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人之家

生活總是忙忙碌碌。偶爾放慢些腳步,看看兩邊的風景,心情竟也變得悠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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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不成功人士老康祭

(2015-06-19 18:32:37) 下一個
白彤東(執筆)

康智勇,北大89級力學係的,長沙人士(但不會說長沙話——好像父母是鐵路上的,在長沙工作)。我們被祖國的陽光關愛在石家莊陸軍學院一年的時候,跟我一班。從一開始認識,我們都叫他“老康”。當時,叫我“老白”的也很多,但我當時是長的娃娃臉,因此叫“老白”可能是因為我老奸巨猾。但之所以叫康智勇“老康”,恐怕是丫真的長得挺老。皮膚比較黑,戴著一副當時在農民企業家中流行的茶色眼鏡。當然,他最大的特點,就是脖子永遠是歪的,上麵的頭也跟著它一起傾斜。如果隻看他脖子以上,並忽略其他參照物,他的脖子和腦袋是很直的。一次站軍姿的時候,區隊長用他的山東普通話要求老康把脖子直起來。老康倒是聽話,並且很努力地伸直脖子。結果是把歪著的脖子和上麵的腦袋平行地往上延伸。努力幾次之後,區隊長絕望了,再也沒讓老康把脖子直起來。

老康是個神人。有同學說他是89第一神人,大概也不過分。他的神,就在於你不知道他是裝神還是真神。也許就像他的脖子和腦袋一樣,雖然我們看是歪的,但是在它們自己的世界裏麵,他們很直。並且,當你試圖讓它們正過來的時候,它們會更倔強地歪下去。

老康的倔強的一個表現,是他敢於頂撞區隊長。當時我們這幫北大新生,是被當作潛在的壞分子被軍政訓練的。在高壓下,陽奉陰違的事情,我自己和很多北大同學都是幹的。但是敢於當麵頂撞上級的,隻有老康這樣的一小撮牛鬼蛇神。並且,更偉大的是,丫居然活了下來。有一次區隊長說老康床沒有整理好,老康居然敢頂嘴說他吹毛求疵,被區隊長訓了一頓。被訓的時候老康站得筆直,當然,直直地歪著他的脖子和腦袋,茶色眼鏡後麵,眼神沒有絲毫畏懼。

軍校的圖書館裏,有一本美國反革命和罪惡的李承晚或者樸正熙當局的人寫的朝鮮戰爭史。老康如獲至寶,每晚必讀,熄燈以後躲在被窩裏看。被區隊長抓到,但區隊長知道他不好惹,采取招安手段,讓老康到他屋裏去看。老康去了,又出來,說裏麵煙味兒太大,不如去廁所,結果在廁所裏看到半夜。

跟我們之間,老康的泣鬼神的事情就更多。跟我們同班的,有一個四川來的,叫龍翔的同學。好像是家裏給他寄了一瓶辣椒醬。每次吃飯的時候還是回來,就吃上一勺。我當時不能吃任何辣的,當然是不敢碰。能吃辣的人,也受不了他這麽吃。因此他經常洋洋得意,幾乎每天都問我們要不要,但沒人敢接茬兒。有一天,他正問著,老康很平靜地走到他身邊,拿起瓶子,一仰脖,把剩下的大半瓶辣椒醬就喝了下去,然後沒事兒人似的走開了。那種決絕,但又那麽平靜,真乃俠之大也!

不要以為老康就是很軸的一個人,他的聰明不說,他的觀察力也驚人。軍訓的時候,我們天天要學習各種政治類課程。後麵有教官盯著,我們如果偷看其他的書,或者睡覺,常常被抓到。但是自由散漫、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我,常常偷偷睡覺,從未被教官發現,很是得意。但是坐在我後麵的老康,每次都能看出來。我問他為什麽,他淡淡地告訴我說:“你睡覺的時候,會坐得很直。”

回到北大,我們不是一個係,不在一個樓層。雖然因為軍訓時的幾個落後分子兄弟們,都在他們係,我經常去他們係的幾個屋裏轉悠,但是直接接觸還是少了很多。記得有一次,在學一吃飯。刷碗的時候碰到老康。看著按一下才出水、但很快就停下來的龍頭,我跟他說:“這種傻逼玩意兒,隻有你們力學係的人才設計得出來。”他馬上說:“沒有,這種傻逼玩意兒,隻有清華的人才設計得出來。”

雖然直接接觸少了,但是聽說的老康的事跡,還是罄竹難書。有一年6月,聽說老康挨了處分,其原因,是因為老康在6月初的某一個特別的日子,扔了一個酒瓶。老康雖然很倔,但是他並不是那種為挑戰而挑戰的人。所以我很奇怪,他為什麽做這種事情。我去問他,他用一種很客觀描述的口氣、不苟言笑地跟我說:“那天巴克【巴克贇,東北來的蒙古人,記得他在軍校的時候總是帶著個坐墊兒,能把它頂在一個指頭上轉起來;他畢業沒兩年,出車禍死了,應該是我們89級第一個走了的人】情緒很激動,四處找瓶子,要從窗口裏扔出去。我看到床底下有一個酒瓶子,怕他看到扔了,被處分。於是我想給藏起來。但是藏哪兒都不安全,後來看著窗戶開著,就順著窗戶放下去了...”

