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人之家

生活總是忙忙碌碌。偶爾放慢些腳步,看看兩邊的風景,心情竟也變得悠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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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 來自醫二代的懷念

(2015-06-20 17:15:15) 下一個
者:易安

藍色的SUV在康涅狄格的山林裏穿行。又是一年的楓葉之旅。大自然聊發少年狂, 在天地間肆意揮毫。紅色,黃色,橙色,鋪天蓋地從雲端傾瀉入山腳下幽藍的深澗裏。

隨手塞進一張CD。“梅花,梅花,滿天下.....”鄧麗君甜甜的歌聲和車外的清風,伴著山野的氣息,頭頂上秋日軟軟的陽光在濃密的楓葉間一閃一閃。那一刻, 恍惚間,又回到了萬裏之遙的龍泉山,父親就在身邊,和著歌聲,打著拍子。

父親是一家部隊醫院的外科醫生。他的醫術首屈一指,然而,由於長期患病,很早就退居二線,隻是還掛著大外科副主任的頭銜,不時去緊急會診,解救那些下不了台的徒弟們。

劉所長是父親的老戰友,主管簡陽軍墾農場衛生所。他想在那裏開展外科治療, 父親成了不二的人選。父親決定帶我一起去,一來可以親手教教我,讓這個高年級的醫學生積累一些實戰經驗;二來也可以讓這個象牙塔裏的大學生出來看一看現實社會。

那是一個初秋的傍晚。接我們的是一輛軍用吉普,坐起來又鬧又臭。不過,出了市區,進入龍泉山脈,四麵透風的車廂裏卻是另一番風味。

吉普在著名的成渝高速公路上“飛馳“。雖然是“高速”,由於過多的彎道,車速緩慢,和爬盤山公路區別不大。我們於是在大山的黑影裏蹣跚前行。一輪巨大的月亮懶懶地趴在山頭,俯視著這個亮晶晶的小爬蟲。山腳下是大片大片的水田和穿行其間的小河,在晚風裏一閃閃的,像是有個小孩子玩耍著月光的碎片。

出了高速,我們沿沱江而下。黑沉沉的江麵上或有漁火跳動;穿過一片蘆葦蕩,閃出一座小村落,飄來幾點燈光,幾聲犬吠。不由想象著農家的八仙桌和熱氣騰騰的家常菜。

一大早,父親把我叫起來看看這個“醫院”。這是名副其實的小衛生所:僅有三排紅磚營房。第一排是診所,一個大概有2-3年訓練的醫士在坐診。門口已擠滿了人-衣衫襤褸的患者和他們的親屬。中間一排,有一間化驗室,和一台X光機,由兩個誌願兵分別主管。他們隻經過了短期的培訓。第三排是病房,其中一間簡單裝修了一下,成了手術室。這,就是方圓幾十裏農民們最好的醫療機構。我一直以身處名校而自命不凡,麵對這一切,竟有些手足無措。

手術台上的父親儼然換了個人。因為身體不好,他平時有些蔫。現在,淡藍色手術帽下,他的目光冷峻而嚴厲。他不斷發出指令。聲音不大,但是清晰有力。他矮小的身板挺得筆直,紋絲不動。打結的絲線在他靈巧的手指間歡快的跳躍著。精確地解剖,準確地止血,手術進程幹淨迅速。雖然平時我很努力練習過打結和鉗夾,父親還是嫌慢。一個結不完美,一個動作不好看,一個指令沒有領會,父親的DeBakey長鉗就會落到手背上。

多年後,有幸在霍普金斯醫院觀摩Dr.John Cameron做Whipple手術(編者注:卡麥隆醫生是世界著名外科學家,胰十二指腸切除術第一人),看到這個精瘦老人冷峻的眼神,硬朗的腰板,完美的技術,精準的判斷,立刻想到了父親,似乎感悟到了外科深入骨髓的一些東西。這也許正是當年父親努力想傳授給我的。而對麵的住院總,一個MD/PHD,有點跟不上。Dr.Cameron瞟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麽,給他示範了一遍。聽說老先生也是有名的嚴格。隻是現在上了年紀,火氣也小了不少。
不過, 放在早些年,“he could beat you by tongue”(他也會把你罵得狗血噴頭)。

從手術室出來,有點垂頭喪氣。父親的眼神恢複了以往的慈愛。他把我的手背摸了摸,又仔細看了看,說:“還好,沒有打出烏包(血腫)。你止血快些,病人就少出血。你看這些人這麽窮,哪有錢輸血?”

