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紅楓〔小說〕
一
一九九八年的新年帶給魁北克凡爾登市民的可不是什麽好禮物。他們剛歡歡喜喜過完元旦的法定假期,就遭到接連幾天暴冰雨的襲擊,伊馥娜·拉弗瓦家後院裏那棵兩抱粗的紅楓枝幹幾乎全被折斷。伊馥娜清晨去院裏鏟雪,見此慘景,竟嚇得嚎啕大哭起來。
周密楠剛走到女兒房門口,聽到窗外傳來哭聲,馬上抓了件大衣,奔下樓,衝到院子裏。
兩家的後院是相通的,伊馥娜一看到密楠,馬上撲到她肩頭,抽抽答答地邊哭邊訴說。
“米娜,你知道,當初我們買房,就因為我看中了這棵紅楓。好可惡的冰雨!我娘家那片楓樹林,還不知怎麽著呢,上帝啊…”
伊馥娜對楓樹的感情, 周密楠當然一清二楚, 伊馥娜的童年和少女時代都是在楓樹林裏度過的,她娘家祖祖輩輩靠製作楓糖漿和楓糖為生。她和羅貝爾結婚後,每年楓糖時節都少不了回鄉下小住兩周。密楠曾參觀過她家的楓樹林和製糖作坊,穿著大衣走在春寒料峭的楓樹林裏,聽殘雪在皮靴底下“吱吱”作響,密楠覺得好有詩意!即便此刻,一想起那清涼甘美的楓樹汁,她仍不由口生津液。
“大媽,楓樹隻要活著,總會抽出枝條,您人凍壞可了不得呀,快進去吧!”密楠好不容易把伊馥娜勸到屋裏,羅貝爾已去上班。她目光掃了下打開的房間,似乎雅克也不在家。
她不放心地離開伊馥娜,回到自己家。丈夫李筆瑰正抱著女兒在店裏忙碌,看到她,帶笑埋怨道:“你這個米娜呀,一大早溜到哪裏去了?女兒哭也不管。”
密楠把紅楓一事告知,他神色頓時凝重起來:“剛剛幾位顧客來買蠟燭,說拉薩爾那邊已經停電,那兒的雜貨店馬上抬了價,居民很生氣,就跑到我們這裏來買了。”
“你是否也想抬價?”密楠故意瞪大眼睛,狠狠盯著他。
“是呀,你丈夫是個老猶太,專會趁火打擊、發國難財。”李筆瑰裝作生氣,把女兒摔給密楠,又乘機用女兒胖胖的小手刮了下妻子挺直的鼻子:“罵她壞媽媽。”
“媽媽媽…”正在牙牙學語的婷婷蹬著小腿,撲打著雙手,在媽媽懷裏又笑又叫。密楠逗著女兒對筆瑰說:“蠟燭別忘了給自己留幾枝,還有大媽家。”
“哪能忘,早留了。”筆瑰在一張紙上塗塗劃劃好一會,對密楠說:“米娜,我上樓打幾個字,你抱著女兒幫我看會兒店,我下來後你們就上去吃早點。”
不一會,他下來了,神秘兮兮地晃著一張紙,用透明膠紙粘在玻璃窗上,密楠跑到門口一看,那上麵用渾厚的粗體字打了兩行法文:“本店所有商品維持原價,一分不漲。”
“筆瑰筆瑰,你筆上的鬼點子真不少哇!”她說笑著抱了女兒上樓去。
二
李筆瑰那張告示貼得正及時,小店的存貨不到半天即告罄,待他把全部現款存入銀行,恰好開始大麵積停電,大大小小的商場、餐館、銀行、辦公樓、政府機關先後都關了門,整個城市幾近癱瘓。他們度過了一個沒有電的夜晚,第二天就和芳鄰伊馥娜家一起住進了災民接待中心。
兩家各占一個大墊子,緊靠著:一邊是龍的傳人,另一邊是正宗的法蘭西後裔。五年來,他們相處得親如一家。密楠的名字給伊馥娜叫成了“米娜”,筆瑰覺得特別悅耳,也就“米娜米娜”地亂叫。
他們於同一年搬進相鄰的兩棟屋子。
