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惘然
夏維東
一
我的招租廣告貼出的當天晚上,她就打來電話。她是第一個應征者。
我在廣告裏言簡意賅地介紹了房子的一切好處,就是忘了介紹自己的性別。所以當她問是不是有房子要出租,我竟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我邊摳鼻孔邊說,盡管共用客廳廚房,還有廁所,但兩個臥房隔得很開,中間有個不太小的儲藏室,而且兩個門都可以從裏麵反鎖,如果有必要的話。
她對我的一番苦心孤詣顯然極不耐煩,她說她對這些沒有興趣,房租、水電費和電話費怎麽算?
我長長鬆了口氣,說長途電話費各付各的,其他費用均攤,你看怎麽樣?
她大概有點弱智,對這樣簡單明了、公平合理的問題竟然反應不過來。我等了好幾分鍾她還是一聲不出。我懷疑她是不是把電話掛了或者是她的破電話出了故障,我沒好氣地吼了聲:Hello?!
她對Hello的反應極快,立刻答道,我在哩!馬上又沒聲音了。
我對她的遲鈍實在忍無可忍,主動作出讓步,這樣吧,算我選房在先,費用你六成我四成¼¼
我話還沒說完,她果斷地拍板,OK,我明天就搬過去,搬之前我會給你打電話。
我想讓她告訴個準時,那頭已經掛掉了。放下電話,我感到自己有點窩囊,不知道倒底誰弱智。
第二天,為了等她我隻好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裏,不敢到學校去。半下午,她才開著一輛馬達像飛機一樣轟鳴的破車來了。
她的行李似乎並不多,一車子全裝來了。她像認識我很久似地說,來,我們一起搬行李,拜托。
她率先拿起一隻拎包。我不好意思拈輕怕重,吭哧吭哧地拖出一大件,再把它吭哧吭哧拖到屋裏。才一趟,我中午剛吃的兩個漢堡就消化得差不多了。我想象不出來箱子裏的內容,死沉。四趟下來,我手臂酸得抬不起來。
她每次都隻拿一隻小包或掃帚之類的東西,還任任真真地陪我一起喘氣。她用白白胖胖的手背在並不存在汗珠的額頭上來回抹著。
我到此時才有機會打量一下我的新室友。她那說不上難看的臉很白,不是蒼白,透著些健康的紅潤底色,紅的程度點到為止恰如其分,屬於嫵媚的那種。身材非常不壞,該凸的地方凸之,該細的地方細之,滿有名山大川的起伏感,說白了,就是性感。糟糕的是頭發,泛黃,堪與秋天的草比衰。比頭發更糟糕的是年齡,從女性顯老的角度看,她至少大我六歲;從女性顯年輕的角度看,她怕是在動物圈裏多跑了一輪。我一時間有萬念俱灰的感覺,不由掂量了一下所付出的代價值不值得。
她沒有坐下,身體斜得剛好不至摔倒那種倚在桌沿,距我很近。我嗅得出她身上有股熟透的水果味。這種味道對成熟如我來說,有毀滅性的誘惑力。
我叫李琪。她一邊說一邊用巴掌扇著風,果香直往我鼻子裏飄,好不那個。
我怎麽也反應不過來“李琪”是哪兩個字,聽成“你妻”,我幾乎是難為情地說,你,你真喜歡開玩笑。
她沒弄明白我的意思,反倒自我感覺極其良好地說,你知道我愛開玩笑?你肯定聽說過我,也難怪,一共才幾百個中國學生,女生就更少。可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有點自卑地說,我叫夏根發。
她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乳房尖銳地跳動著,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名字?
我益發自卑,小聲說,這不是我的責任,爹娘沒取好。
她的眼角掛著兩滴嗆出來的淚珠,問我是哪個係的,碩士還是博士。
我終於敢抬起頭來,農業經濟係的博士。
她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把我手臂震得發麻。你真是個傻子,她像訓斥一個不爭氣的兒子那樣數落我,你又不是不知道,美國是個先進發達的工業國,你偏偏學農,畢業後你還想不想找工作?學位還那麽高,誰要你?
我匆匆看她一眼,你呢?就低下頭來。
她掂著屁股,於是我又一次感受到她那彈性的震蕩,聽她得意洋洋地說,我呀,學會計,under,保證一畢業就能找到工作。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那一把年紀還讀under,實在太少見了。看她指揮若定神采奕奕自信有餘的樣子,我還以為她是博士後哩。
我想我臉上的表情大約使她感覺不好,她聲音酸得能擰出檸檬汁來,你們是一群幸運兒,我生不逢時。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控製舌頭,讓語氣酸中帶著滄桑。我很內疚地看著她,考慮是否有必要為自己剛才的表情道歉。
她的兩條大腿在裙子裏麵交換了位置,掀起的波浪令我目眩。我不用跟你講別的,她說,我是老三屆的,我經曆過什麽,你該明白吧,如果你有點曆史常識的話。
她這番話比說她是under更讓我吃驚¾¾她年齡再大也不至於大到那個份上。我像個傻瓜似地仰望著她,說你看起來實在年輕。
她咯咯笑著,渾身亂顫。老三屆們是高中畢業,我六九年上初中,也差不多,再說,我也上過山下過鄉。
盡管她的閱曆對我構成了心理壓力¾¾算算看,那一年我還處於小學的初級階段,總的說來,我談得還算愉快,亂七八糟地侃了許多。許多日子以後,我想起那天的談話內容雖很豐富,卻藏著巨大的漏洞。那就是我們誰都沒有問起對方有沒有男朋友女朋友或是結婚沒有,而這個問題恰是留學生們初次見麵時的例行詢問。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桌子上,我們保持這種怪異的談話姿勢直到日頭偏西。我們幾乎同時喊餓,還有口渴。
我習慣性地,或者說是本能地,拿出四包方便麵,兩包是給她的。她看了一眼,把四包方便麵抄起來,仍垃圾似地扔到紙箱裏,說,難怪你麵黃肌瘦的,你就靠吃這東西過日子?
