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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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去惘然》之三

(2008-01-04 12:52:26) 下一個

 

我和李琪雖同住一套房子裏,但見麵的機會並不多。本科生的課不少,一周五天,每天上午幾乎都有四節課。我上午如果不去見導師,通常是睡懶覺。下午和晚上幾乎都泡在實驗室裏。我一日兩餐(我沒有早餐的習慣)沒有準時,很少和李琪同時吃飯,一般她都為我留著菜.有時還有宵夜吃。

我們“同居”後的某一個周末,我一大早就起來想攔住她,還是給她溜掉了。她臥房門大開,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人不知去向。

我在門外徘徊了幾秒鍾,心理陰暗地走了進去。寫字台被當她成了梳妝台,上麵一本書都沒有,花花綠級的化妝品分門別類琳琅橘目,我隻認識其中的口紅。一看之下,我不由眼界大開,原來“口紅”不一定紅色,可以橙色,可以紫色,可以綠色,可以藍色,可以褐色,可以醬色,可以是叫不出顏色的顏色。她的口紅居然有十幾種之多,真令我歎為觀止.國語”口紅”顯然極不準確,還是英文“LIPSTICK”科學。為各類變種埋下伏筆。疑似課本的書籍靠牆碼磚頭似的疊放著,好象從哪沒收來的。最上麵一本是《美國曆史》,我“哧”了一聲,美國有屁曆史,數手指頭再加腳趾頭就算得過來。本來側放在床頭的櫃子被她搬到床對麵,櫃子上有一台屏幕不小、而且還帶錄像機的電視,電視機頂上散擱著幾盤有公立圖書館標記的錄像帶,好家都是些與求職、怎樣辦理移民有關的帶子。Walkin式的壁櫥裏掛滿了各式行頭。長短厚薄,一應俱全;洋禮服、旗袍中西合壁、有些衣服上的標簽尚未去掉,我看了一眼標價,暗自咋舌。她哪來這麽多錢?那些衣服中的任何一件都抵得上我整個Summer換洗的衣物。昂貴的價格使我生平第一次對女式衣服充滿好奇,可我左看右看橫看豎看就是瞧不出什麽好來,也許是皮爾·卡丹之流 在廁所裏設計的吧。

從她房間裏出來,我心裏有點怏怏不樂。惡劣的情緒使我哈欠連天,於是我回到餘溫尚存的床上。

我並沒有睡著,我想起我曾寫過的一篇小說。那是我在沉痛反思打字員變節其間所寫。故事地點放在一個虛構的古城安京,寫某一個卓有成效的農研所年輕技術員與所裏對其敬佩有加的打字員、推廣科學種田的農村風流少婦以及意不在科學種田的純潔農村少女之間的情事。小說充滿了《金瓶梅》式的性描寫或者說直接學習於《金瓶梅》,我原諒自己的抄襲,因為我嚴重缺乏直接經驗。沒有直接 經驗就沒有創造力,這句話極有可能是馬克思說的,可見維持創造力之難,你好不容易想出來的格言一不小心就是別人的牙惠。一開始,我給小說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叫《你我的愛隻能擦肩而過》,掂量再三,覺得甚是肉麻,乃改稱《倒塌的城牆》。抄改完畢之後,我為往何處寄這部心靈無比真實的大作大傷腦筋,想來想去,選中香港,香港的《金瓶梅》印刷得最精致了,國內一般相當級別的幹部才能分到一套收藏在臥房裏麵。兩個月後,我收到退稿信。香港的編輯比我想象的嚴厲得多.退稿信上的“評注”欄裏赫然是幾行毛茸茸的大字:先生中《金瓶梅》流毒何其深也!笑笑生一個足矣,再來一個就好笑了,本港亦不接受沒有創造性的精神汙染。

我臉紅之餘,對那位編輯先生敬而畏之。他的字可真漂亮,有點像安徽畫家韓美林的字畫。我正胡思亂想,電話鈴冷不丁響起,幹擾了我的思路,難怪彼島餘光中先生仇視電話,稱之為“催魂鈴“。

HELLO 我嗡聲嗡氣地說。

根發嗎?我是韶東,我兒子你幹兒子今天生日,有個Party,你能過來嗎?

劉韶東是我的鐵哥們,也是我的學長,他比我早來美國好幾年,碩士學位也是在OSU拿的。這小子氣派非凡,據前輩和他自己介紹,他來美國第三年就在校園裏娶妻生於,鐵了心長期備戰,明顯有殖民美國的嫌疑。他老婆NANCY是個ABC,祖籍和他同鄉,已經培育出一男一女兩個小ABC。想想人家不但有了花容月貌的老婆,而且還有不知是中國的還是美國的“祖國花朵”,我沒法不慚愧,去他家我的慚愧心態就更嚴重了,可我還是不能不去,誰讓我未婚就有幹兒子哩。

王琳也在。她穿了一套素色連衣裙,一改肅殺之色,正在慈眉善目地逗弄劉韶東那個正在朝奶瓶上吐口水的千金玩。她的鏡片看起來似乎都薄了些,看見我,她“Hi“了聲聲,手中的奶瓶歪到一邊去。屋裏還有一幫我不太熟的老中,我連打一串“Hi”。