筆瑰和密楠在國內學的是中文,到了國外,英雄無用武之地。於是兩人先去政府的免費移民班學法語,後來一個去學商,一個讀圖書館係,用的仍是英語。畢業後,筆瑰中國、加拿大來回跑,生意未做成,反把課餘打工掙的錢貼了進去;密楠也未找到圖書館的工作,在衣廠打了一年工,最後決定去開雜貨店時,兩人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他們在看店時遇到了羅貝爾·拉弗瓦,這位慈善的老人鼓勵他們說:“我們魁北克人很好相處,隻要你們善待顧客,生意不會難做。” 他們牢牢記住了羅貝爾的金玉良言,深得人緣,生意果然愈做愈好。
李氏夫婦對拉弗瓦一家所以心懷感激,不僅由於他倆一口流利的法文歸功於輿芳鄰早夕相處,而且這一家子還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他們租的是上居下鋪的屋子,筆瑰想多掙些錢,店門總是關得很遲。有一次深更半夜來了一夥持刀強人,捆綁了筆瑰,威逼密楠交出錢財,否則性命難保。正當危急之時,羅貝爾做完夜班路過,見狀趕忙打911報警,然後叫醒妻兒,找出兩件舊製服,命他們穿上。他舉了枝真手槍、讓兒子拿著玩具手槍,衝進隔壁鋪子,那夥強人以為是警察,乖乖地就範了。不一會,警車到達,把那夥強人帶走。
這事在地方報紙上作了詳細報導,因為牽涉到華人,蒙特利爾四家中文報紙爭相翻譯轉載,在西人和華人中一時傳為美談。從此李氏雜貨鋪如同進了保險箱,不僅從未遭搶,連小偷小摸都絕了跡。
這也是近兩周來夫婦倆心中疙疙瘩瘩,總感愧疚的原因。
源起去年底密楠經朋友推薦受聘於蒙特利爾一家中文學校,夙願得償,不日便可開始執教。那天也合湊巧,密楠出了校門,看到隔壁辦公樓裏有個煙糖店在掛牌出售。這類商號,不僅盈利高,而且營業時間和辦公時間相同,筆瑰一人即能打理,晚上和周末一家人就可坐享天倫之樂。密楠回去和丈夫一商量,第二天筆瑰就去跟店主簽了約。剩餘的事是把現有的店鋪賣出去。
想到即將離開在患難中多次慷慨相助的鄰居一家,夫妻倆心中卻不好受,話到嘴邊也縮了回去。伊馥娜和密楠已經情同母女,任何美食,密楠寧可自己不吃,也要拿去孝敬她的魁北克媽媽。她按照中國北方習慣尊稱伊馥娜“大媽”,在法文中找不到對等稱呼,乾脆就用中文,因為“媽”字為兩語共有,在伊馥娜的理解就是“媽媽”,每逢她大喜大悲,需要密楠和她分享或分擔時,就會摟著她,一口一聲“好女兒”,密楠也心甘情願地陪她哭或陪她笑。自從去年雅克出事,密楠知道,伊馥娜更依戀她、更離不開她了。
原想趁兩個墊子靠在一起的機會,將此事相告,可憋了兩天還是隻字未提。
三
第三天中午,災民接待中心廣播通知:附近一家自備小發電機的運動中心為災民免費開放公共浴室,慈善機構又贈送了一批內衣,沒有替換衣服的人可前往領取。
李氏夫婦決定回家一趟,把髒衣服帶回去,換些乾淨衣服來;乘機帶女兒兜兜風,兩天內的活動天地就是那兩個墊子,小家夥都悶壞啦!
於是筆瑰把他那 Honda 97 開了過來,密楠和正輿朋友聊天的伊馥娜打個招呼,抱著女兒上了車。他們大街小巷兜了一大圈,讓女兒搖著小手向高踞於電線杆頂端的修理工和馬路裏清理冰雪的工人致意感謝,直到女兒精疲力盡倒在媽媽懷裏睡著,筆瑰才把車開到家門口。
“讓婷婷就在後座躺著,抱出去會受涼。我倆一起上樓,你整理衣服,我把女兒的玩具和圖書找出來帶過去。現在從早到晚閑著,正好陪她玩玩。”筆瑰邊解安全帶邊說。
密楠把小婷婷平躺下來時不放心地問:“會不會滾下來,要不要套安全帶?”
