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李琪緊鑼密鼓地籌備婚禮,有時忙得徹夜不歸。李琪不在的夜晚,小便時我還習慣性地“練馬步”,等反應過來無此必要時,也完事了。我很氣惱,覺用自己犧牲實在太大了,為她,這個我永遠得不到的女人,我改掉了有二十多年曆史的撒尿姿式。
那時,我基本上已能夠用平常心來對待李琪“投靠番邦”這一變節行徑,有時我甚至還能這事和李琪開玩笑,隻是在那樣的玩笑裏我們都沒能流暢地笑出來,但我仍然要開,一逮到機會就開,邊說邊死死盯著她,她一般不看我。
李琪結婚前我又見過那個律師一次麵。我想在她麵前禮貌待他,那怕是冷漠的禮貌,冷漠我是做到了,禮貌不禮貌我就不知道了。我當他是不許說話不許動的木頭人似的,故意時而大聲時而小聲和李琪說著中文,李琪恨尷尬,不時將我的話“實況轉播”給律師聽,當然有所剪接,目的是隱惡揚善。
我聽到律師低聲嘀咕,你說他是PH·D,難道他不會說英文嗎?
李琪白了我一眼,說,他是個怪人,高興了就說中文,不高興了就說英文。
律師將信將疑地笑了。我不得不佩服李琪,她再次讓我見識了何謂生存智慧,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無懈可擊、左右逢源。
李琪以前和我講話一向衝頭衝腦,刺得我發毛,自從和律師確定婚期後,一改往日作風,待我如賓,從不凶我,也不和我爭論。我有時耍潑皮找她吵,她便說,你說得對,還不行嗎?
我一直渴望能在口頭上戰勝她,真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心中卻無半點預期中的滿足,相反我覺得極其無聊,但這並不能阻止我下次犯同樣的毛病。我想我真是太沒勁了,我討厭自己,也可憐自己。
等律師走後,我又開始向她挑釁,陰陽怪氣地說,在美國未婚同居是很正常的,再說你們過兩個星期就要結婚了,早點搬過去不是還是省了房租嗎?印象中,這是我第三次逼問她同樣的問題。
她背過身不理我,將水龍頭打開,“嘩嘩”地衝著泡在水槽裏的菜。她這樣處驚不變的大將風度使我大為惱火,我一氣之下,竟然衝上去,扳她肩頭,迫使她正視我的無聊的憤怒。這是我們“同居”以來唯一的一次肉體接觸,她的肩頭柔軟且富有彈性,我的火氣在觸摸的短暫過程裏消去不少。
她的手濕淋淋地撫摸著我剛扳過的地方,斜了我一眼,總算恢複了些本色,綿裏藏針地說,我願意,不行嗎?
她一句話就讓我沒脾氣。其實,我又何嚐真的願意她搬走?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示威性地追問她這個問題,一半原因是想解開心頭的一個疑團。憑一個失意男人的第六感,我知道這個疑團的謎底至為重要。
精明如李琪怎麽可能不算計到每月近二百塊錢的房租?而且她和那個律師事實上已經同居了——我無法相信她去律師家“上班”和一般人在公司上班會沒有不同,那是真正的同居,不像和我。一周三天在那“上班”不算,有時晚上還不回來,她住在律師家的時間遠遠超過呆在我“家”。那麽是為什麽呢?
難道是我可以幫她做功課?不太可能,憑她的手腕,要按抄作業簡直易如塗口紅。就算退一步講,我是最理想的槍手,我也難以想象她每月舍得花二百塊隻是為了幾次作業——她遠不至於如此好學。不論謎底如何,結局是已經定下了,再也沒有什麽可以改變,除非我變成律師。
李琪的婚期越來越近,作為她的“娘家人”,我理所當然要送她一份禮物。我往禮品店跑了四五次,每次都空手而歸。並非我對禮品有多麽挑剔,而是因為那些禮品都太精致了,精致得叫我傷心。每祥禮品上都千篇一律畫著舉世聞名的圖案:一箭穿雙心。我至今搞不懂這個圖案所隱含的寓意。想想看,一箭射個對穿,那有多痛啊!更可怕的是,那兩顆紅心就象撒了辣椒粉和孜然粉的羊肉串一樣串在一處,往後的日子有多難熬呀!喔,所謂愛情就是家庭這個烤肉架上的羊肉串!
