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Tony變了個人似的,正兒巴經地用起功來。上午、下午、晚上除吃飯時間外,全泡在實驗裏。到底是柏克萊的學生,底子不薄,幾天下來,就讓我刮目相看,連王琳都忍不住在我麵前誇過他一次。
倒是我,三人中顯得最懶散了,以前的Tony和我調了個位置,差強人意的是,我的份內工作基本上能勉力為之,不至於影響他們相關的分工。王琳既不對我有微詞,反正我沒聽到過,Tony就更不至於說三過四了,念在我們共同獵豔的份上,有時還替我在王琳麵前打打馬虎服什麽的。真是“善有善報”,他現在為我做的,正是我以前為他做的。
Tony突如其來地拿出中國人民你追我趕的五年計劃精神,很讓我疑慮。我隻能強壓住好奇心,這樣的問題是問不出口的。老美敏感起來,他們會覺得此類我們常用來采訪先進人物的話帶有侮辱性。
有次我看到他在翻閱一本加州農業經濟研究所的宣傳冊子時,才恍兮忽兮:這小子找到廟了,急著要出師。
我的心愈發冷了,不由想起王琳曾經說過的話:畢業後幹什麽?農經這個專業本來就挺難找到工作,學位越高越他媽難找。如果是美國公民,尚有一線希望,我還沒聽說在美國有PH·D賣茶葉蛋的。我連綠卡都沒有,就算我才高八鬥九鬥,也沒哪個好心的公司肯花精力找律師給我辦居留權,因為這一行的P們嚴重過剩,找個本國的既愛國又省麻煩,誰願意沒事找事?我如果是老板,也會這麽幹。當然,回國是一條路,一條退路。在我最意氣風發的時候,這條路似乎還有著個人英雄主義的色彩,雖然不至於可歌可泣、蕩氣回腸那麽嚴重,用李琪的話來說,起碼也有鎂光燈下的輝煌。
我對美國的感情是複雜的,我一方麵憎恨它趾高氣揚的世界警察派頭,一麵卻又迷戀它的富強昌盛;我一方麵譏諷它幾近空白的曆史,一麵卻又驚歎它二愣子似的無牽無掛邁開大步朝前走;我一方麵嘲笑他們不疼不癢不冷不熟的家庭倫常,一麵卻又羨慕他們人際關係的簡單明了,不留後著;我一方麵諷刺他們行政法律機關的繁文縟節,一麵卻又歎服他們的雖非萬能然而相當有效、公平的法治……讓我舍棄這裏的一切,兩袖清風而去,畢竟有些不甘。我明白,回去了,我不可能得到同等的物質條件。即使我現在是學生,僅靠獎學金我也能享受國內所謂的小康水平,四大件俱全,有電話,有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的衛浴設備,還有二手車開開。這些,國內的大學教授窮其一生也未必有。我以前的導師家裏最值錢的是一台十四寸的梅花牌黑白電視機,我走後的第二年,聽說他退休了。骨子裏我是個庸俗的人,這是個無法改變的事實,我很慚愧。李琪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的本質,盡管她和我一樣庸俗,甚至更俗。有時,我為了掩飾心靈某個角落的失落與自卑,我拒講英文,用最刻薄的話痛罵美國,用最偏激的話痛讚中國。可是之後,那份失落感卻絲毫未有減輕,也許,這正說明了我的空虛和無聊吧。我既庸俗又空虛,我很難過。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我還算不上。我不喜歡做一隻舔人唾液、學人言語、讓人可憐並且善解人意、被人吹捧是精品的哈巴狗。
我隻不過是土得掉渣的俗人。李琪是個洋得滴水的俗人。我們若是以短補短,真是般配的一對。再過幾日,李琪就要在哥倫布最大的教堂舉行婚禮,而我還說這種昏話,可見我有多無聊。