“不用啦!她睡得正熟,若把她搞醒,我們理東西就麻煩了。” 筆瑰說著鑽出車子,又回頭對密楠說:“我沒熄火,你把車門虛掩著就行。要不了五分鍾,就下來了。”
密楠按吩咐虛掩了車門,跟著丈夫跑進雜貨店,三步兩步爬完樓梯,來到暗洞洞的臥室。她想去把窗簾拉開,筆瑰說:“別麻煩了,爭取時間。”
密楠從壁櫥裏取下兩件外衣,又打開五鬥櫥,把一家人的內衣飛快地理了出來。筆瑰也把女兒的玩具找齊,隻是她那本心愛的畫冊,卻哪兒都找不到,密楠說:“找不到算啦!”可筆瑰認為書最開智,非找不可。密楠幫他找了一會,心裏突然一陣慌亂,便說:
“不行不行,女兒在哭,我先下去,在車裏等你。”說著抱了大包衣服奔下樓去。
密楠剛走,筆瑰就在女兒的小床底下找出那本書,於是,他一手拎著裝玩具的口袋,一手抓了畫冊,準備給老婆報喜。誰知還沒跨出房門,就聽到密楠一聲急叫:“車沒啦!”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趕忙飛奔出去,隻見門口撒了一地衣服,密楠在馬路中跳腳,嘶心裂肺地哭叫:“女兒沒啦!女兒沒啦!”
空蕩蕩的馬路裏渺無人影,筆瑰傻了半分鍾,便把密楠拉回家去。
“冷靜些,想辦法要緊。”
“怎麽冷靜,女兒沒了,咱還能活?”密楠抽噎著說。
筆瑰心亂如麻。不過,他清醒地意識到:現在得靠他一人拿主意,妻子不冷靜他更得冷靜。
他把密楠扶進女兒的小房間,任她去哭,然後關上房門撥911告急電話。他口齒清楚地把出事的時間、地點、經過;失竊車子的牌子、形狀、顏色、車號;孩子的性別、年齡、身高、膚色、發色;衣服的款式、花色一一說完就滿頭虛汗地癱坐在沙發上了。十餘分鍾後,他聽到馬路裏警車大鳴,趕忙拉了密楠奔下樓去。
車上下來一位年輕警官,和密楠、筆瑰握了握手,自我介紹說:“馬裏奧·恩維爾警官。警局非常重視你們的報案,把大部份警車都派了出去並讓我來實地勘察一下環境,再做個筆錄。”
李氏夫婦將他和一位女警員迎到屋內,筆瑰把電話裏講過的話又複述一遍,恩維爾提了幾個問題便要告辭。密楠忙問:“我孩子會有危險嗎?”
“我們希望此案隻是竊車而非綁架。”
“綁架”兩字又惹得密楠眼淚撲簌,筆瑰忙勸解:“恩維爾先生的意思是小偷隻想偷我們的新車,並不會傷害孩子。”
“對對對!”女警員連忙附和,還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筆瑰把恩維爾送到門口時問:“您看我們可以做些什麽?”
“什麽都不必做,守在電話機邊等消息;或者回到接待站去,我們有那邊的電話號碼,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你們。”
“能否把接待站的號碼給我,我忘了抄。”密楠說,隨即從牆上扯了張日曆。女警員翻了翻隨身帶的記事本,抄了個號碼給她,恩維爾也遞過一張自已的名片。
警車開走後,密楠擦乾眼淚說:“咱不如給羅貝爾打個電話,讓他把車開過來,咱也去找找,比守在家裏乾等好受些。”
看到密楠不哭了,筆瑰心裏稍感輕鬆,老婆的話自然更言聽計從,馬上打電話去接待站,找羅貝爾·拉弗瓦。
又過了對李氏夫婦來說比一世紀還長的十餘分鍾,守在窗口的他倆終於看到馬路拐角出現羅貝爾那輛藍灰色的舊車,可是還不至他那輛,而是一大串,他和密楠不約而同地狂奔下去。
拉弗瓦夫婦剛鑽出汽車,密楠就撲到乾媽身上抱頭痛哭,伊馥娜撫摸著她的背心,流著淚說:“可憐的孩子,怎麽會出這種事!”