不送禮是不行的,李琪說不定以為我小氣哩。記不清考慮了多少回、跑了多少趟,最後我終於買到了一件稱我心如我意的禮品。我在TOY’ RUS(美國最大的連鎖兒童玩具商店)買了一個大芭比娃娃,該娃娃身上穿著漂亮的新娘禮服,風情萬種,就是顯得太早熟了。李琪很喜歡,我更是滿意得一個勁地賞識自己:這件禮物不著痕跡地將新郎的形象抹得一幹二淨,嗬嗬,李琪你是沒有新郎的新娘,而我是沒有新娘的“狼”。
我送給李琪禮物的那個晚上,李琪做了好幾樣特別的菜,特別的意思是在美國很少吃到並且價格昂貴。其中有韭黃鱔糊和新鮮春筍燒臘肉,我吃得極是狼狽,那盤鱔糊都快要見底了,李琪好象還未動筷子,我抬頭看她時她迅速地收回目光,因此我無法判斷我埋頭吃飯時她在看什麽,我不好意思地說,你怎麽不吃?你看都被我吃光了。
她的嘴角咧了咧,似乎是在笑,說,我不喜歡吃黃鱔,我還擔心你也不愛吃哩,你最好都吃了,也省得放冰箱了。
我似地問她,你可真逗,你不愛吃,又不知我愛不愛吃,你買它幹嗎?是不是現在錢多得沒處花了?
她低頭扒了一口飯,嘴就停在碗邊咀嚼,她的腮幫像鼓風不足的帆輕輕顫動著。那口飯她嚼得可真細,我拿著牙簽把牙縫戳了遍,她才抬起頭來,答非所問地說,做菜不難,我把菜譜給你留下,有空照上麵練習練習,做熟了,並不費多少時間,我剛來美國時也不會做菜,我讓我媽買了食譜寄來。
我大大咧咧地一揮手,用不著,還是你帶走吧,多變點花樣討大律師老公的歡心最為要緊。至於我嘛,料想找一個會燒菜的老婆也不難,實在不行,吃方便麵也能活命,我聲音突然黯淡下來,我也不是什麽金貴命,無權也無勢,活著就好。
李琪沒吱聲,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笑起來,你不是說你有一中一台嗎?她們難道都不會做菜?
我愣了一下,打著哈哈說還沒嚐過還沒嚐過,把“一中一台”給搪塞過去。
李琪沒有笑話我,邊收拾桌子邊說,根發,你聽我一句話,心性別太高了,你自尊心太強,對女孩子將就一點,懂嗎?
我覺得她這句話有話外之音,可是又捉不準,我隻好不語。
我變得起來越貪嘴了,每天晚上都要磨蹭吃上李琪現炒的菜才去實驗室,自然,我去實驗室的時間是越來越晚了。
我每次到實驗室都是踮手踮腳從後門進去的,奇怪的是,王琳腦後長眼似的,我的腳剛邁進門檻她就驀然回首,但她的臉色並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難看。這樣一來,反倒讓我不好意思了,然而這點內疚不能阻止我的遲到。
Tony告訴我,王琳比以前更早來到實驗室。Tony好幾次白天不來學校,晚上提前個把小時來實驗室,每次都看到她已經在裏麵了。他現在在我麵前提到王琳,不再罵她巫婆老處女了,我猜可能是王琳這段時間沒有對他冷嘲熱諷。
可是,王琳的工作效率反倒不如從前了。猶太佬讓她獨立搞的一個項目,期限過了她還未能交貨,這很不尋常,以前哪次她不是提前完成的?猶太佬要在次日的學術會議上用到這個報告,他太相信王琳了,以為她早就做好了,隻是忘了送給他。猶太佬情急之下便扯掉了上帝選民的麵紗,象個搶不到錢財的強盜那樣破口大罵,我供你學費,供你生活費,你就是這麽做事的!簡直,簡直是豬玀!
