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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長篇連載之一:《遙遠的黎明》

(2008-01-10 09:12:06) 下一個
遙遠的黎明

(一)
唐人街總是匆匆忙忙的,傍晚尤其擁擠。人流、車流似一道道盲目無序的水流朝各個方向流淌。夕陽給街道、樓房和人群塗上了層迷離的血紅,那種顏色是流動的,永遠都不會幹。
冬日的寒風呼叫著掠過灰暗的樓房,人們縮著脖子,步履匆匆。劉天成裹在人群中,豎著風衣領子,線條粗硬的臉上無風無浪,陰沉沉的,濃眉下的一雙眼睛好像隻是擺設,無精打采。
孔子大廈前的孔子雕像渾身布滿了斑斑銅綠,冬日殘陽下的孔子愈發顯得蒼老,滿麵愁容地俯瞰著街道上忙忙碌碌的芸芸眾生。
劉天成拐進一條小街時,臉上的表情有了微小的變化,冷漠的臉上皮膚失控地顫動了幾下,步子突然加快,經過“富貴”珠寶行時,假裝不經意地朝櫥窗裏瞄了一眼。他看見了他要找的人。很好,總算把你龜兒子給憋住了!他在心裏罵道.
店裏有兩三個客人,劉天成既盼著客人盡早滾蛋,又巴望他們別走得太快。他是這一行的老手了,但事到臨頭總是很緊張。就像現在這樣,心髒忽快忽慢神經質地跳動,全身冒虛汗,手腳冰涼,上牙、下牙磕得嘎嘣響。
劉天成緊咬著嘴唇,試圖阻止牙齒發出那種討厭的聲音來。他一溜小跑跑到斜對麵的咖啡店裏買了份熱可可奶,然後靠在電線杆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熱奶,盯著“富貴”珠寶行的動靜。喝了幾口奶,身子暖和多了,牙齒碰得也不那麽響了。他暗罵自己:瞧你這點出息,又不是打劫哩,就怕成個孫子樣!
劉天成從煙盒裏磕出一根煙,點火時把杯子放在垃圾箱的蓋子上,剛一鬆手,杯子就滑脫了,奶潑了他一身。他氣得破口大罵,嘴一張,叼著的煙又掉到地上。他腳碾著煙頭,苦笑著來了句國罵,重新點上一支煙。煙頭明明暗暗地閃爍著。夜幕越來越黑,越來越沉。
劉天成抽第三根煙的時候,“富貴”裏那幾個遊手好閑、過足眼癮的客人才千呼萬喚始出來。他把手中抽了一半的煙狠狠扔到地上,雙手習慣性地摩撮一會兒,然後穿越馬路,朝“富貴”走去。一旦事情迫在眉睫,他的不安與恐懼在瞬間便煙消雲散,整個人變得像一支搭在弦上的箭,冷靜、準確地瞄準對手。這或許就是邱龍欣賞他的原因,有大單子都是交給他做。
劉天成到達珠寶行門口時,沒有片刻停留,三步並作兩步拾階而上,手在彈簧門上用力一推,在門擺蕩的間隙,他正欲一氣嗬成大氣磅礴地飄然而入,沒料到腳偏偏在門框上拖泥帶水地碰了一下,好不容易穩住重心沒跌倒,但動作一緩,彈簧門像隻巨掌“叭”地拍在他頭部,玻璃發出痛苦不堪的“嗡嗡”聲,象是劉天成壓抑的呻吟。
劉天成給砸得頭暈眼昏,鼻子差點沒給拍扁,眼前金星直冒,鼻涕眼淚齊下,抹都抹不掉,樣子十分狼狽。店裏一個年輕夥計驚詫地看著他歪歪扭扭地朝櫃台走來,使勁忍著笑,漲得臉發紫,終於憋不住了,緊閉的雙唇“噗哧”破開,那急促、古怪的聲響仿佛從卡通片裏發出來。夥計眼角掛著一粒嗆出來的淚珠,手中擦首飾的紅綢布劇烈地抖動著。他好不容易才開了口,語調斷斷續續地問劉天成需要什麽。
撞擊和由撞擊帶來的疼痛、惱怒與尷尬,一刹那幾乎讓劉天成情緒失控,恨不能一把將這可惡的小夥計揪出櫃台,用他的頭作出氣筒把玻璃門砸碎。劉天成忍得拳頭發酸,盡量不看那張笑得有些變形的臉,摸著頭惡聲惡氣地問,你們老板呢?他雖自認表現得凶狠,可夥計壓根兒就拿他當笑話.
