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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的小河

(2008-01-03 12:45:46) 下一個

北門的小河

夏維東

 

那條河太小了,小得連個象樣的名字都沒有。因為地處城北,大家提到它的時候,一律羅裏囉嗦地說“北門的那條河”。

從小學到中學,我每天上學都要經過它。河道細長,最窄的地方大人可以一步跳過去,如果從飛機上往下看,它也許就像一根粗大的麵條吧。河麵平緩,水中長滿了一簇簇水草,白色的小魚不時在綠茵茵的水草叢裏穿梭,偶爾還可以看見成雙成對的野鴨或者鴛鴦歡快地在水麵上嬉戲、暢遊。

河灣有塊空地。空地上有個竹棚,竹棚的裏牆其實就是我們學校田徑場(小學和中學共享)的後牆,倒也結實。棚裏住著父女兩人。父親是拾破爛的,女兒是個瘋子。沒有人說得清這對父女的來曆。我的印象裏,那個父親的臉永遠黑乎乎的,布滿皺紋,我從那張臉上領會了“蒼老”的含義。他女兒如果不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我真不敢相信她是瘋子,她有一張很清秀的臉。據說她以前好端端的,至於因為什麽導致她腦筋錯亂不得而知,就像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裏來一樣。

早上上學,經常可以看見父親領著瘋女兒在河邊刷牙、洗臉。看見我們,她興頭來了便指著河麵上的鴛鴦大聲喊叫:鴨子,鴨子!

那時我們還小,遠遠地閃在一邊看著,捂著嘴偷笑。她父親很無奈地望著女兒又望望我們,眼神空空洞洞。他一把揪住女兒往棚裏拖,嘴裏發出“嗚嗚” 的聲音,不曉得是威脅還是乞求。有時,她順從,乖乖地由父親拽著;有時,她蠻勁上來了,她父親根本拖不動她,反被她差點拉到河裏去。這樣的情景最讓我們激動了,一個個樂得要命,還模仿瘋子的動作互相打鬧,聽見上課鈴響了才想起該去上學,為此我們沒少挨老師罵。那位可憐的父親拿女兒沒辦法,更拿我們沒辦法,隻得盡可能地用身體遮擋著女兒。

此刻,當我寫這篇文章時,隔著二十年的時空,我清楚地看到那群沒心沒肺的少年在堤岸上笑鬧著,還有那個瘋女子看見鴛鴦高興的樣子。

那條小河對於這對父女來說,相當於他們的生命線。他們日常生活的一切用水均來自小河。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就住在那裏,到我上高中他們還在那裏。隻是那個竹棚愈發破敗了,瘋子的父親愈發衰老,背駝得厲害,走起路來就像彎腰在地上找什麽東西似的。奇怪的是,他的瘋女兒倒是不見老,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清清秀秀,不時對路人發出一串沒有回聲的笑。

小河對我來說當然無關生計,但它是一道重要的風景線,特別是在我上了高中以後。高中教室是一長溜灰色的磚房,教室後麵是灌木叢,灌木叢的後麵就是那條小河。

夏夜的小河,其美麗大概也隻有我們這些成天埋頭於枯燥課本間的苦學生才捕捉得到。晚自習時,我們常常要出去透透氣的,那時我們最好的去處便是河邊。習習夜風帶著河水的涼意吹拂在我們年輕的臉上,從教室裏帶出來的一身汗水很快就退了去。無數的螢火蟲在水草間穿梭起舞,點點熒光和河麵上的星光或者月光交相輝映,很能喚起我們朦朧的心思,總覺得要吼幾句、唱幾句才過癮。我們幾個死黨裏,有個家夥自稱會彈吉他,每次我們在河邊逗留,他都是主角,常常他起頭,邊彈邊唱,我們跟著附和就是了。多年以後,那位當年彈吉他的老兄才和我們說了實話:他其實根本不會彈吉他,我們竟然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在瞎彈!其實有沒有吉他並不妨礙我們唱,吉他隻是一個抒情的道具罷了,布滿星光的小河則是布景,年少輕狂的我們都是主角。

對麵的河堤上有個木頭亭子,年深月久,顏色發黑,但我們都拿它當寶貝似的。站在亭子裏,聽河水從容流淌,看院牆外麵街道上的車子和行人來來往往,頗有幾分“憑欄處,瀟瀟雨歇”的豪邁。它的欄杆和柱子在一代代學生的摩挲下黑得發亮。這個亭子的名字叫“滿江紅”。

