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3. 4
我不會去質問上天,為什麽這麽不公平,為什麽就讓我得了這病?做為醫生,我每天見到各種各樣的人,得各種各樣的病,很多是比我還年輕還青春還應該擁有美好生活的人,包括兒科那些患有惡性腫瘤的生命之花根本還來不及盛開的小天使。別人可以得這些病,沒有理由我就不行。
我想問的是,為什麽“我”會得這個病?
乳腺癌很多都與雌激素水平有關,初潮早、絕經晚的人容易得,一直未生育的人容易得,口服雌激素替代療法的人容易得。我也知道好幾個做人工胚胎的人,都有過使用大劑量雌激素促進排卵的曆史,以後都發現得了乳腺癌。
那麽我,是不是吃過好幾年的避孕藥有關?是不是跟最近幾年太多次的流產有關?在孕早期,雌激素的水平翻倍地升高,而我體內的黃體酮卻不夠,不足以維持一個成功的懷孕,所以最後都流產了;而多次高水平的沒有孕激素對抗的雌激素作用於我的乳腺,是不是就促進了乳腺細胞的異常增生?
對於多次流產,我心裏對傑明一直心有怨恨。他一直想要很多小孩,從來不願意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即使是在我剛剛流產完、醫生要求至少休息一段時間再懷孕的時候,他也不用。而且,這麽多次流產,我都沒有得到過他的好好照顧,我的身體就是這樣一次次地越來越弱。
又或者,我得乳腺癌與我喜歡吃肉,或者其他什麽不良生活習慣有關?
傑明的第一反應卻是,都是我做住院醫造成的!所有的矛盾、緊張,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我做住院醫才發生。如果我不去做這個破住院醫,我們之間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我們會和以前一樣地生活,我也不會得這個乳腺癌。
我卻不這麽認為。我認為,所有的事,都不可避免。
如果我沒有去做住院醫,繼續在家裏帶孩子做家庭主婦,從他以前對我的態度,他依然會對我不尊重,依然會看我不順眼,依然會拿我的缺點去比別人的優點,依然會覺得別人的老婆都比我強,結婚多年夫妻間的審美疲勞依然會發生,他依然會出軌去尋求刺激,甚至會發生得更早。
至於家暴,也不是我做了住院醫以後才開始的。以前他就摔過我給父母買的禮物、打過我的耳光,即使我沒有做住院醫,他的行為模式也不會改變。隻不過住院醫工作的勞累和壓力、我對家庭投入的減少,更加劇了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激化了矛盾,誘使了他的家暴以最激烈的形式爆發了出來。
也許有人會認為,每個人身上都有潛在的醜惡,就好比攜帶在身上的某種慢性病毒,在某些特定情況下會發作出來,誘發大病,甚至致人死亡;但也有可能永遠不發作,做個攜帶者,在身體裏潛伏一輩子。是創造條件讓病毒發作表現出來,然後徹底治愈好呢?還是盡量避免進入那種狀況,就讓病毒在身體裏潛伏一輩子算了?
傑明的身體裏,從他的父輩、鄉親們那兒,就帶上了家暴的惡根;而我的住院醫工作,我們之間的矛盾,正是創造了這樣一個"最佳"條件,讓這個邪惡病毒肆無忌憚地發作了出來。
即使沒有這個住院醫工作,家暴的惡根依然存在,以後因為種種誘因依然可能這麽激烈地爆發。
而現在的激烈爆發,就象是休克式療法,雖然差點毀了我們的關係,我相信,也徹底治愈了這個病毒。
至於癌症,就更不能說是因為我做了三年住院醫而累出來的。相反,癌症一般都有五到十年的潛伏期。中醫說,氣不順則鬱結。我和他結婚十年,心情經常地處於抑鬱狀態,長期的壓抑和氣不順,一定會對身體產生慢性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最近有一項研究,通過對8000多例腫瘤患者的調查,發現他們在患病前的一兩年時間內,都曾有過抑鬱、沮喪、情緒波動較大的事件,說明腫瘤的發生與情緒息息相關。
過去的兩年,我遭遇老公出軌、惡劣家暴、離婚,任何一樁,都可以把人擊倒,更別說是這麽多疊加在一起!
而住院醫超負荷的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我的境況雪上加霜!