這時,劉所長請我們去看了一個18歲的小夥子。那是個很壯實,很帥氣的年輕人。 他的腿上長了個腫塊,懷疑“骨髓炎”,但是反複抗感染無效。父親舉著那張曝光嚴重不足的骨片對著陽光細細端詳了起來。我一眼看到股骨下段的Codman’s三角,告訴父親,這表明骨膜下有病變在不穩定地快速生長著,高度懷疑成骨肉瘤。病人需要病理診斷以決定截肢。父親很詫異我這麽快就得出診斷,同意病理檢查。轉身告訴那個滿臉愁容的病人父親,多準備一些錢,孩子要到大醫院去治療。

兩個星期後,我們再回來的時候,大學醫院的病理學結果證實是成骨肉瘤。父親專門托了他骨科的朋友,給小夥子安排進入大學附院,很快就手術了。我問爸爸為什麽給這個和我們無親無故的病人幫這個大忙,父親說:“你看他爸爸愁成那個樣子。都是養兒子的人呐。”然後,他的目光顯出冷峻:“我非常高興你的診斷又快又準。但是你既然知道這是種高度惡性的病,就要想辦法盡快治,盡量治。不要管他是誰。”

小衛生所外科的名氣很快在當地打響了。我們在周末常常往返於簡陽和成都之間。

漸漸的,心目中那個戴著帽徽領章、威嚴偉岸的父親形象被山風吹到了九霄雲外。他居然是鄧麗君的鐵杆歌迷。在黑漆漆的山路上,鄧麗君甜美的歌聲,伴著山風,混雜著山野裏泥土,鬆枝,桂葉的氣息,彌散在車廂裏,沁入心脾。每次下車,他都給司機小李打招呼,下次來接我們時一定把鄧麗君的磁帶也帶上。我笑他,別忘了自己是紅色革命軍人,不要沉迷於“靡靡之音”。他不以為然:“人家確實唱得好哇!”然後,反問一句:“那你說,大陸哪個比得過她?”見我答不出來,就得意的跟著磁帶哼起來。

突然父親問我有沒有女朋友。看得出在問的時候,他又好奇又緊張。
我心想,您也太老土了。就隨口告訴他說,像我這麽優秀的男生,哪能沒有幾個女生追的?父親就說,這個我早料到了,醫學院嘛,男孩子很占便宜。那,有沒有誌同道合的?我心想,What,誌同道合?!不過,嘴裏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有個女孩我喜歡很久了。

父親立刻問道, “那她喜不喜歡你嘛?”“那當然,我們在一起有段時間了。”

父親楞了一下。有點討好樣的, 問:“是不是學醫的?”“不是。”

“噢,也好,家裏有一個人辛苦就夠了。”看得出父親又點失望。他一直覺得中國最優秀的女孩子在醫學院。最優秀的男孩子在工程院,當然他兒子是個例外。

“那,她是不是大臉盤?”父親不喜歡大臉的女孩,這是我從小就被反複灌輸的。當被告知是小圓臉時,他好像鬆了一口氣。然後,命令一樣的:“早點請人家到家裏來玩玩吧”。說罷又跟著磁帶哼了起來。突然,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兩個人在一起,要注意安全哦...”

和父親同台久了,竟然發現了他另外一個特長。一次快關腹的時候,大家都放鬆了,氣氛活躍起來。劉所長突然問:“老兄,你的拿手段子呢?”然後轉頭對我說,“你爸講黃色笑話,那可是數一數二的。”我立刻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父親在手術台對麵,幹笑了一聲:“老劉,不要亂講。我們泌尿科訓練出來的,那是學術討論。你不要想歪了。”後來,我在泌尿外科輪轉之後,果然,就隻知道學術探討,不知道黃色笑話了。

和中國大多數老軍醫一樣,父親的醫學知識和老軍醫的名氣不成比例。不過,這也怪不得他。1963從鄉下考入醫學院的時候,他懷揣著一家的夢想:在三代貧農家裏出個郎中。這個夢想隨著文化大革命的開始變得岌岌可危。父親剛上完了低年級的基礎課程,還沒進醫學的門,就鬧了革命。老實的父親很快就被革命的大潮衝上岸來。“竄聯”去北京朝拜了偉大領袖毛主席後,他成了逍遙派。

