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
夏維東
劉平交代完一些事項後,就把自己反鎖在總經理辦公室裏。沒哪個下屬敢問總經理搞什麽鬼。其實通常劉平什麽都不幹,隻是發呆,偶爾會寫下幾行詩歌。
那些詩全是寫給十年前的一個女孩。
文人墨客都喜歡說時光如水,連老百姓也說得不含糊,十年的洪水足以淹沒任何美麗或醜陋的風景,怎麽就抹不去一個小小的倩影呢?
她是他中學同學。像任何一個缺乏想象力的清澀愛情故事一樣,她在台上,他在台下,注定了他永遠隻能采取仰望的姿式。
她清麗得像一朵出水芙蓉——這是情竇初開的劉平所能想到最好的比喻,成績好,且能歌善舞,諸寵集於一身,她是校園裏的超級明星。劉平隻不過是觀眾,一個極為普通的觀眾——相貌普通,成績普通,普通得給“明星”獻花的資格,或許更確切地說是勇氣,都沒有。說出來難以置信,同窗三載,劉平竟然沒跟她說過一句話,不是沒有機會,而是開不了口。一看到她,一聽到她說話,劉平就仿佛被施加了魔法似的,全身僵直,連舌頭都麻了。壓抑著的情感就象一團火在他體內燃燒,逼得他欲發瘋。無數個不眠之夜,他寫下了無數首狂熱、幼稚的詩,詩的主題大同小異,述說著每個青春期少年都心照不宣而又難以啟齒的感覺。
她上了大學,他沒考上。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她的遠離並未熄滅劉平心中熊熊燃燒的火。自卑使他不敢和她聯係,他隻能在紙上宣泄被堵塞的情感之流,這逐漸成為他的習慣。他在寫作時,常被自己感動得不行,他幻想有朝一日她閱讀了他的詩行,了解了他的一往情深,他們相擁而泣,而那時他們早已白發蒼蒼……這樣的“未來場景”常常讓他淚流滿麵。
五年後,劉平辭職了,帶著攢下的血汗錢義無反顧地來到她工作的城市。
這個有些木納的愛情失意者,偏偏做生意不可思議地順利。又是一個五年,這個曾經一無所有的外鄉人不僅在陌生的都市裏站穩了腳跟,而且成為其中的名流。市日報不久前剛在顯著版麵報道了他和他奇跡般崛起的公司。
劉平聽到有人敲門,趕緊把桌上寫了幾行詩的紙收起來,做賊似的塞進抽屜,然後臉上換了一副對待下屬的表情。
“總經理,有人找。”秘書小姐在門口怯生生地說。
劉平頗為不悅地打開門。
隻見秘書身後站著一位中年女人,身體偏胖,穿著一身色彩豔麗、質量低劣的化纖套裝,肩頭有一灘被靜電吸附的頭皮屑。
劉平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麵熟,一時想不起是誰。
劉平尚未開口,那中年女人跨前一步,擠開秘書小姐,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嘖嘖有聲:“哎喲,真是劉平你呀!我沒想到我們同學中出了你這麽個大能人!了不起!”
她說話的嗓音和動作讓劉平想起來了,是她!劉平一愣,笑著把她讓進來。劉平高興的同時又覺得奇怪,魂牽夢繞了十年的女人就在眼前,自己如何能如此平靜?
她打進屋就沒停下,一會兒摸摸沙發,一會兒拍拍辦公桌,“嘖嘖”個沒完,嘖得又快又急, 聽起來像老鼠叫,“謔,意大利真皮沙發”,“紅木的……”,有幾粒唾沫星子濺到劉平臉上。
參觀夠了,她才一屁股坐在“意大利”上說明來意:“我丈夫前年下海做生意,賠了個底朝天!他也不……照照他自己,他有你一半本事,我睡著都會笑醒。現在好了,原單位不要他了,我們一家三口就靠我教書這點工資。看在老同學麵子上,你能不能……”
劉平問都沒問她丈夫會做什麽就答應讓他來公司做職員。
她大概沒料到事情如此順利,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沉默良久,她臉紅紅地站起來,走到劉平身邊,距離近得不能再近,欲說還休:“我聽一個老同學說,你以前對我……挺有意思……”
劉平站開了些,歎了口氣:“以前?也許吧。”十分鍾前也是以前。
她感激涕零地訕然離去。
劉平看著她陌生的背影,心頭一陣悲哀,眼中水霧彌漫,什麽都看不見了,包括十年前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