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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版遊戲(上)

(2008-01-07 10:14:26) 下一個

拚版遊戲(上)

       夏維東          

 我剛畢業那陣子,非常沮喪。因為沒有工作經驗,沒有哪個公司願意要我。我不斷地去麵試,不斷地等待下一次麵試。在這個“不斷”的過程中,我成了麵試專家。隨著麵試次數的增加,我的口語越來越好,並且自如地和表情搭配起來,向對方表明我是多麽景仰和喜歡這家公司,應該說我贏得了他們普遍的好感,因為他們都表示等我有了工作經驗後歡迎我去工作。這幫彬彬有禮、操著外交辭令的家夥們,讓我明白了社會不是慈善機構。

沒有工作也就沒有錢,但我有大把的時間揮霍。小說是看不進去的,我自己已經煩得不行,再沒能力去承受別人的喜怒哀樂了。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見電視上舉行拚板遊戲的比賽。遊戲很簡單也很複雜,誰先拚出“Gonewith wind”的宣傳畫誰就是勝者,獎品是好萊塢免費三日遊。複雜的地方在於那張著名的海報被製成四千個碎片!電視上的參賽者好像有一百多個,最小的十一歲,最大的八十五歲,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外表差別是明顯的,但他們有個共同的表情:癡迷。

 這個節目也讓我大為入迷。我二話不說,開著那輛馬達比飛機還有氣勢的車子就跑出去買了盒“飄”的拚板。

 盒子的封麵就是印刷得極其精美的海報。背景火光衝天,帥得氣人的蓋博和美得像古埃及豔後的費雯麗含情脈脈地對視。帥得氣人也就罷了,他還特別有錢,這就更他媽的氣人,這股“氣”讓女人和世界都跟著他“飄”呀“飄”。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急著要把畫麵拚出來。我當然不是為了獲獎──就算我私下裏一分鍾內拚出畫麵,這個記錄也不會被承認,況且我對好萊塢三日遊毫無興趣。眼下我沒心思玩,我需要找到一份工作。但在等待遙遙無期的工作機會之前,我除掉玩又能做什麽?這話說得好像顛三倒四,如果你也經曆過我的處境,你就能理解我說的沒錯。我既不能玩又沒工作,你說我能幹什麽?我隻能去拚貼一幅好萊塢的夢。

 我以前從來沒玩過拚板,麵對一大盒子的碎片,茫然不知所措。但想到我隨手抄起的每一個碎片都是好萊塢之夢的一部分,我覺得這是一樁激動人心的事情。我記得我拿的第一塊碎片是紅色的,從原畫推測,這屬於背景,也就是那抒情色彩極濃的火光。火光一般都是與災難聯係在一起的,但在這張著名的海報裏,火光充滿著夢幻的誘惑。好萊塢有這本事,它能給任何一種欲望賦予理直氣壯而且是詩意的色彩,這是好萊塢具有全球票房保證的秘訣。我的欲望是極簡單的,簡單得如同本能:我隻不過想為嗷嗷待哺的胃獲得一個穩定的麵包來源。“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我希望這句話不僅僅是台詞。

 我缺乏拚圖方麵的天賦。花了一天的功夫,我仍然未能拚出背景,更可笑的是,男女主角的臉都缺鼻子少眼,看起來像兩個噩夢中的怪物。這其間我當然做了別的事,比如說做飯吃飯上廁所,去信箱裏取廣告,廣告上的商品對於我來說,都是多餘的東西,電腦音響洗衣機冰箱遊泳池用品意大利真皮沙發清潔劑花卉植物和修建花園的工具┄┄它們對於我是多餘的,可我知道,對於某些人確是必須品,那些幸運兒的生活距離我是那樣遙遠,遙遠得如同夢中的地平線。

就在我鬼迷心竅忙於拚圖時,我接到個電話,說是有個新手的位置,問我有沒有興趣。我一邊說好,一邊頻頻點頭,好像對方正在電話那頭看著我。麵試快結束時,對方問了我一個問題,問我個人的最大優點是什麽。這個問題真把我問到了,我竟然想不起自己有什麽優點。那人看我張口結舌的樣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難道沒有優點嗎?我被激得冒出思想的火花,我說我的優點太多了,不知道說哪個好!那人“噗哧”笑起來,說你比我們美國人還敢吹。那人的笑給了我極大的鼓舞,我的舌頭塗了潤滑油似地利索起來,我說我最大的優點是耐心。那人依然保持著善意的笑容,說舉個例子。我一下想起了“飄”,我說你知道那個拚版遊戲“飄”嗎?那人點點頭,我接著說:盡管我拚了八天還沒拚出輪廓,可我一點也不灰心,我準備把它拚完。那人摸了一下沒有胡子的下巴問我,值得嗎?那時我的思維真的“飄起來”了,我答道,值得,它可以鍛煉我的耐心。

