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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看見拉薩的恐懼(一)

(2008-06-01 17:18:34) 下一個
文/唯色

這是4月的一天。遇到DZ時,他正站在賽特商場附近華燈初上的街邊,呆呆地看著川流不息的車和人。之前聽JM說有這樣一個從拉薩來的藏人,很少出門,也不參與同族人的聚會,原因是他那十分典型的西藏相貌,在今天的北京引人注目。這不是誇張。連西藏最早的共產黨人平措汪傑先生出門散步,都被幾個年輕的北京人指指點點地驚呼:看他,不是藏獨就是疆獨!

我很驚訝DZ被叫到名字時備受驚嚇的樣子。JM沒想會碰到他,便邀他跟我們一起去咖啡館。而我跟JM見麵,是聽說他不日將回藏地。他本在北京打工數年,被辭退的理由隻因他的民族身份。JM說有八個藏人被辭退了,不怪老板,派出所給的壓力太大。回去就回去。二十年前的3月跟二十年後的3月一樣,在拉薩也有許多藏人起事,當時十多歲的JM燒了商店的門,坐了四年牢。可能有了這樣的經曆,JM無所謂。

DZ似乎不敢像JM那樣無所顧忌地說藏語,也看得出他在猶豫這個意外之邀,但為何沒有拒絕呢?我悄悄地觀察著他,這個像牧民一樣留著長發的藏人,這個穿著黑衣也遮不住孤寂的藏人,也許此刻需要與幾個同族人在一起。

咖啡館裏無人聽得懂藏語,但我還是不敢貿然向DZ打聽在拉薩發生的事情。DZ有一種舊日貴族的氣質,我就開玩笑說你比我們長得像藏人,你若穿上藏裝,就像“幾措寧巴”(舊社會)的藏人。JM則笑稱又白又瘦的自己完全可以混跡於人叢之中。因此,當DZ突然說,我現在常常夢見拉薩到處都是端著槍的軍人;走在北京街上,看見那些武警、警察,我無端地又生氣又害怕。當DZ望著窗外,語調平和地這麽說時,我知道他願意告訴我們一些事了。
“我從樟木接外賓到江孜那天,恰巧是3月14日。路上接到電話,說拉薩出事了,熱木其(小昭寺)那裏藏人們反抗了。本來說好不回拉薩,暫時住在江孜,但後來又接到電話讓回去。到了拉薩,我趕緊把外賓送到飯店。當時是下午,靠近東邊的街上都有店被砸、車被燒。我跑到郵電大樓那邊,很多人站在路邊看藏人們如何抗議,可以說,有那麽幾個小時,就像是西藏獨立了。不久就看見好幾輛裝甲車開過來了,‘咚咚咚’地打催淚彈,人群一下就散開了,有經驗的人用店鋪裏的水清洗著眼睛,我隻覺得喉嚨很難受,眼淚止不住……”

“有沒有看見開槍?”我問。

“我沒看見,但我的朋友看見拉薩中學那裏,有個男子被打死了,是藏人。”DZ比劃了一下額頭的位置,接著說:

“我趕緊就回去了,又累又怕,倒頭就睡。可是第二天我得去照顧那些外賓。我一出門就愣住了。前麵全是軍人,有的拿棍棒,有的拿槍。我想後退,當兵的衝著我大聲喊:‘過來’!我隻好硬著頭皮走過去。有兩個兵讓我舉起雙手,就像投降那樣舉著手,然後搜我身。我嚇壞了。我的上衣口袋裏裝著護身符,”DZ從上衣口袋裏取出護身符給我們很快看了一下,我注意到除了金剛結,還有“存鬆”,那是達賴喇嘛特別加持的聖物,具有消災避難的意義,對於藏人非常寶貴。“還裝著袞頓(對達賴喇嘛的敬稱之一)的像章。如果被當兵的搜出來,那我死定了。我在心裏默默地向袞頓祈禱。袞頓保佑,那個兵捏了幾次口袋,都沒搜出來,就吼道:‘滾’!”DZ慶幸的神情中帶著感激。當然,這是對達賴喇嘛的感激。他祈禱了,就回應了。