北大的數學類院係(包括力學係),都不是人呆的係。我們幾個數學係的同學,大概也是區裏或者市裏的狀元一類的,第一次考試,得零分就不說了,還有人得了負的分數。於是他們馬上求爺爺告奶奶,轉到比如化學係,順利地度過了四年。堅守下來的,都是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的真的猛士。比如他們力學係的一個看似文弱的女老師,學生都叫她“滅絕師太”,我想看官應該就可以想象其中的慘烈了。但老康守身如玉,前兩年一門沒宕過。但是,好像是被滅絕師太還是哪位滅絕師爺滅絕了一次以後,一發而不可收,連宕五門。根據當時北大規定,這樣是拿不到文憑還是學曆。這時學校提出條件,類似的學生,如果同意援藏,就可以保住文憑和學曆。之後,就是老康決定援藏,去西藏大學教書。但是,我當時沒有問他,現在也無從知道,他是不是為了拿文憑去的西藏。我聽說的另外一個版本,是他跟一個同係的同學打賭的結果,或者至少是因為打賭才開始認真考慮去西藏。並且,如果隻為拿文憑去西藏,是可以把戶口留在北京。但是老康覺得,援藏就是援藏,就把戶口也遷了過去。我自己是覺得,這更像我知道的老康。

說起打賭,老康最知名的一賭,其實還不是去西藏,而是去天津。大概某一天晚上他跟同屋爭,多長時間能從北京走到天津。他說用一天,別人都說不可能,結果這廝二話沒說,什麽沒拿,就出發了,讓同學坐火車去天津等他。幾個相信世界有神,或者如果有神,他肯定是康智勇的同學,第二天坐火車去了天津等他,但怎麽也沒等來。回到北大後,在大家的擔心中,老康一瘸一拐地走了回來,說走到了通縣,但是腳崴了,隻好忍痛放棄。

他去了西藏,我上了研究生、後來出國,就再沒有過直接的聯係。據說他在西藏大學混得很不順。其實也不奇怪。老康這樣的人,隻有北大能容得下。天下、哪怕是廣袤的西藏,都太小。再後來,他結婚、離婚、再結、再離、再結。其間有個兒子,但好像也沒在一起。在西藏呆了7年辭職,輾轉了一陣兒,最後通過親戚移民多倫多,在一個木材廠,當了工人。幾天前,那個被他在吃辣椒醬上藐視的龍翔通知大家,老康夜裏騎車回家,被一個酒駕女人開著寶馬給撞死了。

老康自從大三以後,從我們的眼裏看,過得真他媽的不順。好歹是有北大文憑、北大學曆的畢業生,最後在加拿大當工人。我看著新聞報道裏,十字路口,那輛前輪撞飛、後輪壓彎的自行車,想著他天天騎車上下班、做工人,我都不知道怎麽哭出來。但是,如果我在他走之前遇到他,我想,他會梗著他的脖子,平平靜靜地跟我說各種匪夷所思的話,不會有絲毫的悲情。如果我站在他走了的那個路口嚎哭,他如果經過,會輕描淡寫地說:“傻逼是你呀,你哭什麽呢?”

北大人據說都很獨,但是不知道這是因為北大的影響呢,還是獨的人都喜歡上北大。反正我寫文章,從來不喜歡跟別人合寫,也不喜歡做個執筆。但是,這篇祭文,我說是合寫,因為有些事情,是其他朋友完整回憶起來的。但是,更重要的是,用龍翔的話說,老康這廝,是用生命來寫段子的。我呢,也隻不過是記下這些段子的執筆人。他是我不明覺厲的朋友,因此在這個祭文的結尾,我也不想對不起他,把他的用生命寫的段子用一句話就賤賣了,比如“北大高材生做了木材廠工人”、“寶馬女撞死夜歸民工”一類的。這種東西,隻有新聞從業者中的佼佼者才做得出來。北大不成功人士老康的一生,不會進入北大校史;除了那條新聞和那張自行車的照片,也不會被媒體記錄。但是,老康是我們的朋友,是我們生命中很重要的存在。我們現在把他的生命記下來,是希望讓我們的哥們,再跟我們多呆一會兒,哪怕隻是一會兒。

(我其實並不認識老康,但大家都是北大89的,又都一起在石家莊軍訓過一年,89的之間,似乎就比其他人多了一份親切,而且,他也是長沙的。借用老白的文章,願老康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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