“放心吧,孩子,小婷婷不僅是你們的女兒,也是我們的孫女。不把她找回來,是我們全體魁北克人的恥辱。”羅貝爾輕輕扳開密楠的頭,指著滿巷子的車和逐漸圍攏的人群說:“你看,接待站有車的人都來了,不少人還在洗澡,洗完澡也會來的。”
向來“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筆瑰,這時也按捺不住,淚水噗嚕嚕地往下掉,幾個陪丈夫來的魁北克婦女,也在悄悄抹眼淚。
“現在每分鍾比黃金還珍貴,你快把情況給大家講清楚,我們分頭去找。”羅貝爾提醒筆瑰說。
於是筆瑰對認識和不認識的異族鄉鄰簡要地講了事情經過,車子和孩子的特徵,羅貝爾分配了尋找路線,所有車輛便往不同方向出發了。
羅貝爾吩咐伊馥娜留下來陪密楠守電話,讓筆瑰上了他的車,往巷口疾馳而去。
四
正當密楠守著那架沉默的電話機,和伊馥娜淚眼相向,絕望得快要倒下時,大門口響起了歡樂的喇叭聲。她倆剛驚詫地蹦起來,筆瑰抱著女兒象龍卷風一般衝了進來。
“找到了,找到了!”他狂喜地高呼,“找到時她還好好地睡在後座上呢。”
密楠忙搶過女兒,放到床頭,解開衣服,細細查看起來,連尿布都打了開來。伊馥娜明白她的意思,在一旁幫著查看。小家夥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朝她倆眯了一眼,裂開小嘴巴笑了。
“啊,血!”密楠恐怖的叫聲嚇得筆瑰一激靈,忙過來看個究竟:果真一小串紅紅的液體,從孩子的嘴角流往頸脖。伊馥娜帶著疑惑的表情審察片刻,而後將婷婷抱起,左手輕握她的下頜,把右食指伸到她舌頭底下,挖出一顆小小的紅顆粒。
筆瑰、密楠麵麵相覷,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究竟是什麽?”伊馥娜緊鎖眉頭,盯著那小顆粒自言自語地問。
“糖糖!”婷婷一下變得活潑起來,攤開捏得緊緊的手掌。
一看到躺在孩子手掌心中那顆晶亮通紅的楓葉形小糖,伊馥娜的臉驟然失色。
“婷婷是在哪兒找到的?”她緊張地問。
“就在前麵不遠的死胡同裏,開始誰都沒想到。開出好一會羅貝爾突然想起那個死角…”
“那羅貝爾現在在哪裏?”不等筆瑰解釋完,伊馥娜又情急地提出另一問題。
“他去把其他車子追回來。”
“不行,我得去找雅克。對不起,婷婷,奶奶得把這顆糖帶走。”她抽了張餐巾紙,把楓葉糖小心包起來。婷婷楞了楞,扁著嘴哭了,可是伊馥娜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氏夫婦又一次麵麵相覷,過了良久,密楠才回過神來,悠悠地歎了口長氣說:“想不到那麽善良的兩位老人竟生出這麽個不爭氣的兒子來!”
“你能斷定是他幹的?”筆瑰蹙眉問。
“若不是他,怎麽婷婷手中有大媽家的楓糖!”
密楠告訴丈夫:停電前一天她送餃子去給伊馥娜,正見乾媽把一包紅楓糖塞到雅克口袋裏,讓他戒煙。“這種以糖代煙的方法還是我教她的。她叫我把同樣的一包糖帶給婷婷,我沒要。我給她解釋說,婷婷一吃糖就流口水,搞得很髒,她就沒堅持。”
“不過,雅克把楓糖放在婷婷手裏,不明擺著暴露自已嗎?他要偷車,怎麽又把車送回來呢?”