為了消解這種無聊,我開始走向另一種無聊: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認真仔細地打量王琳。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的注冊商標——那瓶底厚的眼鏡不見了。Tony告訴我,她新配了一副“博士論”隱形眼鏡。其實不用他多嘴多舌我也能看得出來:她的眼珠憑什麽那麽藍?觀察王琳的結果,我得出一個“夏氏美容原理”:眼鏡是女人美麗的大敵,尤其是黑邊眼鏡,若是鏡片厚如瓶底那就更糟糕了。當然。墨鏡不算。去掉眼鏡後的王琳,我第一次發現她的麵容是那樣清秀,甚至可以說有一種小家碧玉和大家閨秀混雜的美麗,我以前怎麽就瞎眼了呢?她的皮膚白嫩,仿佛彈指可破,比那些一天到晚糟蹋美麗、大搞日光浴、硒出黑斑皮膚癌的美國白種女人白得多了,配上綠色基調的衣裙,宛若一朵遲開的水仙,怒放在買驗室。女人可真奇怪,少一副眼睛,就多了這麽多美麗。難道以前是眼鏡讓她枯萎了?要不就是她最近被什麽東西惡補性地滋潤了。
Tony一用功裝束就大失水準。以前那種吊兒郎當、髒了巴嘰、胡子拉碴頗有硬漢影星威廉斯·布魯斯的韻味悄失殆盡,代之以高中生那種整齊得讓人發笑的衣著。我將我的發現告訴王琳,她竟是一言不發。王琳當真是無趣的女人,外表再變也是白變。
李琪正式搬家,是在她結婚的前一天。這意味著我們的”同居時代”正式壽終正寢了。
我們兩人都裝作忙得沒空說話、沒空擦汗的樣子,任臉濕乎乎著。不管行李有多重,也不管有多輕,我們一件一件地抬著往車上搬。最後一件是一隻小挎包,我們竟也各執背帶一頭把它往車上“抬”。外人可能以為我們在玩過家家遊戲。其實,我們一直就是在過家家,而現在,家家要散夥了,就是在這一刻,我意識到過家家不是遊戲,並且一點都不好玩兒。
我竭力裝得很無厘頭的樣子,用手指頭勾起那個小挎包說,這,這,這也太,太誇張了吧?我看不見我說話時臉上的表情。我鬆開手,包帶的另一端還執在李琪的手中,她沒有鬆開。
李琪豐滿的紅唇斜斜地裂開來,嘴形美麗地扭曲著,半晌,有裂帛的聲音從裏麵出來,使再也擋不住了,她就站在門口放聲哭將起來。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她,我甚至不能忍受站在她麵前。我轉身逃跑似地進了屋。
門在我身後被頂住。
她跟了進來。
我被她在身後一把抱住,她緊貼著我,在我肩膀吻了一下,顫聲說,根發,你要我嗎?
我不自覺地伸手反身擁住她,撫摸著她渾圓的肩頭,如同感覺著一匹冰涼柔軟的綢緞。我伸手為她擦著臉上的淚珠,說,我不是公民,也沒有綠卡。
她將整個身體重量都集中在胸前向我傾壓,抹了把臉上的淚珠,說,我不是要你娶我,隻是要你要我,要我!她的手指滲進我衣服,在我胸口輕輕觸摸著。
一股強烈的眩暈和嘔吐感迫得我幾乎站立不住。我掙開她的懷抱,並將她推開。我用發澀的舌頭和發幹的嘴唇說,我明天去參加你的婚禮,並預祝你新婚快樂。
她凝望著我。
在這場眼力的角逐中,我又輸了。我低下頭,卻仍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她的目光無處不在,透著股熱烈的悲涼。
那一刻是如此漫長,時間仿佛膠住了。我在凝固的時間裏成為一尊鹽柱。
她緩緩地轉動鎖拴。緩緩地拉開門。緩緩地走出去。門緩緩地帶上。汽車馬達緩緩地響著。車輪在路麵緩緩地摩擦著。
我緩緩蹲下來。
第二天,我沒去參加她的婚禮。
我睡覺。
我睡在她的房間,睡得很死。睡之前我把那瓶還剩一半的葡萄酒喝得精光,就是那瓶天殺的葡萄酒。
她的梳妝台上放著兩本書,一本是食譜,另一本還是食譜。
她的婚禮聲勢不小,幾乎驚動了整個哥倫布華人圈,連劉韶東都忍不住跑去觀禮了。後來有人說,將來誰寫哥倫布華人創業史不能漏了這個盛大的婚禮。
劉韶東對我說,語氣非常驚訝。他說,世界真是太小了,你知道新娘是誰嗎?我們插隊時在同一個知青點!
