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漫無目的地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路兩邊的草地上東一攤西一攤三三兩兩散放著一些曬日光浴的學生,女的三點,男的一點,像我家鄉家家戶戶門前曬的一條條幹魚。不曬日光浴的人在遛狗,那些狗遠看上去象一隻隻毛茸茸的電動玩具,近睹尊容,渾不知為何物,美國生物學上的成就可以從這些變種的寵物身上一目了然。老美也真是邪門兒,喜歡狗吧,就把狗糟蹋得不象狗。我不喜歡這些不象狗的狗,我可憐它們。我隻喜歡那些土狗,就是電影裏能夠準確報告“鬼子進村”的那種狗,那種狗的名字也土,通常叫做“大黃”、“小黑”什麽的。
我百無聊賴,形跡可疑地繞了草地好幾圈。我不想去實驗室,也不想回宿舍,看看不遠處就是圖書館,心下一動,何不去翻翻中文雜誌。
三樓的東亞報刊閱覽室是我最愛來的地方,在那我能看到許多熟悉的中文刊物。閱覽室裏人不多,很安靜,偶爾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中國老人,不象是訪問學者,我估計是來探親的父母們。我抱著一堆書刊放在小桌子上,朝對麵那位正在看《人民日報》的老人點頭致意,老人露出我熟悉之極的中國式微笑,有點慈祥,有點謙卑,有點熱情,有點虛偽。
我半坐半躺著,開始讀雜誌。幾本刊物看下來,不覺西方之將墨,對麵的老人已經不是原來的老人,我們互相點頭打個招呼。
我換了個姿勢,繼續看,好多作家的名字我以前都沒見過,這些人寫的小說象是同一個人寫的,話都講不利索,拖泥帶水,故弄玄虛,語意混亂,猶如囈語。
我思索半天,才理出個頭緒。原來都是講在改革大潮中的婚外情故事,且都是女方主動出擊,把一個個須眉濁物調理得死去活來,充滿烏托邦色彩地替千千萬萬長期受傳統壓迫的中國女性狠狠出了口惡氣。小說還不如評論有趣,有位仁兄洋洋萬言的評論全是分析幾位年輕女作家作品的性主題、性心理及其表現方式,具體而微,不亞於一篇精采的性小說,令我“性”潮起伏。
我看到一個關於某位純文學大師新出的一部長篇的評論專輯,附著一篇短小精幹的編者按,狀若廣告詞,洛陽紙貴、一紙風行、供不應求雲雲,又稱“《金瓶梅》般的迤麗,《紅樓夢》式的結構”。我雖去國日久,亦能想象該大師新著如何在神州大地五湖四海起風雲的盛況,當下心馳之神往之。待看完那幾篇觀念相反、旗幟鮮明的評論後,我也大致弄清小說究竟寫了些什麽,不由大是氣憤。我氣憤的對象一不是大師.二不是評家,而是那個會寫一手毛茸茸大字的香港編輯。我那部《倒塌的城牆》構思和這位大師的新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出色地將內心和內分泌“融會貫通”,嫌我是無名小輩,不發表也便罷了,何故要罵我的處女作是“沒有創造性的精神汙染”呢?世態炎涼,一至如此,夫複何言?
從圖書館出來後,心情甚是不快,肚子也開始鳴不平了。我知道現在回去,李琪肯定不在,那些膚淺的under開起party來沒完沒了。通常這個時候回去,能吃到一些尚有餘溫的剩菜,李琪炒的菜味道真不錯,令我垂涎欲滴。看來今晚我要吃久違的方便麵了,營養少總勝似無營養。
走著,走著,肚子忽然不餓了,這使我既難堪又難過,本來一項目標明確、具有實質性意義的活動就這樣在懶散的步伐中失去原有的動機。你連飯都不想吃,你想幹什麽?還能幹什麽?我毫不留情地責問自己。去劉韶東家顯然不妥,人家正經八倍地過家家,我冷不防插進去算什麽?想到我幹兒子小狗剩嘰哩哇啦地說英文,我頭都大了。王琳在幹嘛?這是個毫無想象力的設問句,她能幹嗎?在係裏的機房唄!要不就她自己的“機房”裏。
校園裏很安靜,行人無幾。用功的都在圖書館、實驗室,不用功的都在酒吧、舞廳。我是一個居心叵測的獨行俠,穿行於昏暗的燈光和初秋的晚風中。我很想生出一點笑傲江湖的豪氣來,卻不能夠,我對自己這種死不死、活不活的情緒大為光光:你難道連一星半點的失落感都找不出來嗎?如此沒有前景亦無背景的暗夜多麽適合自慰自憐自怨自艾自賞自歎,卻被你辜負!