男主人不知哪去了,我找來找去沒見他。女主人Nancy的國語差勁得對不起列祖列宗,又不肯在中國人聚會的場合說英文,我猜是劉韶東調教有方。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她打聽出她老公劉韶東是去給寶貝兒子買玩具去了。

她的話提醒了我,我趕緊跑到車上取了恐龍組合玩具。劉韶東兒子叫James,不喜歡講中文,更不愛聽別人叫他中文名字。我依老賣老偏不順著這小家夥,變本加利地給他起了個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的小名:狗剩。

我把玩具背在身後,頗有點趾高氣揚地站在廳中央,旁若無人地大喊:狗剩!狗剩!周圍客人紛紛對我惻目,我注意到王琳忍著笑,臉都漲紅了。

Nancy邊笑邊朝裏屋喊:James,夏叔叔叫你哩,快出來!

一會兒,門“吱呀”一響,一個小腦袋從門框邊沿伸了出來,不懷好意地朝我探頭探腦,當我將玩具從背後亮出來,高高舉起時,我這個幹兒子說了一串該死的英文,流利得令我傷心。哦,我的天哪,好UNCLE,我一直就想要這樣一套恐龍!

狗剩這麽一叫,他的身後立刻湧現出一堆幼稚園的狐朋狗友。我在心裏用英文暗叫一聲:我的天!

使我吃驚的不是數量,而是那些小家夥的顏色,黃色、白色、黑色、棕色、褐色…高低相仿,宛若李琪化妝台上琳琅滿目的口紅係列!狗剩在“口紅”們的前呼後擁下,伸手一把拉住我的褲腰帶,迫使我“委身”於他。他在我臉上印上生動、溫柔的一吻,小聲用中文說,謝謝夏叔叔。

Nancy叫不好我的本名“根發”,便把我胡謅的英文名字Summer叫成中文,她說,夏天,謝謝你。然後,她朝王琳的方向看看,鬼鬼祟祟地說,要不要我給你們做紅娘,我覺得你們挺般配。

真奇怪,這年頭怎麽男男女女都喜歡拉皮條?Nancy的話叫我不是滋味,憑啥我就跟王琳挺般配?我就那麽乏味嗎?我還寫過現代《金瓶梅》哩!我勉力做出一個虛偽的感恩戴德的微笑說,謝啦,還是讓我自力更生,這樣比較有味道。

Nancy顯然不懂得“自力更生”的豐富曆史內涵,我相信劉韶東肯定沒教過他“深挖洞,廣積糧”之類的口訣,仍然執著得像個低年級的大學生,非要讓我授權她作全權媒人而後快。我煩得急中生智,快步走向最危險的地方——王琳那裏,我要讓Nancy親眼瞧瞧什麽叫“自力更生”。

離王琳尚有一段距離,我的臉上就現出一朵碩大的笑容,當然,我是做給Nancy看的。Nancy果然就“識趣”地走開了,我也由衷地鬆了口氣。

王琳被我熱情洋溢、生氣勃勃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瞅了一眼就趕緊偏開頭去,沒看見我似的,全心全意地和那個尚隻有基本條件反射的千金進行親切友好的會談。

我迫使自己把僵硬的膝蓋軟下來,蹲在“千金們”的旁邊。我說,你真喜歡孩子,陪她陪到現在也不累。

是啊,我喜歡孩子,孩子們很可愛。她說話的口氣就像告訴我“孩子們是祖國的花朵”這個道理。

我絞盡腦汁考慮往下該說什麽,想不出來,我隻好學王琳和小千金“交談”,嗯嗯呀呀了一陣,舌頭發木,口水都流了出來。我隻好住嘴,愣頭愣腦了一會兒,感到很不對勁,那個小千金就好像是我跟王琳的小女兒似的。我理不直氣不壯地朝周圍掃了一眼,看到有幾個好事者正向我們“一家三口”行注目禮。

就在這站起還是蹲下的緊急關頭,劉韶東大救星似地出現在門口,我馬上理直氣壯地站起來,朝他迎上去。我尚未來得及開口,Nancy搶在我先頭伸臂和他擁抱,看她追不及待的樣子,她好象和劉韶東分別了好幾年。說實話,我當時起了點雞皮疙瘩,看神情劉韶東本人倒是未覺得有什麽不妥。ABC女人和一般的中國女人就是不一樣,娶了ABC的中國男人盡管自己不是ABC和一般的中國男人也不一樣。這是“硬道理”,不承認不行。

我無所事事地注視著這兩人點到為止的擁抱,並抽空迅速打量了一眼王琳,令我尷尬的是,我正被我偷窺的人偷窺。

 劉韶東總算從柔情蜜意中走出來,走向我。他那張圓臉隱約煥發紅光,我就知道有什麽了不得的喜事臨到他頭上了。果真如此,他的老板終於答應讓他年底畢業。他長長吐口氣,他媽的,總算有了翻身得解放的一天。