大約是在那些極度無聊,無望的日子裏,他常常去附屬醫院給老師們跑腿。他幾乎沒有講到過那些經曆。從他後來對內科醫生的輕視看得出來,他沒有學到多少東西。也許是他悟性不高,也許是運氣不佳,沒有遇到良師。不過,從此,他愛上了外科,因為他有敏銳的眼睛,靈巧的雙手,和過人的耐力。這是個“聰明人”不願意去的專業,因為風險高,工作累,收入低。父親的手術天賦很快得到認可,成都軍區醫院錄用了他。而那些表現不如他的同學們也就留了校,現在全都成了教授。1978年,父親帶隊參加全軍的野戰外科大比武,手術得分第一名;可惜他的隊友筆試得分稍遜,總分低於301醫院,屈居第二。

大概是惺惺相惜,很快,父親從那群士兵裏發現了苗子。小周是誌願兵,給我們當過一次二助。他眼睛靈,腦子活,上手很快。父親就讓他固定做二助。有一天下了台,父親把小周叫到一旁,鼓勵他多看看書,爭取讀個兩年的醫士班。在這個肩扛四星的大校軍醫麵前,小夥子咧嘴憨厚地笑了笑,眼裏竟閃動著淚花。有多少人關心過他的前途?不知道。父親又向劉所長提起這件事,說“給他個機會吧。我們如果隻會開刀,不懂醫學,和殺豬匠有啥區別...你把他放回老家,說不定明天就要搭個手術台子。信不信?不曉得要白死多少人...”接著他就講了一個朋友在自家後院給病人做膽囊切除,原本是家庭婦女的老婆就成了麻醉師兼巡回護士。“嗨,就看哪個先遭殃了”,他歎了口氣。

轉過頭告誡我:“你看,手術就是個手藝活兒。沒有什麽高深的。沒有上醫學院也能做,而且動作比你還漂亮。可是一遇到複雜的病人,就不行了。那就是要命的事。外科醫生不能是刀兒匠。咱們目的是救人,不是開刀。”

在我的心目中,外科醫生是很酷的。他們高大威猛,英俊瀟灑。他們像大俠,身手敏捷,刀功出神入化。曾經聽說大學醫院乳腺外科有個老刀用的是一把匕首那樣的器械。每每完工之後,在褲腿上擦幹血跡,還刀入鞘,揚長而去。我崇拜得五體投地。

現在父親如此一說,我頓時茫然。看我似懂非懂的樣子。他笑道“自古知兵非好戰,懂不懂”。我仍然不懂。回想起來,那個醫療係統的混亂哪裏是一個醫學生懂得了的。

西醫就像是一個無腦兒,在那個神奇的國度被圈養了幾十年,漸漸發達的四肢沒有了中樞神經的指揮,發出陣陣抽搐,慘不忍睹。醫學這個美少年何時慘遭毒手?也許是在程誌潛(中國公共衛生之父)、楊崇瑞(中國婦幼保健鼻祖)慘遭流放的時候,也許是在張孝騫(中國當代醫聖)被無情迫害的時候。當這些懸壺濟世的精英被迫墮落成了賣藝為生的時候,當人類這最崇高的事業淪落成為政治工具的時候,我們也就不會奇怪為什麽醫療界亂象頻出,醫生屢遭屠戮。

與之相比,那群高大威猛,英俊瀟灑的外科醫生像演猴戲似的炫耀他們的技藝, 又算得了什麽呢。

讀了Dr.William Halsted(編者注:霍爾斯特德醫生是現代外科學創始人)的傳記,發現父親和他這個一百年以前的祖師爺的觀點竟然不謀而合。這當然不是中國外科教育的結果,不過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樸素總結罷了。和中國絕大多數醫生一樣,父親是沒有能力對那樣的醫療體係反思的。他能夠行醫就已經謝天謝地,謝政府了。隻是那些明知道不該死的人死在了他手上讓他良心深深不安。他也不知道那些花裏胡哨的醫學誓言,他隻知道讓他的兒子用良心去麵對每一條生命,不要重複他的失誤。

龍泉山的絢麗的秋色漸漸褪去,車窗外是冬日的肅殺。山頂上的小雪給這灰黑的世界帶來一閃而過的亮色。我和父親穿得像個棉球,擠在後排。像外麵的溫度,我的心情降到了冰點。我的女朋友飛了。這個我曾決心娶回家的女孩子離開這個西南小城,一去不返。我一蹶不振。一連7天臥床不起。沒有了愛情的生命在我的眼裏黯然失色。父親很著急, 卻又找不到辦法幫忙。當衛生所的吉普車來的時候, 他把我從床上趕了起來,“那麽一個醜八怪也值得你這麽傷心?沒出息!”