“這也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但我堅信:他絕不會偷到我們頭上,更不會害婷婷。可他把我們的車開走又幹什麽呢?他剛蹲了三個月班房出來,還不至於有心情跟我們開玩笑吧?!”
夫妻倆分析來分析去,找不出頭緒。筆瑰突然想起,無數警車還在大規模搜尋孩子蹤跡,得馬上報告警局。馬裏奧·恩維爾接到電話,匯報上司,通知收隊,然後就帶著女警員趕來了。
筆瑰和密楠早就統一了口徑。他們一見恩維爾就滿臉羞愧地道歉,說興師動眾打攪警方真罪該萬死,他們願意受罰。然後密楠就把編好的故事滴水不漏地講了出來:因停電,一對好友來接他們去家裏住,看到婷婷睡在車裏,按了半天門鈴沒見動靜〔因為門鈴壞了〕,以為他們出了事,就把車開走了。
“那他們怎麽不報警?”恩維爾狐疑地問。
“我們後來冷靜考慮,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就主動輿他們聯絡,這不,他們把車子和孩子又送了回來。”筆瑰搶著回答。
恩維爾看到密楠懷裏的孩子活潑可愛,一點兒受驚嚇的痕跡都沒有,也就沒有繼續盤問下去。他檢查了門鈴和車子,逗了會兒孩子,記下那對好友的電話號碼和地址,讓李氏夫婦在筆錄上都簽了字,就和女警員走了。
密楠馬上催筆瑰給他那位“吻頸交”師弟打電話。師弟把他痛罵一頓,說他包庇壞人,陷朋友於不義,不過最後還是同意和他攻守同盟。密楠又千叮萬囑,叫他費心調教一下他那位苯嘴拙舌的賢內助,切不可在精明過人的警探麵前漏了餡。
這驚心動魄、情感大落大起的兩小時把李氏夫婦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們決定去運動中心好好洗個澡,養養神,晚上還要和羅貝爾全家進行一場重要的談話哪!
五
筆瑰前腳還未跨出店門,就見羅貝爾從車裏把雅克猛地推下來,伊馥娜也從另一側急急鑽了出來。
筆瑰根本無法勸阻,羅貝爾把兒子推進雜貨鋪,就狠狠揍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又發瘋般地拳打腳踢起來,把婷婷嚇得“哇哇”大哭。密楠從未見乾爹如此野蠻,慌得沒了主意,忙把女兒往乾媽懷裏一塞,衝到父子中間,張開雙臂,護著雅克。筆瑰乘機把羅貝爾拖進櫃台,把他按在自己平常老坐的那張椅子上。
“這畜牲如此坑…坑害你們,你們居然還護…護著他。”羅貝爾老淚縱橫,氣喘噓噓地說。
“李太太、李先生,我真的沒有要害李小姐,也沒想偷你們的車。你們中國人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就是隻兔子,也不敢偷你們的車啊!”
密楠聽雅克把中國的熟語用得如此不倫不類,忍不住“噗哧”一笑,緊張的氣氛也為之一鬆。“好,那我們坐下來把話說清楚。”
密楠看伊馥娜抱了婷婷已自找椅子坐下,便叫筆瑰去儲藏室拖來兩隻裝貨用的木箱,和雅克一起坐定,又暗示筆瑰坐到羅貝爾身邊去。密楠看雅克情緒還很緊張,便和顏悅色地說:“剛才你怎麽稱呼我們李太太、李先生、李小姐來著?你忘了你父母也是我們的父母,你不就是我們的兄弟嗎?”
“我們都不認他兒子了,你還認他什麽兄弟!”羅貝爾氣呼呼地說。
“不能那麽做,對雅克也要公平嘛!我和米娜都堅信,雅克絕不會加害婷婷,也不會偷我們的車。” 筆瑰說。
“那他為什麽把車開走?我和伊馥娜剛才在車裏問了半天他就是不啃聲。”羅貝爾傷心地搖著頭,一付無奈。
“孩子,米娜和筆瑰對你那麽好,你快說了吧!”伊馥娜哽咽著勸導雅克,眼淚流到臉頰上,婷婷著急地“咿咿呀呀”叫嚷著用小手去抹。
“好,我說!”他驚恐地看了父親一眼,低下頭,吞吞吐吐說了起來。他剛說到回家路上在地鐵裏碰到克洛德,克洛德跟到他家裏,羅貝爾又憤怒地跳了起來:
“這壞家夥害得你都坐了班房,你才出來又跟他混到了一起!說,這幾天你是不是住在他家?”
