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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連載之四: 《黎明的遙遠》

(2008-01-20 10:40:27) 下一個
     (四)


    事實上,劉天成對於討債有種他一直擺脫不掉的厭惡與恐懼,每次拿到一筆回扣,他總是盡可能拖個幾日。他也知道這樣不是辦法,可他別無選擇,因為討債是他謀生的唯一手段。討債時,他心情糟糕透了,覺得自己不像個人,而像隻凶猛異常的肉食動物,吞噬別人,也會一不小心就被別人吞噬。每當處於這種捕食與被捕食的情景或心態時,他總是不由自主想起那隻叫做毛毛的小貓。

毛毛是羅婷出國前半年從朋友家抱來的,劉天成本來對貓過敏,隻要一聞到貓味,鼻涕眼淚就流得一塌糊塗。既然羅婷喜歡,他也就隻好無條件接受。說來也怪,他和毛毛處了沒幾天就無條件喜歡上了它,過敏症居然不治而愈。羅婷打趣他喜新厭舊(毛毛是母貓),和毛毛一見鍾情。毛毛剛來時,才巴掌大小,毛茸茸的一團,兩隻滾圓的眼睛綠似玉石,目光似乎都有質地,一碰就碎。劉天成一見它,顧不上過敏不過敏,伸出兩隻大手笨拙地從羅婷懷中捧過來,小心翼翼地用下巴去蹭它軟乎乎的身體,剛一接觸,就覺得鼻子發酸眼睛發潮,啊契驚雷似的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可憐毛毛嚇得兩眼一閉,渾身篩糠似顫抖,抽冷子四腳猛刨,連滾帶爬地從劉天成手心掙出去,在地上重重地摔倒,疼得悶哼一聲,掙紮著爬進書櫥底下,小腦袋微探朝外窺視。

毛毛縮成一團,眼睛半睜半閉,看著湊在一起的兩個腦袋,不時“喵”地一聲,逗得兩人大笑不止。羅婷匍匐過去想抓它,小東西前肢一撐,退到旮旯裏,無論羅婷怎麽喚都不肯出來,伸手進去撈,還被抓了一爪子。羅婷吹著氣,氣惱地站起來。劉天成給她手塗上酒精後,平趴著,和毛毛對視。毛毛驚魂未定,膽怯地看著他,喵喵地叫了兩聲,聲音微弱顫抖。劉天成也學著毛毛的叫聲,喵喵地喚它,手不時在地上撓幾下,向它招招手。不多會兒,毛毛居然回應著他,喵喵地低鳴,一寸一寸地向前爬,漸漸腦袋探了出來。劉天成不敢伸手去抓它,生怕又把它給嚇回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那麽趴著,一動都不敢動。羅婷看著他那份受罪滑稽的樣兒,忍不住笑出來。

劉天成回頭噓她,示意她不要驚動毛毛。他手指在地板上輕輕叩擊,模仿貓爪子撓扒的動作,並一直不停地輕輕喚叫著。羅婷有點耐不住性子,讓劉天成幹脆一把將它抓出來喂點東西算了。

劉天成不願意,堅持要不戰而屈人之兵。毛毛還算給他麵子,過了一會整個身體都露了出來,抬頭看看羅婷,又看看劉天成,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似在詢問你們不會傷害我吧?意識到沒危險了,昂著頭響亮地了一聲,搗著小碎步,屁顛屁顛地奔向劉天成,兩隻小肉墊搭在他頭上作擁抱狀,鼻子嗅來嗅去。劉天成盡管鼻涕眼淚一團糟,還是忍不住抱起這隻惹人憐的小生靈,高興、得意地笑起來。

後來他總是把這句話放在嘴上解釋毛毛為什麽和他這麽好,說毛毛來的那天要是強行拉它出來,它肯定會一輩子害怕他們。羅婷笑他一個大男人比女人還要婆婆媽媽。劉天成便一本正經地說小動物和小孩子差不多,不能受過度驚嚇,幼年時受的創傷有人在晚年回憶起來還覺得痛苦。羅婷聽了,沒說話,背過身去。劉天成不知道自己什麽地方又說錯了.

