍵’。凡事都是人搞出來的,所以辦案就是辦人”。這一點餘放倒覺得有道理。另外讓他羨慕的還有遊建國豐富的閱曆和社會經驗,幾乎每一個案件他都能說出個子醜寅卯。再加上那抑揚頓挫的男中音,難怪一些女同事都覺得他身上洋溢著成熟男人的味道。
有件事至今讓餘放都感到不解,就是為什麽遊建國在部隊幹得好好的卻突然轉業到法院。聽人說他離開部隊是因為與頂頭上司的老婆有染,但餘放卻不以為然。憑遊建國的智商,才不會作出那樣的拐事。
一次餘放跟遊建國參加他的老戰友聚會。有人乘著酒興問遊建國:“老弟,你小子在部隊是出了名的賊大膽,我們基地漂亮的女人本來就沒幾個,連首長的老婆你都敢搞,今天老實交代,你一共搞過幾個?”
遊建國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酒過三巡,臉蛋兒像秋天紅透的柿子。
“就那個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地方,哪兒還會有狗日的漂亮女人。有個毛驢兒讓你搞就不錯啦,好,今天我就給你們講個驢的故事。”
“這可是真人真事!咱都知道,當年為了抗美援朝,國家選了一個光禿禿的山溝建基地,四周盡是沙漠和戈壁。那時候部隊紀律嚴,大家不能隨便出去。有個老連長在那兒一待就是整整四年,不要說女人就連驢的影子都沒見過,他暗自發誓,有朝一日離開這個鬼地方,就是撞見驢他也上。
轉業的那一天終於到了。老連長走出山溝時,真的就發看見路邊有一隻小母驢。這老兄激動不已一個健步衝過去,脫掉褲子抓住驢的屁股就要上。驢兒卻扭來扭去,就是不從,急了他一頭汗。
這時,路邊忽然傳來喊聲,他急忙放下毛驢跑進樹林,見一妙齡女子落入河中呼叫救命。作為一名革命軍人,他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雷鋒同誌的形象。於是飛身跳入水中,救出了那女子。落水女子含著眼淚說‘大哥,怎樣才能報答您的救命之恩?我一個農村娘們兒也沒有什麽錢財,要不您就搞我一下吧。’說罷要以身相許,老連長見狀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急忙離開樹林跑回路邊。‘軍民魚水情嘛,這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你就不用以身相許了,隻要幫我個忙,扶住這毛驢的屁股就行。’”
餘放聽完故事,笑得差點把嘴裏的魚翅噴出來。說實話,法院的老轉太多了,省法院可能有一半的人是轉業軍人。這些人沒多少法律知識,也不喜歡學習業務,不過個個都是溜須拍馬的高手,他們隻要跟對了領導,一般熬上幾年,在法院照樣當庭長、院長。即使當不了官,仗著級別高、工齡長,最差的也能混個高級法官幹幹。令餘放他們這些正規大學畢業的年青人最可氣的就是工齡。他們開始當兵就算工齡,而寒窗四年的大學卻不能算。他有個中學同學,學習差,考不上大學,也找不上好工作,隻好去當兵,結果人家在部隊混了個黨員,運氣好還提了幹,後來轉業到法院,又混了個法律大專文憑,就是因為在部隊的時間能算工齡,所以提級、分房、長工資都排在他的前麵。每次想起這事餘放就一肚子火,不過又一想,像遊建國和他的那些戰友們雖然占了不少便宜,但是他們美好的青春卻永遠交給了風沙吞噬的荒漠,戎馬生活和大學校園相比簡直是地獄與天堂,所以他也常常慶幸自己沒去當兵。甚至有時在那些老轉麵前他還油然生起一點兒優越和滿足。
遊建國讓內勤通知大家,按照機關黨委的安排,今天下午政治學習的內容是《最高人民法院肖揚院長在全國法院工作會議是那上的重要講話》。因為快到年底,大家要突擊結案,所以這個周末的政治學習改為自學。實際上,在星期五下午民二庭已經很久沒有政治學習了,因為這一天遊建國經常有自己的安排。
這個安排通常就是打麻將。在中國十個人有九個半會打麻將。許多人認為麻將是一個神奇的遊戲,它既傳統又現代。從它的外表看酷似古代築城的方磚,四個人東西南北各隅一處,碼牌圍城,頗能反映曆史和文化,這就是所謂的傳統。而它變幻莫測的遊戲內容很好地體現在麻將的每副牌中,而且每局每圈每次的博弈都不會重複。打牌的人相互牽製,各自為戰,有時還需要鬥心理,拚記憶力,而計算的能力也很重要。規則看似簡單易學,但要想運用自如,特別是能在遊戲中體會和發現與社會生活相通的地方,那就更不容易了。這又是它現代的一麵。有的人打牌是為了體會緊張刺激的過程,有的人純粹就是為了錢。俗話說:小嬴養家糊口,大嬴發家致富。但像遊建國這樣玩牌的人卻不多,在他眼裏麻將就是一場舞會,一桌飯局,一次談判,是一個十足的社交活動,有時比法院辦案還難對付。遊建國經常在星期五下午開始‘戰鬥’,有時一直會持續到星期六的中午。
遊建國看著咖啡色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緩慢地咀嚼著喝茶時掉進嘴裏的茶葉。自從來法院的那一天他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每當一個人的時候就把自己關進辦公室,想一想這個禮拜自己都幹了些什麽?別人都幹了些什麽?哪些事對自己有利?哪些人需要留心?下個禮拜該幹些什麽?該請哪個領導坐一坐啦?這個時候,他會閉上眼,點支煙,樣子像在廟裏祈禱的香客。