 那次麵試之後,我簡直就像個出不了貨的古董商,那種滋味可真難熬,心像被一根無形的線懸在半空,心吊著比胃口吊著可難受多了。不要說拚圖,我連吃飯都沒心思,聽見電話鈴聲我的耳垂都會顫動起來。雖然我感覺那次麵試自己表現不錯,惟其如此,我才更加心焦,麵試不好反倒沒什麽想頭了,在這方麵,我有足夠的心理經驗。

 我沒有白白地心驚肉跳。經過一個星期的煎熬,我終於得到了那份讓我魂牽夢繞的工作。剛上班那陣子,其實沒什麽具體的事情可做,主要是熟悉熟悉環境,但我非常緊張,公司裏隨便誰說句話我都當作聖旨似的,畢恭畢敬地去聽,認認真真地去做,我生怕有個閃失,試用期未滿便被淘汰了。在那段誠惶誠恐的日子裏,我的心思全放在公司裏,一心想著我該如何盡快上手順利轉正。

 我如願地轉正了。工作也不複雜,我隻要花一半的心思在上麵就足夠了。問題就出在另一半心思上,下班的路上,我就考慮用什麽法子度過整晚的時間。當然啦,如果找個女朋友,這晚上的時間就容易打發了,可惜啊,找女朋友比找工作還難,我周圍的女同胞倒是不少,問題是我沒興趣一結婚就繼承別的男人的愛情結晶。

我對電視節目也沒興趣,倒不完全是語言障礙,因為那些肥皂劇實在太俗了,劇中人每說一句愚蠢的台詞,背景裏就響起一大片空洞的笑聲。我知道自己也是個俗人,可不是那麽個俗法。那樣的笑聲使得隻有我一個人的房間更加空洞。在如此空洞的空間裏,我不知所措。

有個周末我打掃衛生,掃出床下的拚版,就是那個“飄”,可憐它“飄”到我的床底下來了。我這才想起,我找到工作,“飄”這個拚版還真有意想不到的功勞,沒有它我在麵試最後時刻的回答就缺乏畫龍點睛之效。那天麵試我的人,就是我的部門經理。他後來告訴我,雖然我的工作經驗非常有限,但我最後關於“耐心”的回答讓他印象深刻。再次看見這個未完成的“飄”,我就像看見一個對我有知遇之恩的貴人一樣,而完成它,簡直就是報恩。

這下我可算有事情可做了。每天晚上一吃完飯,我就坐在地上“飄”。有時候我端著飯碗,一邊吃一邊拚。我不知道拚圖有什麽訣竅,反證我用的就是極笨的方法,盯住一個部位,一塊塊地試。我盯住的部位就是帥哥和美女的臉,我覺得這很關鍵,兩個缺鼻子少眼的人浮現在豐富的背景前麵,看上去太別扭了,就像下筆千言,不著四六一樣。我花了大約兩個星期的晚上,“飄”終於有了“眉目”:英俊的蓋博和嫵媚的費雯麗終於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麵前。

說來真是奇怪,“飄”這塊拚版對我似乎有著隱喻一般的意義。先是間接助我麵試,接著在蓋博和費雯麗“露臉”之後,我的個人問題也有了眉目。

那女孩我曾在電梯裏見過,身材嬌小,臉上有幾粒秀氣的雀斑。我雖然直覺她是中國人,也沒有主動套近乎,見麵隻是一聲“Hi”。

一天早上上班,我們又在電梯裏遇上,我們照例彼此點頭示意。我注意到她手上拿著一盒VCD,封套上寫著:電視連續劇《牽手》。我就問她這電視劇好不好看,她吃驚地看著我說:“《牽手》都不知道?火著呢眼下!你一定得看!”

她老熟人的口氣讓我一下子輕鬆起來,我順水推舟問她能不能借我看看,她一口答應,說等她同事看完了就借我。她問我最喜歡的電影是什麽,我脫口而出:“《飄》!”如果沒有玩拚版,我還有可能想半天都沒結果,等我想出來,電梯早就停了,那她還不以為我是傻子?她略顯誇張地拍手道:“哎呀,巧了,我也最喜歡《飄》。”後來我看到一份資料說《飄》是影史上最受歡迎的影片,我敢肯定這個統計是負責任的、是經得起實踐檢驗的。

認識她之後,我對拚版沒了興趣。好萊塢的美夢和我一點幹係都沒有了,確切地說,我的心裏已經沒有空間容納別的東西:我和她“牽手”了。“飄”被我塞進了床底,床底和飄這個字天然就缺少聯係,可“飄”老老實實待在那裏。