我冒起一股無名之火,你吃什麽?難道你一日三餐、一周七天都上館子不成?
她無視我的慍怒,若無其事地說,說你是書呆子真不冤枉你,你不會買些菜回來自己做呀?!比吃方便麵多不了幾個錢,營養可豐富多了,我發現學位越高的人越愚蠢。她根本不看我的臉色,自說自話,從今天起你就過上幸福的生活了,我向來自己做菜吃,多你一個不多,夥食費我們對半開吧。
她的爽氣是我心頭一鬆一暖,她倒並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像我想象中的那樣。夥食費四六開遠比房租四六開合理得多,畢竟男人的飯量比女人大。
菜買回來了,我心急火燎地幫她洗,因為晚上我要去實驗室做一項指標分析。她用手在我洗過的菜上摸了摸,又把它們倒進水池裏,教訓我,你是搞科學的人,怎麽這麽粗心?菜幫子要撕開才能衝走裏麵的沙子。
我想學她的法子,她卻將我支開,並且安慰我,你比陳景潤強。聽她口氣,就好象陳景潤也跟她一塊洗過菜一樣,並且被她趕雞一樣趕開。
她忙得很起勁,水嘩啦啦響著,像是給她伴奏。我無所事事傻站著,不知該幹什麽好。無形之中,我被架空了,成了這間住了兩年有餘的房子的客人。
看她一棵菜一棵菜地洗,我急得汗都出來了,這頓飯不知何時才能吃上。
瞧她似乎慢吞吞的,上菜的速度卻遠遠超過我的預期。我雖對廚藝一竅不通,但她有條不紊、忙而不亂的動作使我深信她是各中高手,尤其是當我看到端上桌的菜以後。第一道菜是菜心炒蘑菇,青菜看上去比它們活著的時候還有生氣。她讓我先吃,我狠狠咽了口唾沫,堅決聲稱要等她。第二道菜是蠔油芥蘭肉片,淡烏色的汁均勻地裹在每片肉和菜花上麵,充滿詩意地發著油亮。我捏起一疊肉就塞進嘴裏,美好的味道使我忘卻了舌頭上可能有的水泡。第三道也是最後一道是炒三丁。她擦擦手解下圍裙,還有一個排骨筍片湯得要些時間,我們先吃飯吧。
為了表達我無言的敬意和謝意,我給她盛了飯。我吃得很猛,我很想控製這種討厭的勢頭,卻力不從心。肚子裏似乎有隻手從嗓子眼裏伸出來把尚未進嘴的菜連抓帶搶地拖了進去。我不敢抬頭看她,因為她也看著我。她的勢頭絲毫不減,我也隻好裝做見怪不怪的樣子奮筷急挾。在吃飯的過程中,我們沒說過一句話,好在這個過程狠短,短得來不及開口說話。當三隻盤子顯出完整的魚肚白時,李琪開口了,你沒上山下鄉過怎麽也吃得這麽猛?
我張口結舌,顯得很是理虧。
李琪說,你看過鍾阿城的《棋王》沒有?裏麵最動人的描寫是王一生的餓與吃。王一生是具有共性的,所以才會動人。每個知青都像他那麽會吃貪吃,我一直改不了那時的習慣。
我想了半天,說了一句自認為很得體的話,你炒的菜實在太好吃了!
李琪露齒而笑,齒縫裏夾著青色的菜絲,說,你是個小滑頭。
她這種笑看上去還算不賴,甚至比她做的菜還要好看。我有點慌亂地擦了把嘴,說我要去學校了,碗我回來洗。你做菜我洗碗很公平,是不是?
她用油跡斑斑的手在我白色的T恤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小子還挺虛,誰讓你洗碗啦?該幹嘛幹嘛去。
我站在門口,回頭對她說,你晚上不去圖書館看書?
她用手指在盤子裏轉著圈,然後把手指塞進嘴裏,很響亮地嘬著,我又不想做女博士,那麽窮用功幹嘛?
我轉身要走的時候,又聽到她說,晚上我要整理東西,床鋪還沒弄好哩。
我不明白她補充這麽一句有什麽意思。
謝謝水沫的鼓勵和飯:-)
我家不在合肥,但離那很近。對合肥很親切,有很多朋友、同學在那兒。至少我們算得上安徽老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