“真的沒有,我一直和吉爾貝住。”雅克分辯道。
“老頭兒,你也得有一句說一句,我們剛才不是在吉爾貝那兒把他找回來的嗎?你都看到了兒子的衣服被褥,吉爾貝也證實雅克一直在看報紙找工作。你怎麽忽然變得蠻不講理了?”
伊馥娜目睹老伴往死裏揍兒子,已老大不忍,如今抓到他的錯處,便狠狠訴落了一頓。羅貝爾不再吭聲,伊馥娜便吩咐雅克繼續講。
“克洛德想借爸爸的車去拖…拖東西,結果…”雅克吱吱唔唔地說。
“說清楚,拖什麽東西?”羅貝爾厲聲問。
“他說,有些人離家時都沒好好鎖門,屋裏有很高級的電腦、電視機…”
羅貝爾額頭的青筋頓時一根根都鼓了起來,他抱住頭,痛苦地說:“我是政府大樓的安全警衛,兒子卻去做賊!”
“哎,上帝!”伊馥娜也直歎氣。
“我真的不想再做壞事,可是吉爾貝說,像我這種有案底的人很難找到工作,不如想辦法做點兒小生意…克洛德說,我隻要肯出車,他就分我一半錢。”
“那你分了錢是否就去做小生意?”密楠問。
“是啊,要不我哪來錢呢!”雅克苦著臉回答。
密楠和筆瑰相視一笑。
“因為爸爸的車不在車庫裏,你就開走了我們的車?”密楠盡量把語氣放惋轉。
“不是我,是克洛德,他硬把我拖進車裏…”雅克著急地申辯。
“後來又怎麽樣?”
“車子開了沒一會,就聽到後座有孩子的哭聲。克洛德和我都嚇了一大跳。克洛德要我把孩子仍到車外去,我不幹,他說我不扔,他就來扔。我們倆在車裏打了起來,最後我開了車門把他推出去了。
“因為婷婷一直蹬著腿在哭,我想起媽媽塞在我口袋裏的楓糖,就放了一顆在她嘴裏,又放了一顆在她手心裏,她馬上不哭了。她躺在後座,玩著手裏那顆糖,不一會又睡著了。我想把她送回來,可是看到巷子裏有輛警車,我很害怕,又把車開走了,第二次開回來,遠遠看到巷子裏那麽多車那麽多人,心裏更害怕,隻好把車停到那邊的死胡同裏。我心想車裏開著暖氣,凍不著她,就走了…”
雅克艱難地緩緩敘述著,聽的人忽憂忽驚,密楠不知何時把坐著的木箱移到了伊馥娜身邊,兩個女人緊緊摟著婷婷,弄得小女孩氣都透不過,使勁扭著屁股直掙紮。
“幸虧車上的孩子是婷婷,換了另一個,你一定把他扔到冰天雪地去了吧?”羅貝爾冷冷地問,眼睛象兩把鑽子般在逐漸暗下來的空間裏閃著寒光。
“爸,我確實不好,但我真的還未壞到您想象的程度。”雅克已帶著哭腔。
“你知道利用災難乘火打擊該當何罪嗎?知道錯了就跟我去警局自首吧!”羅貝爾從椅子上站起來,筆瑰馬上把他按了下去,又給妻子丟了個眼色,讓她快說話。
“大爹,我們兩家相處五年了,雅克兄弟什麽人品咱清楚。他不過失業加上失戀心裏痛苦才交了壞道,咱們大夥兒得幫他而不是嫌棄他。就說這次,他做了錯事,可關鍵時刻還是拚死救了婷婷呀!要不,我女兒還能活著回來嗎?別看婷婷小,她最明白誰對她好,誰對她壞,我們讓婷婷來評判吧!”她抱起女兒,放在雅克懷裏,對她說:“婷婷,你要覺得舅舅不好,就打他,覺得好,就親親他。”
“舅好,”婷婷親了親雅克的臉頰,伸出小手,“糖糖!”雅克抹著眼淚,急忙把口袋裏剩下的半包楓糖都掏出來給她。
在場的人都含淚笑了。
