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的最後一年是我人生中相當暗淡的時刻,大家突然都不再認真上課而是三天兩頭去麵試找工作。平時聊天兒也沒了往日的快樂無憂,聊來聊去無非是誰誰去了哪個外企做了什麽之類的。好多年前的那個六月四日讓我們這批學生徹底放棄了為國為民,滿心就是想削尖了腦袋進外企賺錢賺錢賺更多的錢,然後出國,然後在某個民主的國度痛痛快快地大放厥詞罵總統。
現在回過頭想想自己當初到處麵試那副尊容就想笑,穿著不合身的套裝(一看就是借來的),年輕的臉上畫著亂七八糟的妝(還不如不畫呢),頭發被街頭蹩腳理發師吹出一個很誇張的高高的流海兒(個倒顯高了就是怕塌下來所以用了好多發膠跟PUNK有一拚),腳上穿的高跟鞋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的(穿慣了舒服的運動鞋平底鞋穿高跟鞋就跟受刑一樣),麵試的時候一談到工資就麵紅耳赤張不開口(給自己要錢卻象做賊)。
當時老爸放出話來,我要是不想去當兵那就隻有一切靠自己去闖,二十一歲不到的女孩子,啥都不懂,誰都不認識,還自以為名校畢業高不成低不就的,三個月的壁碰下來,終於認了命。
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京城一家五星級飯店給鬼子廚師長做秘書兼翻譯。雖然收入福利不如外企,好歹老板是鬼子所以虛榮心和外語都不會撂下(慚愧慚愧當時的確這麽想,大家有板磚盡管拍我認了!),再說外企有的是來酒店租會議室宴會廳還有用商務中心的,耐心的話被挖走的機會肯定有(感覺有點象從良,真是糗到極點)。
去工作的第一天,我的老板就在辦公室門口掐著表等著,用他滴溜圓的小亮藍眼睛看著我半天,然後說你遲到了十五分鍾,我要你八點鍾到辦公室,不是要你八點鍾打卡,以後再這樣我會在你卡上標出你遲到,人事部會酌情扣你的工資, 不過今天就算了,說完他的臉上露出極其慈祥和藹的微笑,當時我就想完了完了這整個兒一個嶽不群!
老板叫過來一個小廚工帶我去人事部報到,人事部在地下二層。我剛想去電梯被小廚工攔下了,然後就很熱情地給我上了一課,酒店工作的第一要訣就是客用和員工用分開,客用的電梯是SCHINDLER的,金壁輝煌鋪波斯地毯,員工用電梯是西湖牌的,日光燈照明鬼火一般,肮髒破舊而且老出故障,有時一開門發現自己就在地麵上露一個腦袋。
等小廚工給我介紹完了員工用的衛生間,員工用的LOCKER,員工用的餐廳和員工用的休息室之後,我覺得自己象唐伯虎賣身進了華府,不對,人唐伯虎好歹還有個秋香惦記著,我呢,隻有一個洋嶽不群成天跟我錙銖必較!
正鬱悶著,人事部的黃臉婆副經理又給我添堵非要我給自己起個E文名字,我說中文名字的漢語拚音不行麽?她憤然告訴我那外國客人叫著多不方便(也是,古代大戶人家的奴仆不都改成主人叫順口的來福什麽的嗎?),她扔給我一本小冊子上麵有好多E文名字讓我隨便挑(你瞧人家多麽體貼員工!),我沒辦法就隨便挑了一個ALISON,她立刻給我做了一個嵌有金屬框的名牌並且叮囑我一定要永遠佩戴在製服上,否則客人投訴就是一個書麵警告。
去HOUSE KEEPING領取了製服,把名牌(後來我才知道員工管這叫狗牌兒)別在胸前,我就正式成為了大飯店的諸多奴仆中的一員。我從此不再是小五,我是ALISON。
那天回到學校宿舍,我異常的沉默,我的象牙塔已經徹底破碎了,取代它的是一個大酒店西廚房的昏暗辦公室。