從教室這邊去亭子,過一條水泥橋(以前是木橋,塌了),幾步就到了。如果亭子裏已經被女同學們占了,我們自然不會進去,隻在亭子外圍嘻嘻哈哈的,反之亦然。在校園裏,男女生是不講話的,擦身而過時,彼此不拿正眼瞧對方,形同寇仇。不過在河邊亭旁,男女的界限無形中就消去大半,大家說說笑笑,氣氛融洽,彼此交流著關於老師們和考試出題方向的小道消息。那時男生們談笑風生,女生們笑靨如花

如果都是男生,大家就不管什麽先來後到了,誰想進就進。亭子很小,七、八個人就滿了。擁擠引發了一次鬥毆。男生們都血氣方剛,有力沒處使,打架的那幾個人平時在班上就不對付,在那麽狹小的空間裏摩肩接踵,很快就動起手來了,結果兩個同學掛彩了,一個眼睛青了,一個鼻子紅了。

我們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姓許,瘦瘦高高的,長得有點像相聲演員李文華,說話也很逗。許老師讓參與打架的幾個同學一字排開在講台上亮相做反麵教材,他先問眼睛烏青的同學那個亭子叫什麽名字,那同學聲若遊絲,回答說滿江紅。許老師一本正經地說,不對吧,怎麽會是滿江紅呢?那同學很肯定地說,是叫滿江紅。許老師頭搖得像波浪鼓說,你那時候看到的應該是滿天星吧?全班哄堂大笑。許老師接著問那位鼻子出血的同學:為什麽亭子名叫滿江紅?那位同學囁囁不知如何作答,許老師作歎氣狀說:我以為隻有你知道答案呢,原來你也不知啊:鼻子流血把江都染紅了呀,所以滿江紅。全班再次爆出大笑,台上亮相的那幾個也都笑得前仰後合。

許老師讓台上的幾位同學回到座位上,對我們說:這次打架的事就到此為止,下不為例。我年輕時也和同學打過架,不過是為了別的事,不是為了”滿江紅”。你們比我斯文,為了亭子而動粗,不是省重點中學的學生啊。輕輕鬆鬆地站在亭子裏,看著小河,吹著風,是很好的休息方式。你們知道嗎?那條小河其實還真的是江,而且是中國最著名的江:長江!

看我們一個個目瞪口呆的樣子,許老師說:長江有很多支流,我們這條小河雖然是支流的支流,但它的母親是長江。

這條不起起眼的小河居然和長江扯上關係,看來”滿江紅“這個名字還算妥貼,也許起名字的人知道小河的身世吧。那時,流行一首很豪邁的歌《長江之歌》,我還記得其中兩句:“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兒女。”小河沒有驚濤,不過它至少“哺育” 了那一對可憐的父女。

站在“滿江紅”旁,可以遠遠地看見竹棚。竹棚外是北大街,白天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竹棚則是寂靜無聲。那位父親整個白天都在城裏忙著拾破爛,將女兒反鎖在屋子裏。晚上,從亭子這裏看過去,竹棚黑漆漆的,和街角的黑暗融為一體。如果不熟悉地形的人經過那裏,肯定不會想到那個破爛的竹棚裏居然還住著兩個大活人。

有一次放學回去,我意外地發現那個瘋女子坐在竹棚外的人行道上,手裏捧著一隻毛茸茸的小鴨子。竹棚的門依舊鎖著,她大概實在耐不住,從什麽地方鑽出來了。她對小鴨子嗬護備至,親著它,一邊嘟嘟噥噥地說:乖兒子,兒子乖,媽媽疼你。夕陽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

 

我上大學後,見識了真正的大江大海,北門的那條小河在我心裏漸漸淡去。有一年暑假,偶然經過北門,覺得很不對勁,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真應了“找不著北”的說法。樓房商鋪鱗次櫛比,好像是竹筍一夜間突然冒出來的。那時,我突然想起了小河,可哪裏還有小河的影子?小河消失了,某些新房子正建在小河的屍體之上。竹棚當然更是無影無蹤了。幸好田徑場還在,從它的方位可以推測出昔日的竹棚現在是一家餐館了,大老遠就能聞到飯菜的香味。

我問家人那瘋女子和她父親那裏去了,媽媽歎了口氣說,死了,作孽啊。

那父親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已經拾不動垃圾,又趕上填河拆遷這種倒黴事,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某天拆遷工人進棚子後發現,老人靠在牆上,把女兒樓在懷裏,倆人都已經斷氣了。老人身體旁有一隻空的農藥瓶。不難想象,父親先毒死了女兒,然而自己也服毒了。

“滿江紅“大概也不在了,小河既已消失,它當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即使在,大概也少人去了,去了看什麽?除了樓房就是樓房的陰影了。轉眼十幾年的時間過去了,我母校的那些學弟、學妹們可能無人知道校園的後麵曾有過一條河,它曾是長江的支流的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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