我好羨慕他,我和王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解放”。我的畢業論文大綱早就備妥,隻待大筆一揮,使水到渠成。王琳也是。可是我們老板,自詡是上帝選民的猶太佬三次駁回我請求畢業的“上訴”,三次的理由都一樣,籠而統之,我的論文尚不夠“成熟”,需作橫向縱向的校正。我給他氣得差點閉過氣去,卻是敢怒不敢言。他的評語放之四海而皆準,因此狠毒透頂:誰敢說他的論文完美無缺呀?!何況我是中國人,沒有自吹自擂的習慣和勇氣。我就象一頭拉磨的驢,沒完沒了在他的磨坊裏轉圈。我雖被蒙著眼,但心裏晶晶亮,透心涼:我所做的一個又一個課題分析跟自己的論文無論“橫向縱向”都沒有太大關係,無非使我對實驗器材的性能更熟悉一些罷了,我,還有王琳其實一直在為猶太佬做嫁衣裳。

我在最具權威的經濟刊物上讀到好幾篇那個猶太佬洋洋灑灑的論文,那些論文的分析部分全是我和王琳作的,他所做的僅僅是文字加工――我必須承認他的英文比我們好。我們之所以遲遲不能得以畢業,不是因為我們無能,恰恰相反,我們太能幹了。我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我不能偽裝無能,說實話,也不願,我不想讓那些誇誇其談的美國佬瞧不起。中國比美國貧窮,可那塊貧窮的土地出產世界上最優秀的學生。我,其實也是大多數中國學生,在自傲與自怨的怪圈中不能自拔。講起來,劉韶東也不比我幸運多少,他已經比我多拖一年半,再過這麽長時間,我就不相信那個猶太佬還好意思死皮賴臉地纏住我。以色列國破千年上帝還批準他們複國,他沒理由不讓我畢業呀!

Party正式開始時,小狗剩穿著一套筆挺的黑西服,象隻人模人樣的猴子粉墨登場了。他右手拿一本小冊子,左手拿一支圓珠筆,在人群中穿梭,挨個問客人要什麽點心,要什麽飲料,當然是說英文。輪到我了,他在我麵前站定,雙腿並攏,對我無限敬仰似地抬頭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我叫James,今天由我為您服好,請問有什麽我可以幫您嗎? 先生。

看樣子,這小子天生是個做侍者的料,我粗著嗓門用中文回答他,狗剩,去給叔叔泡碗大碗茶來。

我那可憐的幹兒子一臉無辜、迷茫,酒精中毒似的,聲音飄忽,DaWancha?那是什麽東西?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大碗茶為何物,沒嚐過,也沒見過,但我覺得“大碗茶”這三個字說起來特別過癮。我有點內疚,慈祥地撫摸著他油光鋥亮的腦袋,解釋道,把茶放在大碗裏,就是大碗茶。我估計他們家沒有堪稱“大”的碗,使多嘴補充了一句,用最大的碗盛。

看著小狗剩屁顛屁顛的背影,我對劉韶東說,你這個當老子的,就教他這些玩藝?

劉韶東眯著眼,笑咪咪地說,哪裏是我教的!他在學校裏學的,我還真沒他那個本事哩!

我很費解,這和中國學校的教學內容差別何其大也。難道讓他們長大了都去餐館打工?難怪美國科技界都是靠移民頂著半邊天。

我覺得這樣不壞,劉韶東說,從小教孩子們一種簡單的求生本領,你知道嗎?美國人有超過半數都曾在餐館打過工,所以他們很早就學會了獨立。他們學校還教木工活和園藝哩。我覺得這種經驗值得借鑒,你沒發現中國學生的動手能力和獨立性都比較差嗎?

難怪這小子一到美國就搭上一個ABC,他太隨美國國情了。我頂他,你兒子長大了真要當個專業侍者,我看你老臉在哪擱?

他沒跟我較真兒,很開明地說,他是他,我是我,我當然希望他好。可如果他將來自食其力,就算做個侍者也沒什麽,望子成龍在這裏不現實。

盡管他的語氣聽來很實在,我還是不敢相信他,或者說他這種被徹底“美化”的中國人已經不屬於一般意義上的老中了。

我正暗暗審視著他,他兒子我幹兒子出來了。小狗剩捧著一件物事顫顛顛地挪著步子,我嚇了一跳,他手上那玩藝術是名副其實的“大”碗茶——他竟然用拌色拉的玻璃盆來泡茶!盆和碗在英文裏都是bowl,怪不得他,倒是我自作聰明、自作自受反給這孩子作弄了。

狗剩肯定為找到這樣的“大碗”而洋洋得意,大聲說,先生.您的大碗茶來了!我趕忙健步迎上去,一手托住盆底,另一隻手扶住盆身。劉韶東驚愕地望著我,又望望他兒子,牙疼似地捂著腮幫子說不出話來。

幸虧我自幼聰慧過人,長大也未變成書呆子,在周圍鵲起的笑聲中,我一轉身走向笑得最響的人,問要不要茶,我代我幹兒子服侍各位。那人的笑容立時枯萎,換上皮笑肉不笑說,謝謝,謝謝,杯子在哪?

這回輪到我大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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