我常常覺得,老天一直在試我的底線到底在哪。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已經撐不下去了,可咬咬牙,挺了過來,沒想到還有更壞的在後頭。我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像。我可以脆弱得他的一句汙辱我的話就讓我淚流滿麵,卻又發現自己已經咬著牙走了這麽久。
正如經典電影<教父〉中的一句台詞:When mind suffers, the body cries out! 精神上的苦痛,會以身體上的疾病的方式表現出來。
過去的幾年,我精神上承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壓力和痛苦,我一直在堅持著;我的精神還沒有倒,而我的身體卻再也承受不住,終於,以癌症的形式哭喊了出來。
而現在,即使我的身體已經發出了最聲嘶力竭的呐喊,我的精神卻依然不能崩潰。我必須讓我的女兒看到一個堅強快樂而不是哭泣絕望的媽媽;我也必須自己一步步來安排下一步的治療和生活。
我開始查看專業網站,不同的分期,不同的手術方式,術後不同的治療方案,權衡利弊;而傑明,也開始上網看看有關乳腺癌的科普知識,掃盲。
對我們,這都是從來未曾想到過的挑戰,都要學會如何去應對。
星期一,一大早剛上班,我就去科辦公室,碰到了總住院安迪,我告訴他,我要休長假,請他想辦法安排人來頂我。
然後找到主任的秘書,說我今天想約個時間和主任談話。主任剛好從一個會議出來,聽到這話,麵有難色,說今天恐怕沒有時間。
安迪上前一步,說:“主任,我覺得她的事很緊急,您還是今天和她談吧。”
我說:“隻要幾分鍾。”
主任示意我進了他的辦公室,關上門,問我:“什麽事?”
我說:“我被檢查出患有乳腺癌。”
主任很震驚,問我現在身體如何。
我說還好,沒有什麽症狀,是早期。但是我沒法再上班了,我需要有時間去看醫生、做手術、休息、恢複。
他說理解,沒問題。然後問:“有什麽我可以幫你的?”
我請他幫忙打聽誰在我們醫院做乳腺外科手術比較好。
我們係統內的醫生總共有兩千多人,大部分都與醫院是合同谘詢關係,並不隸屬於醫院,很多醫生我們從來都沒見過,也不認識,尤其是那些與我們內科交集很少的科室,比如乳腺外科的大夫,我們就一點也不熟。
主任說沒問題。然後問我:“如果科裏人問起,你想我們怎麽說?你介不介意告訴大家你生病的事?”
“我不介意。可以直接告訴他們。”
“你確定嗎?那這事很快就會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全醫院的。要不這樣,如果有人關心,我隻跟他們說你因為身體原因休息一段時間,至於具體什麽原因,如果他們直接問你,由你自己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他們好了。”
主任的考慮很周到。在中國,保護隱私的觀念不嚴重,周圍的同事朋友鄰居生病了,尤其是比較聳人聽聞的大病,很快大家就會以關心的名義八卦的方式迅速地把這事傳播開來;而在美國,這樣做是不被允許的,尤其是在重視保護病人隱私的醫院。
我們不允許在公共場合,比如電梯、走廊、咖啡廳裏談論病人的病情;不允許向不直接參與病人醫療的其他人員透露病人的任何情況,也不允許以任何方式查看與工作無關的其他病人的任何資料。
紐約棒球隊揚基隊的某著名球星曾經化名入住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一些好奇的並不直接參與他醫療的醫護人員想知道他到底得了什麽病,通過醫院的計算機係統查看了他的病曆資料,被發現後全部被開除;我們醫院也曾有本院職工生病後,某平時和她很熟的保安向某秘書打聽她的病情,某秘書在未經病人同意的情況下,私自查看了她的入院記錄,發現她得了心梗,告訴了保安,保安然後又告訴了某清潔員,於是幾乎整個後勤部門都知道她得了心梗。事後涉事的保安、秘書均被開除。
我不介意身邊的朋友知道我生病了,但我也不願意認識不認識的全醫院的人都知道這事,以後走在醫院裏,被人用別樣的眼光來看待,盡管這樣的眼光也許是善意的關心、同情或者憐憫。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碰到了副主任事兒媽,她問我活檢的結果,我告訴了她。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沒想到她比我這個當事人還多愁善感。
我們輕輕擁抱了一下,她說:“好好休息”,我說:“我會沒事的。”
做住院醫時,每天5點起床,我想你的睡眠一定不夠。而且上夜班真是傷身體。我有幾個做常年夜班的護士就得了乳癌,現在他們都不敢再上夜班了。我去年上了8個月的夜班,去年也發現乳房能摸到似有似無的腫塊(我在上夜班之前,剛好是老二斷奶一年,那時是一點腫塊都沒有!)。好後悔當時答應去上夜班,真是得不償失。摸到腫塊後我就再沒敢上夜班了,發誓永遠不能再上夜班了,畢竟我們已不年輕了。我對上級說,再要上夜班,我就隻能辭職了。畢竟身體重要。
當然我是一定要去做一個 mammogram了, 但我本來是希望接下來幾個月沒有夜班的正常生活,看看腫塊會不會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