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影萍蹤
曆史人文
那天是1566年3月9日，似乎和往天也沒有什麽不同。黃昏時分，晚飯還是安排在圓形塔樓的二層，瑪麗臥室的隔壁。和往常一樣，瑪麗由身邊的人陪著，比肩促膝圍著一張沉甸甸的橡木桌坐成一圈，銀質樹枝型的燭台上幽幽燃燒著蠟燭。大衛·裏奇奧坐在女王的對麵，服飾華麗，舉止投足宛如貴族，正談笑風生，妙語連珠，逗得大家開懷大笑。吃完晚飯，大家又一起陪著瑪麗女王聽樂手演奏，欣賞音樂。臥室一側門的帷幕突然被掀起，達恩利走了進來。大家也沒有感到奇怪，都站起來，請他入座。達恩利走到瑪麗身邊，摟著她坐下。大家繼續歡歌笑語，杯觥交錯。一會兒，帷幕被又一次掀起，走進一個全副武裝，手持利刃的家夥，是帕克裏克·盧瑟文（Lord Ruthven）。瑪麗頓時大怒。因為宮廷內，人人都知道，除了女王的貼身侍女和丈夫，任何人不得使用塔樓螺旋通道。可是盧瑟文不但不道歉，反而大聲說他是來捉拿裏奇奧。瑪麗大吃一驚，問道，裏奇奧犯了什麽罪？盧瑟文說，請問達恩利吧。瑪麗看了達恩利一眼，他的眼睛膽怯地躲開了。這一星期以來達恩利一直和這夥人密謀策劃，而此刻卻害怕了，他嘟嘟囔囔地說，我不知道，不知道，和我無關啊……。瑪麗大聲命令盧瑟文出去，但沒想到，又一夥人衝了進來。他們直接朝裏奇奧走去，用繩子套住他就往門口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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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夥人計劃隻是把裏奇奧抓走，然後第二天在市中心再把他絞死示眾。可是裏奇奧嚇壞了，他確實一點都不勇敢，絲毫沒有騎士的氣概。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用一隻手拚命抓住瑪麗的衣裙不放，這一下子就激起了凶手們的嗜血本性，隻見刀影一閃，他的手被砍斷，在慘叫聲中，被拖了出去。這時達恩利緊緊抱住瑪麗，不讓她衝上去保護裏奇奧。
屋裏頓時亂作一團，裏奇奧剛被人拖到了外麵一間，那一夥人像瘋了一般撲上去一陣亂刺，瞬間，鮮血四射，裏奇奧被捅了五十多刀，已經是血肉模糊，然後他們把他像丟垃圾一樣地從窗口扔了出去。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完全可以用眼花繚亂來形容。大家都還沒來得及明白怎麽回事，瑪麗的這位心腹，玩伴兼朋友的大衛·裏奇奧就這樣，當著她的麵被活活殺死了。
油畫 大衛·裏奇奧被殺
如果說，在此刻以前，瑪麗對達恩利隻是反感，那麽現在簡直就是深仇大恨！當她咬牙切齒地說出，“從此以後，我不會再認你這個丈夫”這句話時，達恩利還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嚴重性，還以為不過就是氣話。瑪麗疲倦地閉上眼睛，聽他還在信誓旦旦絮絮叨叨說這事與他無關。但這都已經無濟於事，瑪麗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瑪麗不再說話，任憑別人把她扶進臥室，躺在床上。她的眼睛裏燃燒著一團火，那種撕心裂肺的憤怒和痛苦幾乎把她推進萬丈深淵。但是，頭腦簡單，根本不懂察言觀色的達恩利完全沒有看出來，他看著瑪麗軟弱順從的樣子，看著她沉默不語，以為她就是被嚇著了，害怕了。他完全想不到他美麗單純的妻子，懷著孕，如何能承受這樣的羞辱，這樣的驚嚇，這樣的血腥，如何能在她將來的日子裏化解這殘暴恐怖的一幕？他淺薄的頭腦想不到這些，隻想著這樣一來，或許她就害怕了，她那不可一世的公主脾氣至少會改改，以後至少會聽話一點，對他好一點，甚至可能從此就屈服於他了？