夥計笑嘻嘻的正待開口,猛見自己的老板縮在櫃台最裏麵的角落,朝他使眼色,雙手頻率極快地搖擺著。夥計愣了一下,跟著臉變得煞白。他剛到美國不久,搞不清狀況,以為麵前這個動作莽撞、滑稽的漢子是黑社會來敲詐勒索的,就象警匪片中演的那樣,再也不覺得有什麽可笑了,駭得心都快跳出嗓子,見劉天成手伸到衣袋裏,更怕了,上下牙響成一片,腦子跟嘴巴都嚇得背道而馳,結結巴巴地說,我們老板,老板說說,他他不在……
劉天成的惱怒在夥計的恐懼中消解了不少,把手從臉上拿下來,目光在店鋪狹小的空間裏搜尋。他早摸清了,這個鋪子沒有後門,他剛才明明在,現在難道鑽地下了?
櫃台呈直角排列,劉天成從外側玻璃的反光中清清楚楚地瞧見了龜縮著的店老板,於是冷笑一聲,猛地提氣吼道,你他媽的出來!瞧你個熊樣,像男人嗎?!
那人臉上的肌肉下麵似藏了隻耗子,抽搐著,幹咳數聲站起來,抻了抻領帶,強作歡顏道,劉先生,是你呀!我正在,正在整理樣品……瞧他那副和氣生財的樣子,好象他一直就在等著劉天成這個來者不善的不速之客。
劉天成打定主意不再給他好臉色,這種人給他手電他敢順著光柱爬.他一把拽過那人的領帶,打斷他的搪塞,厲聲說,王老板,我醜話說在先,你今天要是不把帳交出來,我就把你這鳥店和你脖子上吃飯的家夥砸個稀巴爛!你信不信,老子反正是孤家寡人,爛命一條!什麽事都過三不過四,我這可是第十次來貴店了,你就算看在我辛辛苦苦跑了這十趟的份兒上,把帳交出來吧,大家麵子都過得去,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還是朋友。
王老板竭力欲掙脫開,臉漲紅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放手,有…有話好好…好說…我…我現在…手頭緊…他手頭是不是緊不知道,隻是眼下他脖子倒是愈來愈緊了。他不掙紮還好,一掙紮,領帶都扣進肉裏去了,不多會兒,他的臉由紅變紫,成了豬肝色,話也說不出來了,“咻咻”地直喘粗氣,像沙灘上嚴重脫水的魚。
年輕的店夥計見情形不對,轉身拿起電話,欲打911報警。王老板急了,拚盡全身力氣踢了他一腳,從嗓子眼裏逼出一絲急促的聲音,別…別打…
夥計的塊頭其實比劉天成大,當他從最初的慌亂中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優勢,鎮定多了,何況是二對一,這是向老板表忠心的大好時機。這麽一權衡,他立刻攥起拳頭不共戴天地朝劉天成頭上招呼。劉天成騰出左手,閃電般地揮出,後發先至,準確地擊在夥計的肘關節上,隻聽“喀嚓”一聲脆響,關節被打得脫了臼,夥計疼得殺豬似的慘叫起來。
屋內的動靜透過櫥窗很容易看見。外麵的行人看見了就跟沒看見一樣,不過腳步更快了些,走到遠離是非的地方,再全身放鬆地停下來,麵帶愉悅之色隔岸觀火,不時還和身邊的人意氣風發地評點一番戰局。
劉天成摸得很清楚,眼下正是片警換班的空檔期,隻要你不在警察局門前表演射擊才能,滿大街也找不到警察管你。因此他有恃無恐,毫無心虛之態,威逼道,你他媽的給句痛快話,給還是不給?!我什麽借口都不要聽,多一分鍾你的損失就多一分!說罷,他曲膝一磕,整個櫃台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嗡嗡“的振動聲,隨後一扇玻璃”咣啷“巨響,催枯拉朽,無數碎片騰空而起,然後像漫天的冰雹劈哩叭啦紛紛砸下。這下店裏可熱鬧了,叮叮啷啷哎哎喲喲響成一片。
