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蔚藍晴天的擁抱下,兩側盡是一望無際黃烘烘的油菜花。 整個視野裏就被這兩種元色填滿了,這也就是太湖邊上的田野春色。才剛出了南門幾站路而已, 七路車就帶上剩下的稀稀拉拉五六個人,沿著龍山的西側狹窄的公路上飛駛。 對春色的迷戀是天生的,雖然車廂裏已被撲進來的春風所填滿,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搖窗柄想把窗再搖低些。 我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坐在我旁邊的老祖母。她那張永遠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依然朝著窗外的田野, 並沒注意我。
雖然我已十八出頭了, 但在潛意識裏我仍有點懼怕她。她是那個時候的那個大家庭的總管。雖說是個填房,在輩分上她仍是長房大嫂,除了祖父,在族裏沒有人比她更大了。後來一切都被打破了, 祖父也走了。三上三下老房子隻剩下二樓的正房,那原來是祖父母的臥室。我們一老一小就守在那裏相依為命了。我的學徒工資是十八元六毛,父親給老祖母四十元生活費。在油條還是四分洋鈿一根的年代裏,生活還是過得去。
轉眼間就到了終點站銅錢橋鎮, 這是龍山邊的一個小鎮,鎮口有座小水泥橋,沒名,可能就是銅錢橋吧。橋上人來人往,許多農民擺著小攤,大部分是今天才起出的蔬菜,當然都是時鮮貨,如薺菜,草頭,青菜,蠶豆,還有新的雪裏紅鹹菜。一過小橋就是小鎮的這頭。站在這頭比直地就能看到遠遠的那一頭。 石板路,兩邊蠻熱鬧的。有鐵器店,賣鐵鍋,煤餅爐,農具,還有各種各樣的不知用處的鐵東西。有布店,稀稀拉拉幾個穿著藍布衫的女人,一個男店員正在叉布。有雜貨店,賣竹器,木板凳等等。 有食品雜貨店,賣糖果,餅幹,雲片糕。有還在賣早飯的店,門口的爐子上少不了太湖邊農家們的傳統早點玉蘭餅,這是一種油煎的糯米餅。那圓的是甜的,裏麵是豆沙,;那長圓的是鹹的,裏麵是肉糜。四分洋鈿買個甜的;五分洋鈿買個鹹的。 走過一個石頭圓洞門,裏麵好象是個院落,圓洞門右側有塊長條白木板, 上麵書有“銅錢橋鎮革命委員會”。走過去還有一家茶館, 沿街的木窗都暢開著,裏麵人頭濟濟,煙霧撩繞。不管曆史怎樣地變來又變去,江南大地上的那些小鎮茶館卻每天都開著門。
轉眼間我們來到一間單開間的店麵前,除了右側的小門開著外,整個店麵被一塊挨著一塊緊緊地相嵌在一起白浮浮的牌門板遮蓋著。 右側小門前的青石條上有個老太弓著背坐在一個小板凳上, 腳邊一隻小木盆 ,裏麵是雪白又水漉漉的太湖茭白,這是太湖邊上最鮮嫩的蔬菜之一。這時老太太似感有人走近而抬起頭來,隻見她兩眼一亮開口道:“哎呀!清慧回來了。。。。。。”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那祖母的大嫂,銅錢橋小鎮就是我那填房祖母的娘家。雖然我老祖宗也是龍山腳的人,但是我們在山的東麵。以前每年跟著祖父回老家,從沒跟祖母來山的這一邊。如果翻龍山上走,從我們老家,最多也不過三四個小時就到這兒了。十七八年來我第一次發現這個不應該是秘密的秘密。為什麽?一直到祖母走了,我也沒問過。
我跟著兩老太一腳跨過高高的門檻,隻見那隻是一個很淺的店堂,從門檻到那黑不溜秋的白牆根不過六七尺而已。可以看得出這隻是一個堆雜物的地方。又從右邊的小門跨進了一條黑得不見五指的備弄裏。摸出了黑咕隆咚的備弄,眼前卻是另一洞天。 一個二十來平方的小天井,見底的北牆上有扇後門,門虛掩著,外麵好似一條小巷弄。天井中央栽著棵不大的桑葉樹,樹蔭下有口小井,直徑約二尺不到井圈上放著個湯碗。我走近伸頭一探,哇,一窩黑黝黝的小蝌蚪,正在水裏活潑地湧來湧去。 井圈旁放著一個白鐵皮小吊桶,桶裏還有大半桶水,裏麵養著一條半斤不止的鯽魚。天井的兩側是廂房,左手是廚房,從敞開的門可以看見裏麵的行灶。 右手廂房的窗戶被遮得嚴嚴實實的,我猜想可能是雜物間或下房什麽的。跨進中間大房,非常簡單的家具,卻是窗明幾淨,房間裏顯得非常地亮堂。那最裏邊靠牆有一張單人床, 它提醒了我,這裏原來應該就是店堂,牆的那邊也就應該是沿街的牌門板和那塊狹長被亂堆雜物的地方。
我又回到了小天井。我順手摘下一片桑葉,蹲在井圈旁用手裏的桑葉騷擾著碗裏的小蝌蚪,打亂了它們的遊戲。旁邊的白鐵皮小吊桶裏的鯽魚不見了,隻剩下半桶水。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兩個老太太幾乎是齊聲呼到,“小少爺,吃飯了”我一轉身蹦進了廚房。靠窗的八仙桌上已經放好了碗筷和幾個我祖母的家常菜。小水桶裏的鯽魚早已被蔥烤紅燒了,就在桌上。一直到現在還讓我俯首的是,在那個每月每人三兩配給菜油的年代裏。祖母做的蔥烤紅燒鯽魚永遠不會破一丁點兒魚皮。我不能想象如果今天我隻用一調羹菜油去煎一整條魚那會是怎樣的結果。太湖的鯽魚可不是這裏的側魚。確實鮮嫩無比,但刺很多。所以我並不太喜歡。祖母似乎看出了什麽,她忙用筷子扒開魚肚,從裏挖出事先放入的一小團肉糜丸塞進了我的飯碗,並拿起一個調羹從魚碗裏舀了兩勺紅紅的魚汁也放進了我的米飯。隨口說“快吃吧。”可以說那碗飯真是鮮美無比。那碗蔥烤紅燒鯽魚最精華的部分就在我飯碗裏了。後來我自己做這道菜時必然放入些肉糜在魚肚裏。這時候,祖母的大嫂又端上一個碗,裏麵盛著是她剛在前門洗好的太湖茭白。太湖農家對茭白最簡單的烹飪法是:洗淨後,趁燜飯時,數根茭白一起平鋪在飯上蒸一蒸。出飯前取出,用手直接撕成一小條一小條,放入碗內,醬麻油一拌就可以上桌了。這才真正地叫作“嚐鮮”。
我很快地扒完了那頓午飯。兩個老人還啼啼咕咕地說不完她們的事和她們的人。我還惦念著天井裏的那些小蝌蚪。當我跨出廚房時,我回頭看見祖母在啃著那魚頭,她一邊說著話,一邊啃得津津有味。從我懂事起,我的記憶是,魚頭總是祖母啃的。她總說,“你們不會吃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