瑪麗躺在床上，仔細地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一幕幕，一個個鏡頭從腦子裏略過，她越來越懷疑這一夥人膽大妄為的謀殺，一定是有人在背後陰謀策劃指使！他們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做？想到這，她立刻意識到這事肯定還沒完，現在為什麽突然這麽安靜？她身邊的那些人呢？她的女仆呢？為什麽沒有人來救她？她的衛士，她的護衛博斯維爾呢，還有亨特利，他們在哪？她的樞密院呢，那些平時對她唯唯諾諾的列位勳爵呢？出了這麽大的事，為什麽沒有一人前來關切詢問？難道是自己被軟禁，被隔離了！
瑪麗的猜測沒有錯。這邊發生的動靜確實讓住在城堡另一端的博斯維爾和亨特利伯爵都感覺到了異常，但已經晚了，他們住處的出口都已經有人把守。兩人悄悄跳窗逃了出去，找到了城裏的衛戍官。等警衛隊伍來到荷裏路德宮時，沒見到瑪麗女王，倒是見到達恩利，他出麵解釋說，不過就是處理了一名內奸，請大家放心，女王沒事，她很好……。但是事實上女王一點都不好，她發現自己已經被反鎖在臥室裏，門口和樓下有重兵把守，周圍沒有一個她身邊的人，侍女，侍衛一個都不見了，這些歹徒竟然敢軟禁他們的女王！
整整一夜，瑪麗徹夜未眠，她第一次感受了被侮辱，第一次嚐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第一次內心被如此深深地刺傷，悔恨自己的輕信，悔恨自己不聽勸，自己的有眼無珠；她意識到，貌似強大，自以為神賦的一國君王轉身就可以成為囚徒！沒有隨從，沒有護衛，沒有忠臣，甚至沒有家人可以保護她，和她站在一起。伊麗莎白那句“皇冠與砍頭隻有一步之遙”的感言，此刻讓她感同身受。
不過，這一夜，就在這最危難的時刻，蘊藏在她身上的那種當機立斷，天不怕比不怕的一往無前的勇氣，這些王的氣質瞬間迸發了。現在瑪麗什麽都不怕了，大腦開始高度運轉起來。原來可以冒冒失失，現在必須謹慎小心，原來天生誠實，從不撒謊，現在她必須學會偽裝，要見機行事；原來為人耿直，待人公道，現在必須處心積慮，為了保護自己和腹中的胎兒，她下定決心要學會辨認善惡，識別叛徒，偽君子，要不擇手段報仇雪恥！今天，她自己挑選的丈夫夥同這些陰謀亂黨不僅殺死了她的寵臣，朋友裏奇奧，也同時殺死了她的天真，善良與輕率。從這一天起，清純的瑪麗不再，她要把所有的仇恨都藏在心裏，咬緊牙關，等待時機。
她該怎麽辦？此時瑪麗已經深知自己的危險處境，她必須要保護自己，保護肚子裏的孩子，確保自己安全地把孩子生下來，把這個蘇格蘭未來的王生下來。目前，至少，她要逃離這裏，逃離這夥人的掌控。思來想去一個計劃就在她腦子裏形成了。
第二天一早，瑪麗對看守她的門衛說，她不舒服，有胎動跡象，要求見禦醫，要求她的女仆前來服務。這些門衛再無知，也知道這事關重大。前一晚的猛烈刺激，普通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孕婦！萬一女王的孩子有什麽意外，誰也承擔不起這樣的罪責。於是他們立刻就請來了禦醫，幾個女仆也跟著回到了她的身邊。這樣，瑪麗有了機會讓她信任的人給博斯維爾和亨特利送信，讓他們準備營救她逃跑的計劃。
然後，瑪麗又送出話，說她身體不舒服，要見丈夫達恩利。這一招果然管用。再怎麽樣，女王懷孕也是國家大事。衛兵立刻就叫來了達恩利。
僅過了幾個小時，等達恩利再次見到瑪麗的時候，以前那個高傲，不可一世的女王不見了，躺在床上的不過就是一個麵色蒼白，柔弱的，病懨懨的普通女人，一個孕婦。達恩利心裏不免有點小得意，想著這位高傲的女王終於也知道鐵腕的厲害，看他收拾了那個意大利無賴，會重新匍匐在他的腳下，心甘情願地侍奉她真正的夫君和主人了吧？
瑪麗把心裏對他的厭惡收藏起來，對他笑了一下，讓他坐在身邊。瑪麗知道，此時此刻，她必須把自己內心的感覺全部冷藏，必須要讓達恩利相信她，聽她的指揮，讓這個沒心沒肺沒頭腦的家夥幫助自己逃出去。