三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掛了彩。夥計捧著臉直吸氣,傷了多少不得而知。王老板似乎因為臉的麵積大,傷得最多,點點滴滴的血跡把本來就含含糊糊的臉更糟蹋得麵目全非。劉天成麵頰上劃了一道長口子,血像蚯蚓一樣蜿蜒爬下,臉頓時殘烈得駭人,他哼都沒哼一聲,不是不疼,也不是耍酷,而是不敢不挺住.在這種較量中,隻要在氣勢上一垮,一切都玩兒完。劉天成好似臉上的傷傷在別人臉上,眼都沒眨一下,抬起腳欲故技重演。
夥計抱著頭,拉警報似的先叫起來。王老板急得要跳到屋頂上去,再也不敢搪塞,使勁把劉天成的手往外拉,緩過氣來連聲,打機關槍似地說,別別別別別,我給我給!我給還不行嘛?
劉天成麵部表情就像可以任意揉捏的可塑膠膜做成的,說變就變,立馬就換了副他鄉遇故知的笑臉,手鬆開了,還把王老板絲質領帶的皺褶處拉拉平,傾著身子,說:“王老板,您早這樣多好,何必跟兄弟開這種有傷和氣的玩笑?兄弟也是混飯吃,剛才得罪處,您多擔待些。
王老板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罵了句“討債鬼”,一麵轉身打開保險櫃,他顯然早有準備,隨手拿出一隻牛皮紙袋,狠狠砸進劉天成的懷裏。付了錢,腰板硬了,口也硬了,王老板雙手撐著櫃台,倒真的像個老板的樣子了,粗聲粗氣地說,小子,這可是老子進貨的錢,三萬塊都在這了,數數吧,否則出了這個門可就別怪老子不認帳了!哼!沒輕沒重的差點沒把老子勒死!
劉天成適才的凶悍不知哪裏去了,由“王大爺”過足口癮,等王老板唾沫星子停止飛濺,才點頭哈腰,打恭作戢說,對不住,對不住!王老板,多謝了,您這是賞我飯吃呀!瞧您說的,還點什麽?還能信不過您嘛?不是兄弟捧您,唐人街誰不知您王老板信譽好?
王老板那張滿是血絲的臉居然綻放出一絲絲的得意之色,看起來滑稽而又詭異。他稍微動彈一下,腳下立刻響起玻璃渣難聽至極的吱吱聲。
夥計捧著手臂,木頭人似的呆立著,好象還沒有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反應過來,疼痛和恐懼使他臉上布滿了淚水和汗水。
劉天成把牛皮袋挾在腋下,走過去抓住夥計受傷的胳膊。夥計駭得魂飛魄散,沒命地叫起來。劉天成動作極快,一推一拽,叫喊尚未落音,夥計的關節已經複位了。劉天成拍拍他肩膀,說,小兄弟,試試看,還疼不疼?剛才不好意思,手重了。
夥計難以置信地抬起手臂,真的不疼了!手臂可以和以前一樣伸曲自如了。他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短短幾分鍾內發生的事,對於這個剛從大陸來美不久的小夥子來說,簡直就像放電影一樣,不,就像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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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夏維東 回複 悄悄話 我的專業是數字而不是文字:-)
粗枝大葉 回複 悄悄話 頂!是專業作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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