我並不驚訝,既然她插過隊,一定會在某一個知青點,跟你在一起和跟任何一個不相幹的人在一起沒有任何區別。哪怕是和我自己同在一個點,我們不正是在同一個點嘛?又怎麽樣?
我沒附和,劉韶東談話興致並未因此減低。他指手劃腳地說,我的天,這個小女孩可太能混了!當初鬧回 城那陣子,誰都以為她將最後一個離開生產隊,甚至永遠紮根在那裏。因為她父親雖然死了,但他“右派”的帽子還沒死,母親據說改了嫁,根本沒有人 能幫她打通一個又一個關節。平時表現也不積極,她是聞名全大隊的小資產階級分子。那時,她真小,長得象根豆芽菜,年紀也小,我們都大她一截。出人意料的是,她竟是第一個回城的人!當然,許多人都不服,去找大隊長評理。大隊長迫於眾怒,不得不出麵作了個公開的解釋,他不說還好,一把可炸鍋了!說到這兒,劉韶東大笑道,他媽的,你實在想不出那個混蛋大隊長說的有多荒謬!
我好奇心上來了,同時心裏隱隱有些難受,問道,他,那個混蛋,就是大隊長說了什麽?
事隔十幾年,劉韶東講起來依然有些激動,大隊長說她是個惡毒的小資產階級分子,人小鬼大,好吃懶做,陰險狡詐……四個字的缺點他說了一大堆,還說這些劣跡都是由她的階級本性決定的,所以她是改造不好的,讓她留下來勢必破壞知青點的純潔性、革命性和積極性,進而影響到整個上山下鄉的宏偉大業,所以他才把她趕走了,趕得遠遠的,趕回城。台下人聽傻了眼,如聞天方夜譚。短暫沉默之後,膽大的跳起來指著隊長鼻子罵他祖宗八代。膽小的私下找隊長、書記“交心”,痛訴自己品質多麽低下,小資產階級傾向比她嚴重得多,懇求組織上從快、從嚴把自己“發配”回城。
劉韶東吃吃地笑起來,接著說,不瞞你,我也是”交心者”之一。這場風波一直到兩個月後大隊長被抓起來才平息。
我聲音嘶啞,猜到了大隊長的罪名,卻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抓他呢?
上頭說他調戲強奸女知青,判得不輕,刑期他老死獄中。誰也不知告發大隊長的那個女知青是誰,幾個有受害嫌疑的女知青都不認帳,也難怪,都是些未出嫁的姑娘,臉皮薄嘛,不過,大家都懷疑………
我沒有讓他說下去,對這位好心告訴我真相的好友惡聲惡氣地說,我他媽沒興趣聽你們當年的鳥事!
我不想聽。
李琪結婚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有幾個深夜,我聽見了電話響,拿起話筒卻沒人說話,我又“喂“又“Hello”,那邊依然不回答,除了微弱又急促的喘息聲。我懷疑我是否得了幻聽症。
在不久的中秋聚會上,我碰到了一個李琪同係的學生。她說李琪一結婚就輟學了,找律師要了一筆錢,跑到紐約唐人街開了一家中餐館。
感恩節前一日,我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找猶太佬大吵一頓,堅持要在年底畢業。也許是在節慶氣氛的感染了,猶太佬心情好,他竟然同意了我的要求,而且絲毫沒難為我,許諾節日後就給我安排答辯。
我實在太興奮了,趕緊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王琳和Tony,希望他們也能“翻身得解放”。出我意料的是,王琳一臉尷尬,沒做聲,還是Tony替她作答,教授也同意讓我們年底畢業。
我一聽氣炸了!這兩個狗男女早就找過猶太佬,居然氣都不跟我通一聲,害得我沒頭蒼蠅似地單幹。我臉色鐵青,用中文對王琳說,怎麽?你也不想做學問啦?可惜!
不過心平氣和下來,我意識到如果他們沒有先提出畢業,Moses肯定也不會讓我畢業,我應該感激他們才對啊。我有點小雞肚腸了,不象個男人。盡管我不生他們氣了,但起初讓我生氣的那個問題並未解決:為何王琳夥同Tony或者Tony夥同王琳“起義”,卻一點消息都不讓我知道?