我馬上又安慰自己:也難怪,本無所有,拿什麽失去呢?你根本沒有失落的資格!如果一定要尋找失落感的話,除非是為了將來可能失落的東西,這是一個悖論。想到將來,我不由想起了明天晚上和“木匠”的約會。
我猛地感到Tony的安排裏存在著嚴重的技術失誤:他沒有設計接頭暗號及信物!電影十二門前人流如織,如何方能水落石出?他甚至沒給我那個女孩的電話號碼,也許他說過,反正我現在不記得了。他媽的,Tony這小子拉皮條的本事和搞學問一樣差勁。他會不會捉弄我?這個念頭一閃,使我立刻打消了打電話給他要他糾正錯誤的想法,他若是捉弄我,我眼巴巴打電話去豈非自取其辱嗎?哼!你若是開這種侮辱性的玩笑,猶太佬不給你小鞋穿,老子也要削你的足!我惡狠狠地自言自語。
這麽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到了家門口。廳裏的燈光從百葉窗的縫隙裏如一條條金線美麗地垂在窗下的草地上,她回來了!我心下禁不住生出些類似柔情的欣喜。
廳裏無人,李琪的房門緊閉。房裏有人在說笑,一男一女,男的明顯是美國鬼子。說笑聲本來很響,隨著我趾高氣揚的腳步聲,他們壓低了嗓子。我的心“突突”直往下沉,腳被壓得邁不出步。
我呆頭呆腦坐在餐桌旁不知該幹什麽好。他們的聲音越來越細,仿佛一群在背光的角落裏嗡嗡振動翅膀的蚊子直往我血管裏鑽,把紅色的血液全部驅趕到我頭上,四肢因失血而軟弱無力。
我移動肘部時,發現我的小臂壓在一疊紙上,最上麵的紙上寫著幾行字:
根發:鍋裏有紅燜帶魚,吃前小火加熱幾分鍾,別燒焦了。又及;有十一道代數題,麻煩你幫我算出來,過程要詳細。李琪即日。
我順手拿起一支筆便在紙上畫起來,什麽都不想,一心一意地演算代數題,這些題目是我眼下能夠坐下來的理由。不多會兒,前兩頁的題目都做完了,今我驚訝的是,我的筆跡如何能如此工整?一筆一劃,好似刺繡。我沒有再做下去,盯著陌生的字體發愣。我的字跡向以潦草著稱,猶太佬好幾次衝我摔眼鏡,說看我的notes使他視力越來越差。他的指責是合理的,因為時間稍微長一點,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的字。
房門“吱呀”響了一聲,李琪先走出來,她身後正是一個美國鬼子。他那謝頂謝得邪門的腦門,發著一層豬油般的亮澤,很叫我反胃。他衝我打招呼,我裝再沒聽見;他訕訕地走開,我裝著沒看見。但他的模樣我是深刻地記住了。
李琪送他,很久沒回來。我知道他們並未遠去,就在門口,我隻要站起來,頭稍探一探,便可以從左側的窗戶看到外麵的情景。我沒有那樣做,我有君子之風。該做的早在房中做了,光禿禿的尾聲有什麽好看?
李琪回來了。
我手中的筆忽然失控地抖起來,連一個無窮大的記號“∞”都畫不好。是誰發明了這種“∞”,真絕,兩顆頭交疊在一起生出無限的喜悅嗎?或是無限的厭惡?
她經過我身邊,沒有停下,一股惱人的香水味撲鼻而來。我背對著她,卻知道她在幹什麽。
她站在灶台前,揭開鍋蓋,加了水,又把鍋蓋合上。她問我回來了怎麽不吃飯?她的聲音很輕,底氣嚴重不足。
我也沒有回頭,也沒回答她,她也沒再說什麽。我聽到“叭噠”一聲,她啟動了煤氣灶的點火開關。
我一抬頭,便從窗玻璃裏看到她的影子。她身體靠著灶台,一手按著鍋蓋,另一手插在褲兜裏,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的後腦勺。紅色的火苗蛇信一樣舔噬著漆黑的鍋底。
我擲下筆,伸了懶腰說,你不怕熱呀?站遠點,別把花衣服燒著了。
不熱,不熱,馬上就好了。她像個固執而又低聲下氣的女傭人回答我。
過了一會,我正考慮說什麽,她把熱氣騰騰的紅燜帶魚和米飯端了過來。我把講義推開,給她騰了塊地兒。她說,謝謝。
我一句話不說,扶起帶魚就往嘴裏塞。
她拿起講義夾,翻了翻說,謝謝你,到底書沒白念,才一會就把這麽多難題解出來了。跟你做室友,真是我的運氣.