“聽說那些軍人還檢查藏人的脖子,如果‘鬆堆’(金剛結)上掛著達賴喇嘛的像章,就扯下來扔在地上,是嗎?”我問。

“是的,扔在地上還要讓藏人自己踩,不踩就被抓走。有些年輕人手上套著念珠,被當兵的發現,也被抓走。”DZ指了指我左手腕上套著的念珠。

“是不是隻有男人,你這樣的男人才會像投降似的被搜身呢?”我問。

DZ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不,不隻是男人。男女老少,隻要是藏人,都會像我這樣,投降似的舉起雙手,被他們搜身。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我看著我們藏人一個個投降似的舉起雙手,被端著槍的軍人搜身,連老人也不放過,連女孩也不放過。我想起我看過的那些電影,什麽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的電影,什麽國民黨打共產黨的電影,跟眼前一模一樣。” 我也看著DZ的眼睛,看見他細長的眼裏充滿屈辱。

我忍不住說起我舅舅的故事。那是八年前,在拉薩,藏人們進行了和今天同樣的反抗,而後被戴著鋼盔帽的胡錦濤率兵鎮壓,且被戒嚴。有一天,我舅舅上班時忘記帶通行證,結果被軍人搜身,也是讓他投降似的舉起雙手。這使我舅舅深受刺激,以後每每說起都氣得落淚。他早在1950年代初就追隨中共,是老黨員和禦用學者,但從此明白隻因為他是藏人,永遠也不會被信任。

可能我有點激動,聲調有點高,DZ略帶緊張地張望四周。過了一會,才接著說:“我租的房子也被搜查了。幸好我已經搬到飯店跟客人們住在一起。我屋裏掛了一張唐卡,是達賴喇嘛的畫像,但畫得跟傳統唐卡一樣。我後來聽鄰居說搜查過兩次,一次是武警,一次是居委會的幹部。那些武警可能沒認出唐卡上畫得像觀世音菩薩的達賴喇嘛,所以沒動。居委會的幹部當然認識,他們一定拍了照,留了底。我有一個小箱子,裏麵有我搜集的藏幣,還有當導遊時遊客給的各國的錢,這個小箱子被拿走了。不知是被武警還是被居委會的幹部給搶走了,他們跟小偷一樣。

“我想再不能待在拉薩了,我得走,不然我也會被抓走。我已經聽說有導遊被抓了,至少五個。我在飯店認識幾個記者,是中央電視台的,他們願意幫我,走的時候帶上我。因為我這個模樣,一路上那麽多軍人的關卡我很難通得過,那幾個記者就說我是攝製組的成員,這樣我們一起去了火車站。在火車站,我看見一個頭發很短的年輕藏人被抓了,我想他可能是個僧人。

“火車在沱沱河停了一會。窗外有很多軍車和軍人。央視記者可能覺得好玩吧,舉起攝像機就拍。結果上來幾個軍人非常凶,把攝像機裏的東西全刪除不說,還做了記錄。如果是藏人在拍,一定給抓走了。到了西寧,旅館不給藏人登記,多虧央視記者幫忙,我和兩個安多的嫫啦(老太太)總算有了可以睡覺的房間。

“剛到北京那幾天,走在街上老有人問我是哪裏人,我老老實實說是西藏人,那些人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好像我是罪人,是恐怖分子。有次還被武警盤查過。所以我沒事就不出門,可又悶得慌。看電視吧,電視上隻演藏人打砸搶燒,從來不演拉薩和其他藏地是怎麽被軍人控製的,從來不提打死多少藏人抓捕多少藏人。那些官員都在撒謊,說軍隊沒有開過槍,說軍隊上街是來打掃衛生的。沒錯,他們是來打掃衛生的,他們掃除的是我們藏人,我們是他們眼中的垃圾。”

DZ輕聲地笑了。但從笑聲中,我察覺到他的憤怒和絕望。一時我們都沉默著。看著窗外,有幾個西方人經過,舉止間甚至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自由自在的味道,那是一種免於恐懼的自由自在,那是一種不再恐懼的自由自在,DZ正是為此逃到北京並忍受著在北京度過每一個恐懼的日子,耐心地等待著某個使館的許可。

記得離開咖啡館時,夜已深,燈火更明亮,中國人還在如潮水般奔走著。長得比誰都像藏人的DZ突然展開攥住的手,低低地說:我怕他們認出我是藏人,所以就不敢再戴了。而在他的手心上,是一顆小小的綠鬆石耳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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