王琳隻是低頭抹淚,沒有還嘴,要是換上往日,她要不給猶太佬一巴掌才見鬼了。猶太佬狗急跳牆的鬼樣子讓我非常反感,我怒目而視,很想石破天驚地吼他幾句,
卻張不了口,舌頭僵得風幹一般。
想不到這時,Tony出頭了,他慢條斯及地說,Moses教授,這不公平!她是人,一個女人,不是計算機!不可能永遠運行無誤,何況,她很努力,我相信你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那麽努力的學生。我很遺憾聽到你罵她,我想如果你不鄭重向她道歉的話,我們三人有可能控告你辱罵學生。
看到猶太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象個行竊時被當場抓住的小偷。我覺得Tony這小子形象還真他媽高大,我好象第一次發現他的個頭確實不小。我虎視眈眈地盯著猶太佬,隻要他再出言無狀,我的舌頭恐怕要考慮複活了。
猶太佬真是個能伸能縮的漢子,想來這是以色列人散入外邦千年學到的處世哲學吧。我對他既佩服又鄙視,隻見他欠身說,對不起,王,是我錯了,請原諒我的粗魯。我,我想我急糊塗了…
身為大學終身教授而自認粗魯,這個道歉頗具份量和誠意,所以我的舌頭也沒必要複活了。
猶太佬走後,我動員Tony放下手邊的工作幫王琳趕。三個人忙到深夜,總算把那個該死的報告弄好了。Tony哈欠連天,雙眼發紅。我有些可憐他,他大概自上學以來從未這麽用功過。
他走到門口時,王琳叫住他。王琳說,Tony,謝謝你。
Tony 揉著眼睛,笑著說,沒關係,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謝謝你,隻是幫不上,今天我能為你出一份力,我很自豪,真的。說到這裏,他靦腆起來,話也不太利索了,結結巴巴地說,我的意思是,你,還有Summer,幫過我很多忙。
我理解他為什麽支吾,王琳第一次這麽客客氣氣,弄得他不適應。不久之後,我便明白,我其實一直錯看了Tony。
此時,已是淩晨一點,學校的Escort(護送)車早沒了,自然用由我做護花使者。街上人跡稀少,隻有我這輛車子孤獨地行駛於寂靜的街道。
途中,王琳隻說過一句話,是關於Tony的。她說,他人不錯,我以前不該那樣待他,我沒想到,為我說話的竟是他。
王琳這句輕描淡寫的話,我聽在耳裏卻如聞驚雷。我意識到自己他媽的不是東西,為了不開罪猶太佬,我強迫良心沉睡。
又是一個周末。
我還沒起床,已經聽到李琪進進出出了三次,不知她瞎忙什麽。就算她瞎忙,也比我什麽都不忙好。一到周末,我就像個無知的大富翁,大把將時間揮霍在床上和發呆上。我是個無所事事的庸人,上酒吧都找不到伴。Tony隻有在星期一到星期五才是我狼狽為奸的親密戰友。周末嘛,我們就各奔東西了,我在中式的空虛中慎獨,他在美式的空虛裏狂歡。
所以當劉韶東帶著他兒子小狗剩出現在我的門口時,我簡直是喜出望外,也不去考慮小東西有可能嘩啦啦講一下午流利的英文了。
劉韶東說他和Nancy有事,要把James(就是狗剩)在我這放一下午。說完,他坐也不坐,轉身就走。忽然他又折來塞給我二十塊錢,讓我晚上帶狗剩到餐館吃頓飯。
我惱得夠嗆,把錢摔給他,喝道,咱哥倆兒一場,怎麽還搞這一套?你小子西化得莫名其妙。
劉韶東麻木不仁地把錢塞進口袋,沒跟我說什麽,俯身對他兒子說,James,你乖乖的,爸爸晚上就來接你,再見。
小狗剩眼睛忽閃忽閃的,說,我要達爹和媽咪一起來接我回家。
劉韶東含糊其辭地說了聲好,在兒子頭上揉了兩下,這才離開。
我看得出劉韶東有些不對頭,聯想到那日在電影十二門口的情景,我預感到有一場風雨將至,不由得可憐起對世界還似懂非懂的小狗剩。
我幫狗剩把玩具從他的小背包裏拿出來,擺在桌子上。那正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一套恐龍組合玩具。
狗剩沒有碰玩具,手托著腮,臉上的神情和年紀極不相稱。那種神情可用Cool來形容,Cool這個詞大約是最難譯成中文的了,港台將之譯為“酷”,不過是管中窺豹,用來形容街頭那些飛揚跋扈的臭小子還湊合。
小家夥那樣子,看得我既心酸又慚愧。我慈祥地摸著他的後腦勺,為了不至於增加他的不快,我善解人意地用英文向他,James,你教叔叔玩恐龍大戰遊戲,好嗎?
狗剩的回答出我意料,至今仍印象深刻,此刻我寫這篇文章時,他那稚氣的童音栩栩如生地重現於我的耳際。他用中文說,夏叔叔,今天我可以和你講中文,因為我的同學不在這裏。你知道,他們覺得中文怪怪的,我不想被他們嘲笑。
我的眼睛猛地一潮,一時竟不敢開口,怕嚇著他,也怕嚇著自己。我雜亂無章地擺弄著那些模樣古怪的恐龍,借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狗剩忽然抱住我胳膊,說,夏叔叔,狗剩想回家。
我刮他鼻子,你是個小男人了,怎麽還這麽沒出息!你爸爸不是說好,晚上和媽媽來接你回去嘛?叔叔的家離這裏十萬八千裏,叔叔都不怕,你怕什麽?
狗剩嘴一咧,不管不顧地哭開了,我怕達爹媽咪不要狗剩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恐龍了……
我旁敲側擊地誘供,爸爸媽媽為什麽不要狗剩?狗剩不乖嗎?