我沒答話,乘挾菜的功夫朝她瞟了一眼。她的臉很紅,和嘴唇一樣。
你今晚不用做實驗?她明知故問。
不做。我嚼著滿腮的飯菜,含糊不清地說。
吃完飯,我拿起一張皺巴巴的餐巾紙擦嘴,李琪已將碗筷迅速收了去。
她的表現叫我犯迷糊,她並不欠我什麽。她越是如此,我心中的火越熾。我點上煙,頭枕在椅背上,吞雲吐霧,醞釀情緒,準備台詞。
她邊擦手,邊走過來,說,你能跟我講解一下解題過程嗎?
我翻了一下白眼,氣鼓鼓地說,我寫得詳詳細細,你自己不會看啊?
李琪沒有如我預期還我顏色,捧著講義,木樁似地站著,一言不發。我小時候做錯事被老師罰站,就是她這幅德性。
我像她的代數老師那樣氣息敗壞地訓斥她,這麽簡單的題你都不會做,上課你在幹什麽?你的英文為什麽那麽好?光英文好有屁……那個什麽用!你要在美國打拚,就得要有出色的專業知識供資本家壓榨,你英文再好能好得過美國人嘛?!
我期待著她的反目,沒料到她半點脾氣沒有,差不多點頭哈腰地說,我底子不好,學不進去。
我冷笑,我也沒聽說過老三屆的英文底子好啊!
她抬起頭,非看我似看我說,我很小就接觸英文,我父親是翻譯家。她說了她父親的名字,這個名字相當有名,我印象中羅素的《自由之路》就是這個人翻譯的。我喔了一聲,未答話,聽她象李鐵梅一樣訴說其家族曆史。
她的家庭悲劇不具有多少特殊性,當年中國為數眾多的知識分子家庭都經曆過那種慘痛。她父親在文革開始後不久先被打成右派,接著又成了裏通外國的反革命分子,他不堪受辱,選擇了和前輩同行傅雷同樣的方式結束痛苦。父親離世後,李琪尚年幼,我能夠想象她過的是怎樣一種日子――“傷痕文學”雖在藝術上乏善可陳,它們畢竟為後人留下了一份心酸的情感記錄和真實的曆史記錄。
李琪說著說著,眼圈發紅,我也頓時難受起來。
李琪拿起我剛才擦嘴的餐巾紙在眼睛上胡亂抹了兩下,眼睛紅紅地望著對麵牆上的美國都會風光掛曆,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以為她接下來要告訴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苦難歲月,不料她說翻臉就翻臉,好象麵對殺父仇人,聲色俱厲地說,我就是喜歡美國,我要在這裏呆下去,就必須要有很好的語言能力,這就是我學英文的動力!你不用裝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樣子,你告訴我,你到美國來幹什麽?學好科技本領報效祖國、為建設四化服務?拉倒吧你!到時候找不著工作混不下去了,就帶著PH·D文憑假裝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地回歸祖國懷抱,最偽善的就是你們這些人!報紙上還會大事渲染你們學成歸來的狗屁先進事跡,就算沒有實惠,也有風光。你們運氣好,有底子,讀得下去。最次也拿個碩士,甚至雙學位,不像我,一個會計本科文憑,誰他媽稀罕?我想報效祖國都沒人要,“學成歸來”之列,永遠沒我們這些人的份!我隻有一條路,留下來,洋插隊到底,否則我不是兩頭空嗎?反正,我有上山下鄉經驗,說到生存能力,你們這些書呆子可差遠了。你就瞧瞧你吧,洗菜都不會!在生活上,你弱智!
果然是在“批林批孔當闖將”的年代泡過的,其“演講”鬥誌昂揚、大義凜然、水泄不通、不同凡響,好幾次我想插進幾句刻薄話,可一絲縫隙都找不到。等她停下來,我一點還嘴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還想為她鼓掌。
她餘興未消,臉上五星紅旗一樣的紅。我本想說,你喜歡美國,可美國喜歡你嗎?終於說不出口,和她鬥嘴,天可憐見,我屢鬥屢敗。
我趕緊掏出根煙來點上,眼下我除了抽煙,無所事事。
你怎麽不說話?啞啦?!她象個二流子向我挑釁。
我心中的火氣立刻死灰複燃,也掛了麵紅旗到臉上,譏道,說什麽呢?恭喜你找了個好靠山?他是不是那個大律師?這下你插隊是播對地方了!
她臉上的紅旗慢慢褪色,變成青天白日,停頓一會,她鬆開嘴唇,聲音嘶啞,我誰都不靠,我靠我自己。
她卷起講義,轉身進了房間。門虛掩著,未鎖上。
我在廳裏枯坐了很久,腦子裏空空洞洞。等到一盒煙抽光,我才回房。
那時,她房中的燈熄了,門卻依舊虛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