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深秋。 還有個把月就要走了。不知何年何月再回到這片土地上。就幾天前,我辭去了捧了二十多年的鐵飯碗。就在走出單位大門的那一霎時, 從未有過的不平安會莫名其妙地貼上了後梁脊。從那時我才漸漸地開始明白了什麽。
我決定回次老家梅園給祖先們上次墳。踏青的目的不就是向他們乞求保佑吧。也真有愧於祖先們, 做兒女的永遠是從他們的父母和祖先那裏乞求索取, 既使他們已遠離這個世界很久了。
上火車前一小時, 給季祝大哥通了個電話, 約定晚上住他那裏。 他們家一樓的一統西廂房是空著的。不知是那個輩份的老爹和親娘留下的大木床還在那後廂房裏。靠前院的前廂房有張舊紅漆八仙桌和幾把椅子, 那是我去了鄉下常和季祝大哥喝酒吃飯瞎扯的地方。
上墳等事全辦完回到張岸鎮,已是昏昏的下午六點了。我背在肩上的包裏有沉沉的兩瓶洋河大曲, 兩手裏一邊是幾樣下酒的熟菜雞鴨什麽的,一邊是幾樣水果, 那是給大哥家的。我沿著老鎮唯一的石板老街向深深的巷底走去。
那張已掉了紅漆的,斑斑駁駁的八仙桌上已擺上了幾個盆子裝著我帶去的熟菜。還有一碗剛出鍋的油豆腐黃豆芽, 太湖邊上的人都管這個菜叫 “如意菜”。原料很簡單,三角油豆腐, 就象一個個大元寶; 另外就是雪白根莖粗壯的黃豆芽, 好象一根根如意。 做法是再簡單不過的了,放少許油待冒青煙, 兩個原料一起下, 放略許醬油和鹽,江南人喜歡菜裏放點糖。 這個菜也不例外, 但隻是少許,點到即可。加少許水後蓋鍋滾煮二分鍾或多些, 這樣可以去掉豆腥氣, 出鍋裝碗。這類農家的素菜就是吃它一種新鮮和樸實。 當你用毛竹筷揀一筷放進嘴裏, 你就會立馬感到那種鬆鬆垮垮的安逸,談泊,以及平和。
正當我準備開瓶斟酒, 隻聽大哥在後廚叫我,“嘿,來搭個手”。我放下瓶子轉身從後廂房的小邊門跨進了廚房。大哥一邊炒著鍋裏的塌苦菜,一邊對著我朝桌上努了努嘴, 桌上一塊砧墩板, 板上擱著一把桑葉刀。 在墩板旁,一個較深的大湯碗。 我一看就說到:“嘿!好東西”。原來碗裏盛著一隻已被涼透了的燜蹄。 不用說,我轉身在牆上小菜櫥裏拿了一個中盆放在砧板旁,拿起那把薄薄的桑葉刀把那紅燜蹄膀一鋪為二。 然後把半個燜蹄穩穩地平放在砧板中央,一片片地切了起來。 因為蹄膀已被涼透了,再加上那把特薄又特快的桑葉刀,就特別好切,薄薄的一片片蹄膀肉被整齊地排在了盆子裏。切到最後的被捏在手指裏那一小片,順手就扔進了我自己的嘴裏。立刻大部分幾乎沒怎麽嚼就酥化了, 但因為蹄膀是被涼透了的。所以那一絲蹄膀皮卻是凝叼叼的, 十分有嚼味。 整個嘴裏噴香, 回味無窮,帶甜,但也是鹹滋滋的和鮮鮮的。 大哥對我說我的口福很好,因為昨天鎮上有熱氣豬, 他買了一隻蹄膀連夜做了個紅燜的,準備今天給自己下酒用, 所以正好讓我碰上。
回到前廂房, 分坐兩邊, 斟酒動筷,雞鴨魚肉,天南地北。 但我最關心的是那燜蹄。 我說:“嘿,露一手, 講給我聽聽你的燜蹄是怎麽做的, 我吃了那麽多次,但從不知道是怎麽做的”。乘著酒興,季祝大哥就說開了。
“ 正規的燜蹄是蒸出來的, 例如上海廣東路近福建路的德興麵館的燜蹄是用老湯煮,大灶上用一人合抱不過來的蒸籠蒸出來的。 咱們農家小戶也隻能馬虎一點, 但效果也差不多。原料是豬的蹄膀一個,當然是要熱氣的和帶皮的。洗淨放入滾水去血水,三五分鍾的滾燙後,取出,乘熱,用鉗子仔細地拔淨(不能簡單地用刀刮)表皮上的餘毛。取炒鍋放油, 放入蹄膀略炸,以皮不見黃為準, 目的是熬出皮下可能的太多的油脂, 不至於吃起來感到太油膩了。取出備用。洗鍋放少許油,油熱放入蔥薑略爆,然後下入蹄膀並放一至二兩加飯酒,溫火,蓋鍋,燜會兒, 翻身再燜會兒,目的是去腥。 加紅醬油一至二兩和茴香桂皮少許,加水蓋覆蹄膀, 開滾,然後轉為溫火,蓋鍋。火候尺度掌握在保持蓋鍋後微滾,但不溢出來。 一小時或一半時間時,根據口味加入冰糖。並不時注意給蹄膀翻身。待蹄膀完全酥了,輕輕地,很小心地取出蹄膀裏麵所有的大骨和小骨。千萬注意不能把蹄膀給搗爛了。 這時蹄膀已酥到要很小心地翻身的程度。 這時, 鍋裏的湯大概覆蓋蹄膀的三分之一至一半。 放大火,略放雞精之類的, 不斷的給蹄膀小心地翻身或小動動,目的是絕對不能讓蹄膀皮沾鍋 (這時很容易沾鍋 )。 否則前功盡棄。待湯全部收幹,移鍋至一有蓋的容器中。 現在我們都有冰箱了, 就把蹄膀移入冷藏室待涼透即可切片食用。”
我聽得津津有味就像我吃得津津有味一樣。轉眼那一盆冷切燜蹄隻剩下了幾塊而已。我們的酒也差不多了。 大哥給我端來一碗飯說道:“壓一壓酒吧,這是今年的新米, 把剩下的那幾塊燜蹄捂到飯下麵,等會兒熱了吃又是另一種滋味”。已十幾年過去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碗太湖邊的米飯。回想起來, 我常常感歎人為什麽會不知足?我們在這裏能找到上好的泰國米,台灣米, 日本米,等等,但我始終沒有找到那種味。
天已晚了, 遠處的農舍還閃著燈火,秋風習習, 還不時地飄來著哪家在放的 “庵堂認母”的曲調。我和大哥沒再說什麽,都有點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