遊建國起初選擇來民二庭,就是因為它是法院炙手可熱的部門,管轄著全省中級法院二審和高級法院院一審的民商事案件,也就是說西都全省一百萬元以上的經濟糾紛案件它都能插手。兩年前他走馬上任時,仇祥林院長叫他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小遊呀,你這個庭裏的人可都是省法院的人精,可要睜大眼睛哦,不然的話他們有可能把你裝進去”。
“仇院長,我明白。隻要有您老人家坐鎮,就是把我裝進去我也不怕。”遊建國心想我老遊也不是省油的油,林子裏什麽鳥沒見過。
隻要多用點心思,沒有過不了的河。遊建國知道,法院是個知識分子紮堆的地方,跟部隊可不一樣,即便你是領導,也得搞好人際關係。因此他便放下官架子,顯得格外謙虛。他逢人便講:我雖然工作多年,在刑庭也辦過幾年案子,但在民事審判方麵我卻是個新兵,大家都是我的老師,還請你們多多指教呀!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讓他們相信你,要達到把你當成自己人的程度,要關心他們的生活,特別注意一些小事。他便經常組織全庭聚會,喝喝酒,聊聊天。創造一個寬鬆的工作氛圍。中午下班後還抽時間在辦公室和同事們打幾把撲克牌。表明和大夥兒有共同語言。他還找來全庭的花名冊,在筆記本上記下每一個人的生日,等到你生日那天,他會悄悄地買來賀卡放到你的辦公室桌上,給你一個驚喜。
老李是民二庭有名的刺頭,自恃年齡大,在法院工作時間長,從不把領導放在眼裏,遊建國剛來時他的風涼話最多。什麽外行領導內行,人不能光靠嘴皮子吃飯。開會時遊建國剛提出意見,他就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很快他就成了遊建國最頭疼的人。說來也巧,就在他一籌莫展的時候,老李自己摔了個跟頭。有一天,老李和幾個律師朋友去夜總會玩,誰知那裏生意火爆,KTV包廂全部客滿。老李借著酒力非要人家騰出一間給他,兩邊爭執不下吵鬧起來,他哪裏知道,這是一家由黑社會把持的場子。幾個兄弟把老李團團圍住,他見勢不妙,便亮出法院工作證,嘴裏還念念有詞。“我是法官”。這幫地痞一聽有人自稱是法官,心想,他們的幾個兄弟就是被法院判刑送進監獄的,這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由分說,幾個人上去就是一頓拳腳,有個啤酒瓶在老李的頭上開了花。第二天老李沒來上班,遊建國得知後,立刻拿著鮮花去老李家慰問,表示非要替老李報仇出氣不可。隨後就把這事報告給了法院保衛科,稱老李無緣無故被流氓襲擊,要求他們出麵調查並讓公安局緝拿凶手。結果保衛科調查回來的人說這事老李更有責任。後來這起法官在娛樂場所打架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省法院的領導實在坐不住了,想要處理老李,遊建國急忙去疏通,把事情平息了下去。從此老李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感恩戴德,對遊建國言聽必從。
遊建國還常常找當事人或律師買一些禮品送給大家,這叫有福同享。別人孝敬我的,我發揚共產主義精神,和大家一起享用。就這樣,很快就和同誌們打成了一片。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經過細心觀察,從庭裏又挖掘了幾個像餘放這樣特別順服他的人。經常帶他們出差,還參加一些自己朋友的聚會,顯得關係與眾不同。對個別想尋他麻煩的人,看準機會找茬就收拾一下,讓他們也嚐嚐難受的滋味,證明他遊建國賞罰分明。沒有一點手腕是不行的。對那些和院裏領導關係密切的人,既要擺出了互相尊重的樣子,也要時刻提防,別讓他們給你搗亂。當然保持和院領導良好的私人關係是他的第一要務,要讓他們相任你,就算你到處胡說八道,就算你做事出了格,因為你和他們的利害關係,他們也得理解你;其次還要和其他部門的領導搞好關係。朋友多了好辦事,你就是再能也不可能一手遮天。雖然每天都有不少頭緒等著他梳理,但遊建國卻能安排得井井有序。無論多忙,星期五的牌局一般是雷打不動的,當他一想到要去打牌心裏就犯癢,仿佛有個魂兒拽著他。
但餘放可沒有這個感覺。一到周五他就有點頭疼。幾乎每個周末老婆都在醫院值夜班,本來可以偷偷出去喝花酒,沒準還能邂逅幾個漂亮妞。可是為了陪頭兒打麻將,隻好作出犧牲。這種活動也不是誰想去玩就能去的,打牌的人都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圈子。他經常和這些老江湖混在一起,還算愜意,如今這世道,誰不是靠關係活著,能在法院混就已經有人巴結你了,如果再背靠大樹,別人求你辦事就更容易了。餘放覺得隻有聰明人才會這麽做。
庭長的辦公室在樓層中間。遊建國經常敞開自己的門,這樣既能做事,又能用餘光捕捉過往的行人。從門外看他像個緊鎖雙眉的修表師傅,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那些厚厚的黃色卷宗。
餘放雖然看不到遊建國,但卻能猜到他一定在等電話。通常是遊建國接到電話,先鎖門去洗手間,再慢慢晃過餘放的辦公室,然後進電梯。這時他們兩個人根本不需要語言交流,隻要那個矮胖的身影一閃,餘放就會像子彈一樣衝了出去。
四點剛過,他接到遊建國的電話:“小餘,你先到西都酒店六樓,今晚可能還要串場,咱們早點開始。”
“哦,好的,我先走”。餘放從抽屜裏摸出一遝錢,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