我寫的這個故事基本上平淡無奇,奇峰出現在畢業典禮的那日。奇峰出現的同時,我所有的疑問也都水落石出了。
典禮結束後, Tony和我身穿趕鬼服一般的博士袍,互相擁抱致賀。王琳也穿著鵝冠博帶的“趕鬼服”,奇怪的是,她站在一對金發碧眼的老頭老太旁邊,臉若桃花燦爛,人若過新年的喜兒。
我遠遠對她打個招呼轉身就要走。Tony拉住我,滿臉春色無邊,說,Summer,別走,你得幫我一個忙,你必須幫,因為我們是戰友。“戰友”那兩個字他竟用中文說的,發音正確,比我帶方言口音的國語差不了多少。
來而不在非禮也,我幹脆用中文問他,幫什麽忙?
難為他居然聽懂了,他說的不三不四的中文倒害得我聽不懂。
後來,我想也許不是聽不懂,可能是不敢相信。他怪聲怪氣地說,我後天和王結——婚!我想請你作伴郎,可以嗎?
他看我眼皮和嘴皮都合不攏,又重複了一遍。
我朝遠處看,王琳碰到我的目光就低下頭來,倒是她身邊的老頭老太微笑著衝我點了點頭。Tony畫蛇添足介紹說那是他父母。
我舌頭好久收不回來。我不記得我當時如何答複Tony的,但兩天後我是作了伴郎。在《婚禮進行曲》中,我想到我曾經說我和王琳最好的結局就是我做她婚禮上的伴郎而非新郎,被我言中了。隻是王琳永遠沒有機會給我做伴娘了,這真不公平。
早在著手論文答辯的時候,我就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漫天撒resume,中國、美國都有,所謂“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是也,哪裏先要我,我就先去哪裏。
博士帽的痕跡在額頭尚未消失,我就接到中國XX經濟信息研究所的聘書。劉韶東比代早發resume,他已經接到好幾個國內單位的錄用通知,正躊躇不知挑哪一個好,剛好錄用我的研究所也給他發了聘書,於是他選擇和我同殿為臣。
我們訂了同一天的機票回國。狗剩將同我們一起回去,劉韶東打算讓兒子上完中學,再讓小家夥自己選擇大西洋兩岸的來去。
離回國還有一個星期,我忽然心血來潮,獨自開車跑到紐約去了。
我漫無目的地逛,好多著名的景點,如自由女神島、世貿大廈、洛克菲勒中心和一些大博物館,我一個都沒去看。我隻是想隨便逛逛。
唐人街景觀直如上海城隍廟一帶一般無二,髒亂裏透著一股沸沸揚揚的親切。我一連在唐人街逛了兩天,我必須要回去了,剩下的事必須在回國前料理好。
我打算上午再最後看看這個舉世聞名的唐人街,下午回哥倫布。我把車子停在一個收費停車場,然後象前兩天那樣四處亂轉。
走著走著,在靠近百老匯大街的一個角落裏,我看到一家餐館。那餐館毫無特別之處,外觀甚至頗為寒磣,它有個土氣而親切的名字:“根發小館”!這四個字閃電一般在瞬間洞穿了我,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走進餐館。我對服務生說,你們老板在嘛?服務生說,老板不在,她訂貨去了,可能晚上才回店,問我有什麽事?
我心裏輕輕對自己說,就這樣吧,這樣也好。
我對服務生說,沒關係,我隻是隨便問問,我其實是來吃飯,請問你們的招牌菜是什麽?
服務生飛快地報出菜名:韭黃鱔糊。
我說,就要它。
當服務生將菜端上來,聞著那股熟悉的香氣,我無聲地伸出筷子。
我吃不下去,吃了一半,我讓服務生給我把菜打包。
走出餐館,我從包裏拿出兩本書,悄悄放在餐館門旁的信箱裏,想想又拿回一本。
我朝停車場的方向走,沒有回頭,眼睛刺刺地發痛。
從唐人街穿出來,沿著哈得遜河,不一會就上了華盛頓橋。橋很高,河麵蒼蒼茫茫,曼哈頓逐漸成為一帖模糊的背景。
收音機裏放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樂》,起首那一陣陣沉重的叩擊聲,叩得我狼籍滿麵……
《來去惘然》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