狗剩又抹鼻子又抹眼睛,弄得麵目全非,哭聲更響了,狗剩乖的,狗剩聽話,爸爸媽媽吵架,達爹要到中國去,媽味不肯,達爹非要去,媽咪非不肯,達爹要一個人走,狗剩要達爹。
從這孩子支離破碎的語言裏,我大概猜到了“內戰”的狀況,劉韶東曾跟我說起他畢業後準備回國,我還以為他隻是心血來潮說著玩,沒想到他來真的。這讓我非常驚訝,對於他來說,走出這一步比其他人可難多了,他不僅有了兩個孩子,老婆又是ABC,是什麽促使他下了這個決心?我可不相信報紙上宣傳的什麽“報效祖國”的屁話,“報效祖國”本來是個神聖的詞,可是被齷齪的筆弄髒了。我問狗剩,你願意跟爸爸到中國去嗎?
狗剩焦急地說,那媽咪怎麽辦?狗剩要達爹,也要媽咪。
我為難了,實在想不出一個魚和熊掌兼得的仁慈辦法。為了哄他不哭,我隻好顧左右而言他,狗剩喜歡中國還是美國?
狗剩咬著手指頭,眼睛骨碌碌地在我臉上輪了一圈,遲遲疑疑不開口。
我知道他已經有了答案,並且我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麽,還是忍不住要問,跟叔叔講實話,叔叔不生氣。
狗剩怯怯地說,我喜歡美國多一點。媽咪說中國很窮,爺爺奶奶家沒有Car,也沒有Computer,媽咪還說中國很 boring,沒有batman,沒有football,也沒有baseball,還沒有迪斯尼和麥當勞。
狗剩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我的眼睛。他這麽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察顏觀色,真難為了他。我能想象他是怎樣艱難地在父母的目光之間尋找一種可以接受的平衡。我也突然明白了劉韶東是如何艱難地和Nancy在人前作出恩愛狀,同時也明白了他為什麽要不顧一切地回國。不好找工作固然是原因之一,但非主因。
我吃力地笑著,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與平時開玩笑時無異,我說,中國的bicycle比美國的Car多得多,Car不好, Car製造空氣汙染,就是air pollution,你們老師一定和你們講過吧?我話一出口,腸子都悔青了,我說的其實是non-sense,中國的空氣汙染程度那是提都不好意思提,唉,蒙一個孩子,我他媽真沒勁!可我不這麽說,我又能說什麽呢?
萬幸我的幹兒子還沒早熟,這孩子點點頭,老師說空氣汙染非常有害,它會引起cancer。
我鬆了口氣,壯著膽子繼續說,口氣越來越不象開玩笑,仿佛不是麵對狗剩,而是在麵對狗剩他媽。我說,中國有許多exciting的東西是美國沒有的,美國人做夢都做不出來!中國有長城,老長著長,叔叔不清它有多少mile,從太空梭往在下看,什麽白宮、五角大樓、華盛頓紀念碑全都鬼影子都沒有!隻看見長城象一條巨龍盤伏在地球上,宇航員叔叔還拍下相片哩,你想想它有多大!
狗剩眉開眼笑,哇,Great wall!
我嚴肅地糾正他,是The great wall!因為它是獨一無二的!
狗剩開心地說,夏叔叔,你知道得真多!爺爺奶奶都不知道 The great wall,我以後一定要去長——城。
對,你一定要去,不到長城非好漢,你要做好漢就一定要去長城!我拍拍狗剩小腦袋說,每個人都知道長城,爺爺奶奶也一定知道,他們忘了對你講。
狗剩認真地說,他們 always說中國什麽東西都不如美國好,哈哈,他們一定不知道長城。
我怔住了,半晌,歎口氣說,你爺爺奶奶太謙虛了,這也是美國沒有的。
後來,我帶狗剩出去,在給李琪買結婚禮品的地方給他買了兩套拚拆式的長城模型玩具。兩套拚在一起,頗具規模,足可將帶著眼罩、裝模作樣、裝神弄鬼的蝙蝠俠圍他媽個水泄不通。
晚上,劉韶東來接狗剩回家,狗剩興高采烈地亮出玩具,驕傲地喊道,達爹,看,長城!我要去長城,我要做好漢!
劉韶東明顯有些魂不守舍,兒子的歡呼隻牽出他嘴角一抹敷衍的微笑。我見他沒有提家務的打算,也隻好裝著什麽都不知道了。
臨別時,我對他說、你有沒有路子幫我打聽一下,看看國內有哪個單位或研究所接受我們這個專業的PH·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