“警局那邊我們已銷了案,以後這事就不提了。”筆瑰搖晃著大巴掌說。
“哎,隻是便宜了克洛德那個壞蛋。”
“大媽,中國佛教徒常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做壞事遲早會得到報應。”筆瑰說完這話就去了儲藏室。
不一會,他拿來一大把蠟燭和幾個杯子,放在櫃台上。大家幫忙點蠟燭時,他又進去拿了兩大瓶紅葡萄酒,密楠跟著去裝了盤糕點出來,氣氛馬上變得喜氣洋洋。
密楠把婷婷放進坐車,給了她一個裝滿果汁的奶瓶;筆瑰給每人斟滿酒,舉杯朗聲道:“讓我們乾杯,首先慶祝婷婷平安歸來!” 待大家喝了一大口,又神秘笑著說:“另外,讓我們慶賀事業的新起點,預祝兩個店鋪生意都興隆!”
拉弗瓦一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舉著杯子不解地望著他,他笑嘻嘻地說:“大家先坐下,聽米娜給你們解釋。”又對密楠打趣道:“你不哭時口才比我好多了。”密楠笑著打了他一拳,看大家都已坐定,便開口道:
“大爹大媽,雅克兄弟,請原諒我們沒跟你們商量就代你們作了決定:下個月開始,我們就想把這個店鋪讓給雅克和大媽做,我們要搬家了!”這個開場白使拉弗瓦家的人大驚失色,羅貝爾馬上豎眉立眼對雅克怒目相向,雅克低頭縮腦碰翻了酒杯,伊馥娜眼淚汪汪對密楠說:
“雅克固然對不起你們,可難道你們連我和羅貝爾都不要了嗎?”
“哎,你怎麽能這麽單刀直入呢,” 筆瑰埋怨道,“從頭講起,從頭講起!”
密楠過去摟著乾媽,把最近發生的事從頭至尾敘述了一遍,伊馥娜這才破涕為笑。
“那敢情好!可我們哪來錢買店呢?老頭兒,為了兒子,不如把房子賣了吧!”
“那萬萬不可!”筆瑰情急地搶過話頭,“我和米娜早合計好了,你們不必馬上拿錢出來,等你們賺足了,還清房屋貸款,再還不遲。而且隻需付原價就行!”
“那怎麽可以?你們把店經營得那麽好,又花了那麽多錢裝修,店價早翻倍了!”羅貝爾說。
“一家人哪能這麽計較,大媽幫咱義務看店,照看婷婷,還不是把咱當自己人才這麽做!”密楠說著抱起婷婷,又坐回伊馥娜身邊:“大媽,咱在加拿大無親無故,您這兒就是我娘家,周末和假日我們會帶著婷婷來探望您和大爹,幫忙看店補貨。”
“就這麽說定了,”筆瑰把每個杯子重新添滿,“讓我們再次乾杯,祝爸爸媽媽永遠健康,祝婷婷快快長大!”
在大家的舉杯祝福聲中,那排輕柔搖曳著的燭光,把櫃台周圍那小塊天地照耀得加倍溫馨 。
室外卻是零下幾十度的嚴寒和鋪天蓋地的冰雪。
※※※※※※
李氏夫婦離開前夕,密楠送給伊馥娜一本精美的照相冊,裏麵每張相片都是兩家人在拉弗瓦家後院的楓樹下照的。她們一起翻完照相冊後密楠對她的魁北克媽媽說:
“大媽,您不要再為這棵被風雪摧殘的楓樹傷心啦,用不了多少年,它一定會長得比照片上的更美,葉兒更紅。那時婷婷也會有個小表妹或小表弟了,我們再拍更多更美的照片,好嗎?”
伊馥娜深情地望著她的中國女兒,認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