對達恩利的親昵舉動，瑪麗沒有像以前那樣推開丈夫，她還主動邀請他留下過夜。這可是讓達恩利受寵若驚。對她肉體的眷戀讓他立刻就變回原來那個溫順聽話的大男孩。凶殺才不過24個小時，這個凶殺同謀犯就把參加者的名字通通倒了出來，並且表示願意幫她逃走。甚至幫她報仇。達恩利就是這樣的人，不過就是幾個小時，這個陰謀魁首就已經背叛了，成了同夥的死對頭。不過幾個小時，昨晚趾高氣昂走進臥室時的那個達恩利，第二天再走出去時，就已經是女王俯首帖耳的馴服工具了。
事件發生兩天之後，莫裏伯爵一行人一路快馬奔馳已經到了愛丁堡。1566年3月11日，本來瑪麗·斯圖亞特打算在這一天，在她的樞密院正式宣布莫裏為叛徒。沒想到世事難料，竟發生了這樣戲劇化般的變化。莫裏伯爵及時地趕到了荷裏路德宮，覲見了女王妹妹。兩人一見，不計前嫌，相互擁抱。莫裏立刻表示了對妹妹的極大同情和安慰，並表示在這危機時刻一定要把國家的責任擔當起來，助瑪麗一臂之力。
對裏奇奧的死，說實話，莫裏心裏別提多高興了，雖然沒有證據證明他沒有參與其中，但至少，這段時間他都不在蘇格蘭這是事實。莫裏早就認為裏奇奧是羅馬教廷的密探，是蘇格蘭宗教改革的敵人，滅掉這個人就像是拔去了他心裏的一根刺。更讓他滿意的是，還不用他染指。從某種角度說，他討厭的達恩利倒是做了一件讓他心情愉快的事。
就這樣莫裏伯爵重新回到宮廷，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撤走了看守，恢複瑪麗女王的王位和權力，與此同時也請求女王不再追究凶殺事件，息事寧人。理由當然是冠冕堂皇的什麽顧及大局雲雲。瑪麗心裏固然是一股怒氣，但她現在比較會玩心眼兒了。她假裝同意，因為她現在還是身陷囹圄，手裏一張牌都沒有，說話沒有一點分量。於是瑪麗做出一副寬宏大量的姿態，把裏喬奧的屍體也掩埋了，所有人都裝出一幅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
再說那幫陰謀殺人的凶手，他們雖然有達恩利國王撐腰，雖然莫裏也說了不再追究，但他們還是不放心，擔心女王秋後算賬。他們又想出一招，讓達恩利起草一份免罪文書，請女王簽字，保證不再追責，隻有這樣，他們才同意撤走。達恩利把這事跟瑪麗一說，瑪麗氣得臉都變了，但是瑪麗沒有衝動，她用很隨便的語調對達恩利說，那你就按照他們的要求起草吧，我看看再說。事實上，瑪麗才不會簽字，但是她必須先安撫他們，讓他們放鬆警惕，這樣她才有機會逃跑啊！可見瑪麗學聰明了。然後瑪麗又要求，作為條件交換，讓他們先把門口的守衛撤了。
到了晚上，瑪麗讓達恩利備上好酒好飯，讓他邀請上那一夥暴徒同黨吃一頓散夥飯。這把他們都高興壞了，殺了人，不被追責，還請他們喝酒吃飯！一切似乎都順風順水，皆大歡喜。他們一陣狂歡暢飲，握手言歡，一直鬧到半夜才醉醺醺地睡了。
這時，瑪麗和她的隨從悄悄地走出內宮，拖著她沉重的身體下了樓梯，來到地下室，穿過後麵的墓地，走出宮門。宮牆邊上，陰影中，博斯維爾和亨特利伯爵拉著備好的馬，在等著她。盡管身懷六甲，瑪麗毫不猶豫地跳上馬，在她的禦林軍首領亞瑟·厄斯基的保護下，絕塵而去。
第二天天大亮，那夥還呆在荷裏路德宮的暴徒們醒過來，才發現女王不見了，頓時慌了神，趕快找達恩利，發現達恩利也逃之夭夭了。這才讓他們知道大事不好，領頭的幾個，比如那個盧瑟文，知道自己完蛋了，立刻翻身跳上馬，一溜煙地逃跑了。其他的隨從就想著趕緊給女王下跪求饒謝罪吧！
按照瑪麗·斯圖亞特以前的脾氣，這事她一定會追查到底，一個也不放過。可是現在她已經學會了控製自己的情緒，學會了動一動腦子。因為她知道這事一查必然就會查到達恩利，自己的丈夫頭上，這也是所有人都希望的。大家都等著看她的笑話，等著看她拿自己的丈夫怎麽辦！瑪麗心裏看得非常清楚，目前她隻能裝作毫無疑問地相信自己的丈夫，她讓達恩利在大庭廣眾之前發誓宣稱自己與叛亂陰謀沒有任何幹係，她也聲明，認為所有的口供都是造謠汙蔑和別有用心。
最後，也就是做做樣子，表現一下法律的尊嚴，絞死了幾個跟班的倒黴蛋，然後把裏奇奧移葬在了皇家的墓地。這個悲慘的事件就這樣過去了，至於那個意大利江湖樂手似乎旋即就被人們遺忘了。
名畫：大衛·裏奇奧被殺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