劉天成滿腦子都是毛毛的身影,那毛茸茸的身體似乎寫滿了表情,還有她那雙無辜的眼睛,仿佛於冥冥之中穿越時空充滿幽怨地注視著他┅┅

劉天成閉上眼睛,心中被突如其來的酸楚充塞,臉就涼了,濕了。被窩裏空空蕩蕩,早就沒熱乎氣兒了,似一杯放了經年的白開水,淒冷而晦澀。他索性撩開被子,靠牆坐起來,點上根煙抽上。光背抵在牆上,牆比被窩還冷。

劉天成忽然想起昨晚揀了支手槍,興奮地從床角勾起大衣,掏出手槍。槍掂在手上沉甸甸的,槍身瓦藍,外型很漂亮,比他以前打靶時玩過得五四式神氣多了。他眯起眼,抬臂作個射擊的姿勢。忽地想起那個膽小如鼠的黑人小夥子,忍不住大笑起來,直笑得胳膊發軟,槍都拿不住,掉到地上。他趴在床沿,還笑得渾身發抖,撿起槍,槍管貼在臉上滑來滑去。當他注意槍堂時,傻眼了!槍堂是實心的,槍口位置有網狀的電熱絲,很明顯這是一隻造型乃至份量都逼真的槍型防風打火機!錯愕之後,劉天成笑得更厲害了,這回他笑的是自己,想想自己在槍口下駭得乖乖舉起雙手的熊樣兒,不知道誰比誰更可笑些。

他仰麵朝天躺在床上,掏根兒煙,用點上。蘭色的煙霧嫋嫋升騰,彌漫在通風不暢的房間,周圍的一切頓時顯得曖昧起來。昨晚發生的事又浮現眼前……

 

一個披散頭發、身穿黑大衣的女人應聲從小巷的拐角處浮出來。她一上來就像個相交多年的故人親熱地拉住劉天成的手臂,嗲聲嗲氣地說,先生,天這麽冷,想不想到屋裏頭暖暖身子?

劉天成腦子還算清醒,借著暗淡的路燈,瞧出這是個三十上下的女同胞,就有心逗逗她。他根本沒往那種事上麵去想,隻是心裏頭空得慌,希望能有個人聊聊天兒,如果對象是個女人,那就更好了。他有時甚至夢想能在街頭邂逅一個如羅婷那樣的女人,我和她不就是在街頭極偶然碰上的嗎?為什麽沒可能再碰上一個呢?他不是不明白有的事,一生隻能遇見一次,可就是忍不住做那樣的白日夢。

劉天成咽下泛上來的酒氣,盡量讓語氣正常得像個居家男人,說小姐,很高興碰見你,如果你能陪我說說話我會很感激的,我……

女人嫵媚地瞟他一眼,根本沒有聽他說話的意思,挽著他的臂彎,身體大麵積地貼著他。劉天成隻得止住話頭。可能天太冷的緣故,女人的擁抱給他肉體和心靈都帶來暖融融的意思。劉天成不由自主摟住懷中的女人,他隻能用這樣簡單的動作來表達自己的感激,卻說不出片言隻語。同時,他又清醒地意識到懷中這個小鳥依人的女郎不過是個賣淫的女人,這使他感到難過和難堪,就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他們就這麽一直相擁著朝前走,劉天成心想,其實如此也不壞,沒什麽負擔,就這麽走吧,最好一起走過漫長的黑夜。

可那女人到底還是打破了這片溫馨的寧靜,首先是動作,她的手從他外套裏塞進去,鬼鬼祟祟在他胸膛上遊走,一邊說先生,我除掉會聊天外,還會幹別的呢,我是個女人,一個很女人的女人吆!

劉天成腦海中一下子就蠕動起那些蟲子般身段的女人們,心情頓時惡劣下來,手不知不覺間就鬆開了那女人肉感十足的肩頭,裝腔作調惡作劇地說,我知道你她娘的是女人,我他媽的,是是個男人,我,知道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在一起,會幹他媽什麽好事!可你不知道,我他媽是個窮光蛋,二十塊的美鈔從未,沒見過。說畢,朝她臉上噴了大口酒氣。

那女人適才的萬般熱情、柔情與風情,一下子就被酒氣吹沒了,雙手用力推他,氣憤得像個遭人調戲的貞女,啐道哪來的酒鬼,拿人尋開心!說罷,雙手緊緊捂住錢包,調頭像隻受驚的野兔飛奔起來,高跟鞋在冰冷、堅硬的路麵上響亮地敲打出惶恐,也真難為她了,鞋跟又高又細,跑起來居然毫無磕碰、踉蹌之態,劉天成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她不知練過多少回了!

路人已經比兩個小時前少多了,狹窄的小街顯得異常空曠,偶爾有幾個行人匆匆而過,一個個都裹得嚴嚴實實,如驚弓之鳥各自分飛尋找自己的棲息之處。劉天成木立在原處,腦中一片空白,後悔不該把那個可憐的女人嚇走。他不知道要到哪去好,回家?他心裏從未將那套條件相當不錯的公寓當作家。

有條黑狗從暗地裏竄出來,毫不怕生,繞著劉天成嗅了一圈,待伸手摸它,它卻靈巧地擰身跑開去,原來它發現對麵不遠有幾隻流浪的同伴。那幾隻狗駐足等著黑狗,與它碰鼻子,彼此煞有介事地相互問候,然後晃著尾巴,邁著碎步,不慌不忙,很有默契地相偕而去。