“你懂什麽!”我咆哮起來,“她是我今生的唯一...她再也沒有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不禁又哽咽起來。

父親沉默片刻,把自己的襯衣拉了起來。這是一個典型的蛙腹,肚臍因為腹腔內有大量腹水而向外突出。以它為中心,輻射出一條條的粗大扭曲的靜脈,像一條條毒蛇吐著信子。這是教科書裏經典的Medusa體征,因為像希臘神話裏滿頭蛇發的女Medusa而得名。
他抓起我的手,放在肚子上。“你摸摸看,哪裏是肝,哪裏是脾。”他的肝髒在肋緣下10公分。沒有柔軟和彈性,硬硬的,像一塊石頭。他的脾從左上的脾窩伸下來,跨過中線,越過肚臍,像一個巨大的腫瘤,占據了腹腔的大部分。父親的肝硬化已經到了終末期。我目瞪口呆。

他淡淡地說:“我不知道這條命還有多久。你比我學得好,知道的。也許明天就是上消化道的大出血。栽個跟頭,就可以是脾破裂。還有腹膜炎,敗血症...總之都是不得好死。我這個樣子才該去自殺算了。可是,活著多好啊。可以開刀救人,可以看著你畢業...”

第二天早上,父親沒有安排我上手術,而是讓我到醫院外麵轉一轉,散散心。

出了衛生所,一眼望去,麵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魚塘,向天邊鋪排過去,一直連到這個河灣盡頭的沱江。在天水相接處,江麵像一根銀鏈。水麵上飄著一層薄霧,遠處的小山在這霧色裏高低起伏,似乎有茅舍隱沒其中。稍近,是幹枯的樹影。世界就浸在這或濃或淡的墨跡裏沒有一絲顏色,想起倪瓚的“溪山樓觀圖”,不竟感到一絲沒落和蒼涼。一襲寒風,我把羽絨服裹得更緊。這水氣就輕輕地揚起來,黛青的山影便也舞動起來,太陽淡淡的影子浮在半空,竟也給這山水抹了些許亮色,與董其昌的“荊溪招隱圖”竟有幾分神似。我不由驚歎這造化的神功,便沿著泥埂向著沱江的方向走去。時近晌午,輕霧散去,山清樹空,丹青點啜,好似沈周的“柴桑招隱圖”。遠處似有點點白鶴舞動,我放聲長嘯,那鶴群便翩然而起,鋪天蓋地,向江邊冉冉飄去。在鶴鳴聲裏,我的抑鬱隨之飄散了。

父親出了手術室已經是太陽落山了。本來以為是個單純膽囊結石。術中發現,由於反複感染,膽囊三角解剖完全改變。好不容易理清結構,才發現早已形成膽囊空腸瘺。小周在台上幫忙,明顯捉襟見肘。手術進行得相當困難。長時間的緊張工作讓父親筋疲力竭。他的臉色很難看,步子有些蹣跚。我趕緊扶著他坐進等候已久的吉普。

汽車在龍泉山上盤旋。氣溫越來越低,路邊不時有白色的積雪閃過。天上陰雲密布。我叮囑父親打個盹兒抓緊時間休息,就蜷在羽絨服裏隨著汽車的搖晃睡了過去。車到家門口我才醒了過來。父親還坐得直直的,和司機聊著天。我攙扶著父親下了車,埋怨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父親喃喃的說:“路這麽遠,天這麽黑,路麵上還有冰呢。
我跟小李聊天,免得他打瞌睡...”

父親的去世得很突然,盡管早在預料之中。守靈的第二天,接到劉所長來電話約我們再去簡陽手術。我語氣平靜地告訴他,父親剛剛去世了。淚眼裏是窗外的靈堂上一束綻放的梅花,伴著鄧麗君甜甜的歌聲,“看那遍地開了梅花,有土地就有他...”

。。。。。。

“Terry,你快看。”妻輕輕頂了頂我的肘,小聲說。後視鏡裏,我們的15個月的小女兒正“認真”地讀著一本書,煞有介事,渾然不覺拿倒了。那是一本剛到的新英格蘭醫學雜誌。

(全文完)

(編者注:這篇文章的作者易安是我在美國因為寫作認識的醫生朋友,國內著名醫學院的高才生。他於父親去世後第二年離開中國,輾轉在美國完成住院醫師培訓,成為美國內科學會會員。他性格沉穩,辦事理智冷靜,卻又對事業對生活充滿激情,這正是一個好醫生所具備的特質吧。父親對他的影響深入骨髓,他對父親的感情亦令人動容。借用此文,獻給所有的父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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