我和她都不再是剛出校門的浪漫小年青了,我們是務實的大齡青年。我們很快就領了結婚證。從市政府出來,我們手牽著手。我抬頭望著天空,一隻鳥兒從我頭頂飛過,姿勢瀟灑得一塌糊塗。她捏了捏我的手說:“咱們去中國店買菜吧。”

她打掃衛生時從床底下掃出那盒拚版來,說:“你也太無聊了,怎麽還玩這個?”我說:“是啊是啊,認識你之前我一直就‘飄’著,特無聊,現在不了。”她笑了,拿著“飄”扔到垃圾旁邊。我走上前去,把灑落的碎片放回盒子裏。我老婆在一邊看著,我捧著盒子站在屋中央,不知道放哪裏好。她說:“你要那玩意幹嗎?你瞧瞧屋子這麽小,我的衣服都沒處放了。”我悶聲把“飄”塞進床底,衝她笑了笑。

我們目前租的公寓確實小了點,於是我們決定買房子。她對房子的要求很高,但我們的銀行存款沒有那麽高,於是她的要求在她的多次失望和我的不耐煩中漸漸降低,一直降到我們決定買下那個能夠買得起的房子。這個過程大約七個月,她懷孕已經五個月了。

我對那房子還算滿意,雖說牆壁和壁櫥蒙了灰塵,看上去髒髒的,但材料好,拭去表麵的汙跡,裏子毫無破損。我知道絕不能作喜形於色狀,於是對著那些灰蒙蒙的所在,適可而止地搖了搖頭。

 房主叫琳達,大概三十來歲,相貌很端正,但顯得心事重重的。她見我搖頭,急忙說:“您不妨檢查一下,那隻是髒了點,沒壞,當然,如果您定下來,我可以替您出清潔費。”她見我仍然未置可否,又加了句:“要不再便宜一萬快,怎麽樣?”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買賣很快就做成了。我覺得挺好奇,心想一個看上去如此幹淨的女人,房子怎麽這麽髒?

 琳達見我在文件上簽了字,表情輕鬆多了,話也多起來,給我粗略地介紹了房子的結構和一些設備,令我驚訝的是她對於細節方麵的問題都不甚了了。她解釋說這是她父親的房子,她十二年前上大學之後就很少回來,她這次特地從加州趕回來處理遺產,時間很匆忙,所以連房子都來不及好好打掃一番。

 出門時,我見她飛快地擦了下眼睛,但眼角還是有許多殘留的淚花。我安慰她說,有些舍不得是吧?歡迎你隨時來看你的舊居。

 “謝謝,”她勉強笑了一下,眼淚卻流得更多,哽咽著說:“不是房子,我想到我父親……”看著她傷心的樣子,我突然覺得自己侃價的方式有些卑鄙。

 

 我們搬進來了。她還是覺得新居小了點,隻有兩室兩廳,我就歎了口氣說:“太太將就著吧,我要是有比爾·蓋茨那麽多錢,那怕有王家廉那麽多錢,我也不會買這個房子。”她也就不再抱怨了,挺著肚子說:“人家說說而已,較什麽真兒呀你?”

當我將床、沙發、茶幾、桌子、電器、書架都擺放好之後,再掛上幾張畫,房子就徹底變了樣。安個家並不難,另一方麵,讓一個家消失也許更容易。環顧四壁,前房主的痕跡消失得一幹二淨。

 當天晚上,我很疲乏,想早點睡覺,可新鮮感把我刺激得遲遲難以入睡。我的床正擺在舊床的床印上。數月前同樣的位置躺著一位即將走完一生的老人,每天晚上他在想什麽?

 我在黑暗中望著黑暗,就像水流進水中。我的眼前浮現琳達那張被淚水浸濕的臉,在那張被淚水衝洗去化妝粉及種種偽飾的臉上,我讀到一種悲痛、懊悔,也許是懺悔,這讓那張線條有些粗硬的臉柔和了下來。我怎麽會想起琳達呢?也許這個新房子給了我強烈的陌生感,而琳達這個陌生的女人是這個新房子的唯一證人。我忍不住碰了碰身邊的她,她動了動,嘟嘟噥噥地說:“快睡吧,明天還上班呢。”我自言自語地說:“琳達爸爸也真夠可憐的,到死都沒見著女兒,他們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她杵了我一下,說:“你真是,大半夜想這種沒影子的事!”

 她說得對,這確實是件沒影子的事,那個老人長什麽樣我都不知道,琳達現在已經在三個小時時差之外的加州,我和她也不會再見了,盡管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互道“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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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維東 回複 悄悄話 Thanks, Qianqian!
虔謙 回複 悄悄話 sofa!

很特別,真好,大頂!!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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