劉天成傻傻地注視著它們,直到它們從視野中消失。直到臉上冰涼刺骨,他才下意識地動作起來,伸手摸了一把,臉上不知何時已爬滿冰冷的淚水。

他心中充滿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涼:野狗都比我強,他們一無所有浪蕩街頭卻無憂無慮,我有大把鈔票,我有上等區的公寓,我有名牌衣衫,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可為什麽連一條狗都擁有的幸福我卻沒有呢?這種莫名的苦楚是沒法對人傾訴的,即使是對他唯一的朋友老孫.老孫毫無疑問是個好人,也是個好朋友,可他自己都有滿腹的苦水,哪能跟他說什麽呢?

狐朋狗友是個貶義詞,劉天成此刻卻想到他要是有那條黑狗那麽多的朋友該多好啊!幹他這行的,注定隻能結敵人,而不能交朋友。不說那些被逼債的苦主們,就是同事間的關係也是劍拔弩張,誰都想接到一張好單子,好壞間的差別大了去:接到一份好單子,沒準幾天功夫就能撈足四、五千塊的傭金;反之,可能白忙好幾個星期一分錢收不到不要緊,就怕還要受一頓皮肉之苦,甚至搭上性命。

不算老板邱龍,同事其實隻有倆人,一男一女。男的據邱龍說是來自福建的偷渡客,隻知他姓張,三十歲還不到,看起來至少老十歲,五短身材,結實如秤砣,麵部又黑又糙,平時眼睛不與人對視,略顯得遲鈍,偶爾翻一下眼皮,那眼神好似捕捉獵物的鱷魚那樣渾厄中潛伏著極度的危險。劉天成很少跟他交談,但也時時能感覺到他充滿敵意的目光,不翻臉就不錯了,哪敢指望和他交朋友?女的聽口音想是江浙滬一帶人,長得不賴,頗有江南水鄉風情,難為她居然叫夢露,劉天成估計這十有八九是個假名,聽說以前在國內是個二流模特,可能與她的職業有關,人外向得像個傻大姐,隻要她在,整個房間隻聽見她一個人的花腔女高音。真不曉得邱龍葫蘆裏裝什麽藥,怎麽會讓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女人幹這營生,若給人販子賣了,她說不定還樂嗬嗬地給人家數錢哩!劉天成跟她在一起的時間不多,除了每月一兩次的"工作匯報",他們基本上沒機會見麵,見麵了也沒什麽話說。這叫什麽同事?在餐館吃飯跟店老板說的話比她還多些。不過,他能感覺到夢露對他似乎有點好感,隻是"似乎"而已,他不敢也不願去證實,夢露離他心目中的好女人形象差得太遠了.真想不通,若大的紐約城,人多得他娘的能淹死人,一不留神就鼻子碰鼻子,可為什麽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說話、扯扯淡的人呢?

羅婷現在在哪?可能已經搬到加州去了吧?那個叫什麽奧爾格的美國鬼子整個兔子德性,三天兩頭鬧搬家,在北卡沒住上半年又折騰到康州,康州沒呆一年又嚷嚷要去加州,他媽的,累不累呀?劉天成查過地圖,加州與紐約一東一西,是美國本土內相隔最遠的兩地,三千多英裏,合五千公裏,光時區就差了三小時,簡直就像是兩個遙遠的國度。搬去加州,誰的意思?她的還是他的?劉天成心裏很不是味道,怕我?防我?躲我遠點?我雖沒什麽出息,還不至於幹出死皮賴臉的事來!我真要難為你們又何必等這麽久?羅婷呀羅婷,你也太小瞧我了!一起那麽久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為人嗎?特別是對你,我什麽時候給你難堪過?你這又是何必?肯定不是她的主意,那就是那美國鬼子的小心眼了,要防我一手。

劉天成腦中來來去去都是羅婷為什麽搬家的問題,下棋似的猜測著她搬家的動機,舉棋不定。最後他實在理不出個頭緒,自己煩了自己。管它是誰的主意呢?!反正人家夫唱婦隨遠離紐約,幹你屁事。真遠啦!坐飛機都要六個小時!加州,他媽的加州是個好地方!一年四季陽光都不分好歹、傻乎乎地明媚著。我現在在寒冷的紐約街頭躑躅獨行,沒準人家正成雙成對徜徉在和風吹拂、遍地是電影場景的好來塢街頭哩!

劉天成一路上就這麽胡思亂想的,腳步虛浮地走回公寓。進屋後,他衝進廁所大吐特吐,趴在抽水馬桶上,覺得苦膽都吐了出來。等到腹中掏空了,才好受些,搖搖晃晃找到床,一頭栽下去,像匹狼嚎叫著:我操!,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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